他一步步登上高臺,俯瞰衆生,一身金黃在陽光下灼灼生輝,好似宛若地獄走出的嗜血鬼魅,甚至空氣中,都瀰漫着血腥的味道。天瑤隱在雲袖下的手緊握成拳,一時間,竟忘記了呼吸。
“表哥,那就是景康帝嗎?月娥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俊美的男子,好像高高在上的天神一樣。”單純如月娥,半開玩笑,半是認真的說道。
杜子墨沉了臉色,輕聲斥責了句,“休要品評帝王,小心禍從口出。”
“是,月娥知錯了。”月娥躬身一拜,調皮的吐了吐舌頭。杜子墨*溺的伸臂攬上她腰肢,附耳說了幾句,引來月娥一陣低笑。
天瑤只用餘光撇了他們一眼,很多時候,她是羨慕,甚至嫉妒的。皇權地位,榮華富貴,往往不過是過眼雲煙。很多人,他們卑微,窮困,卻是快樂的。而天瑤,一直沒有機會做一個快樂的人。
犒賞三軍並沒有耽擱太多的時間,宮門打開之後,那道金黃色身影逐漸消失在視野中。月娥興致缺缺的扯了下杜子墨衣角,“我們回去吧,有些冷。”她說着,下意識的攏了下身上的披風。杜子墨溫潤一笑,脫下外衫裹住她,溫柔的笑着,“要來一睹龍顏的是你,現在要回去的也是你,真拿你沒辦法。”他話落,轉眼看向天瑤,“司徒賢弟也一道回客棧吧,天寒了,別感染風寒纔是。”
“杜兄與月娥妹妹先行吧,我稍後便回。”天瑤一笑,卻依舊孤零零的站在原地。熱鬧的場面逐漸散去,一切恢復平靜,甚至,在天瑤眼中,化作一片蒼涼。身後,一雙略微蒼老的手,將厚重的狐裘披上她肩頭。天瑤輕笑着,淡聲說了句,“謝謝,姑姑。”
“都散了,少主還是回去吧。你這般不愛惜自己,又有誰會來心疼?”楊芸無奈嘆息,“景康帝如今人已在宮中,少主想要如何,便可以如何。爲何還要如此惆悵,你這個樣子,屬下看了心疼。”
天瑤回眸一笑,笑靨中的確是苦澀。“如今我已不再是瑤妃,這皇宮也不是說進便可以進得的。”
“區區皇宮而已,屬下願爲少主走上一趟。”
“他既然回來了,今夜該是與西岐公主的洞房花燭夜纔是,姑姑去了,豈不是壞了人家興致。”天瑤略帶玩味的一笑,但笑靨中的苦澀更深了幾分。“姑姑,或許你會覺得阿瑤固執,但這一次,我想一步步走回到他身邊。”
“所以,你才接近杜子墨?”楊芸自然不傻,否則她也坐不上幽冥宮左使之位。
天瑤一笑,不置可否。
入夜,未央宮中,楚琰褪下明黃龍袍,一身月白長衫,坐在園中,背影蒼涼。桌上擺着幾道精緻的小菜與點心,都是她喜歡的。傍晚之後,天氣就陰沉了下來,入夜後,飄起了細碎的雪花,雪落無聲,落在溫熱的茶點上,瞬間沒了蹤跡。楚琰單手握着白玉酒壺,一杯杯,自斟自飲,上好的女兒紅,喝了會醉,他想醉了就不會心痛了吧,可是,爲什麼越是醉了,疼痛卻越是清晰!
“瑤兒,下雪了,爲什麼你生辰的時候總是要下雪呢?”他無力的牽動脣角,仰頭,又是一杯烈酒入腹。伸出手中,讓飄搖的雪花落入掌間,融化,變成一顆剔透的水珠,就好像,離人的淚。“瑤兒,你和雪一樣,無論何時,都不染世間半分塵埃。”
雪潔白脣角,但落入掌心便會融化。楚琰想,天瑤就是無暇的雪花,他想將她護在掌心,用力挽留,卻反而將她摧毀。當愛已成傷,他還能用什麼來愛她!
桌案上放着兩隻酒杯,兩隻玉碟,純白的顏色,她喜歡白,宮內大多飾物都是白玉的質地,對於天瑤,他從不吝嗇半分。他能給的,即便是生命,他亦再說不惜。但每一次,做出犧牲的都是她,先放手的那個也是她,並且,她從未徵求過他的意願,從不管他願意不願意,從未想過,失去她,他會不會痛。
楚琰拿起銀筷,夾了一塊桂花酥放入對面的小蝶中,含笑道,“瑤兒,這是你喜歡吃的點心和小菜,看看,爲夫有沒有記錯?”他要換着身影,又夾了些菜放入碟中。聲音依舊溫潤如水,但回答他的只有呼嘯的風聲。楚琰蹙眉,眉宇間帶着幾分忐忑,有道,“是我記錯了嗎?你罵我打我都好,就是不要不理我?瑤兒……”
他手掌捂住心口,緩緩的低下了頭,脣角溢出一抹苦笑。如果可以,真希望一直自欺欺人下去,騙自己她還在,騙自己她還會回來。“瑤兒,怎麼辦?我想你。”他將手伸向半空,眼前似乎出現過她朦朧模糊的影響,但手掌抓到的只是冰冷的空氣。他的瑤兒,不在了,再也回不來……
雪無休無止的下着,他身上月白的錦袍覆蓋了一層寒霜。劉忠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他身後跟着兩名小太監,手中端着大大的托盤,盤中是一件大紅的喜服。
“回稟皇上,西岐公主的冊封禮已經完畢,賜住祥和宮,皇上,您該移駕了。”劉忠的聲音不大,生怕惹怒了帝王。
“不是冊封她爲靜妃了嗎?還來煩朕做什麼?”楚琰語氣中有幾分不耐,卻又有幾分孩子氣。劉忠只覺額頭冷汗直冒,話卡在嗓子眼,卻不敢說出口。只得僵硬在原地,進不是,退不是。
“怎麼?還有事?”楚琰冷撇他一眼,又斟了一杯酒,小口品着。而此時,心都麻木了,這酒,更是無滋味的。“滾,別在這兒礙朕的眼。”
劉忠用袖子摸了一把額上冷汗,卻不得不勉強開口。“皇上,今日靜妃行冊封禮,按例您要到靜妃的祥和宮過夜。”他一面說着,一面命身後太監遞上喜服。
楚琰冷瞥了一眼紅的刺目的喜服,一腳踢開,冷聲呵斥,“混賬東西,將這些拿開,瑤兒最不喜這刺目的顏色。”渾渾噩噩,腦海中竟浮現成親那日的情景。洞房之夜,她便是不耐的褪下紅服,身着素白紗裙。
“皇上。”劉忠踉蹌的跪倒,語重心長的又道,“皇上,靜妃的身份與普通宮妃不同,她畢竟是西岐公主,是我們控制西岐的一顆棋子,即便皇上不喜歡,卻總要做做樣子。皇上若累了,不如老奴命暗衛扮作……”
“劉忠。”楚琰低喚一聲,緩慢放下手中酒杯,由於酒醉而鳳眸迷離,那一抹深邃卻是清冷的,泛着幽光。“劉忠,你何時學會替朕做主了?”
“老奴不敢。”劉忠匍匐在地,忐忑不安道。
“西岐皇室善用媚術與易容術,若找人易容成朕,難保西岐公主不看出破綻,反而會弄巧成拙。”楚琰淡聲解釋,並對劉忠擺了下手,“你去告訴她,說朕在戰場受了些傷,無法行夫妻之事,讓她等着吧。”
“這……老奴遵旨。”劉忠不敢再違逆聖意,只好拱手退了下去。等,看來這西岐公主可有的等了。
被劉忠破壞了興致,楚琰也無心情再繼續喝酒,搖搖晃晃的起身,像殿內而去,未央宮中的一切,還是她在時的樣子,不曾有半分變化。楚琰坐在柔軟的*榻上,隨意踢掉腳上鞋襪,躺倒在*上,被褥間,似乎還殘存着屬於她的味道,淡淡的,帶着若有似無的馨香。楚琰用了五年的時間學會思念,本以爲,那一場江南梅雨,他終於可以將她緊擁在懷,一生一世。卻只是一個不經意的轉身,他再一次弄丟了她。
而這一次,他又要如何將她尋回來?黃泉路上,奈何橋頭,她還會等着他嗎!
本是黑暗一片的內殿,卻突然點燃了昏黃的燈火。君寧一身素白八爪蟠龍錦袍,步履穩健的走入內室。而對於他的出現,楚琰無絲毫錯愕。只是清冷的丟出兩個字,“來了。”
“嗯。”君寧悶悶的應了聲,在一旁的軟榻上坐了下來,然後,彼此沉默。他們不過是在同樣的屋子中,懷念着同一個人,貪婪的回憶着她的一切。
“怎麼沒去祥和宮,你的靜妃娘娘在等着你。”君寧不冷不熱的開口,語氣中帶着酸溜溜的味道。
楚琰聽罷一笑,甚是不以爲意。起身,來到君寧身前,*溺的揉了揉君寧的發。“就將朕想的那般無情嗎!你孃親屍骨未寒,朕便溫香軟玉在懷嗎!”如果他真的那樣做了,別說君寧,只怕他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了。
“潔兒睡了嗎?聽說你一直在哄她。”楚琰又開口問道,自從回宮,他一次也沒有去看那孩子。他不忍,也不敢,她太想天瑤,見了,只會更心痛而已。
“不知爲何今日妹妹哭的厲害,我抱了她一整日,她在我懷裡哭了一整日,一張小臉都哭花了,真是可憐的緊。入夜的時候,嗓子都哭啞了,纔在我懷中睡下。今日又是靜妃娘娘的大喜日子,絲竹炮竹之聲不斷,我怕驚擾了她,便將她帶到了東宮。”君寧不急不緩的解釋道,這一整日下來,小潔兒哭的他心都碎了。
“她沒事兒就好,等長大一些,懂事一些,便不會這樣胡鬧了。”楚琰淡聲說道。眉心聚起一片愁緒。他錯過了君寧的成長,本是要償還在潔兒身上的,他想看着自己與天瑤的孩子,從一個襁褓中的嬰兒,一點一滴成長爲亭亭玉立的少女。但是,天瑤不在了,他也沒有了繼續面對的勇氣。
“回稟皇上,靜妃娘娘在殿外求見。”門外,突然傳來劉忠低啞的聲音,語氣中滿滿的都是無奈。
楚琰哼笑一聲,看來這個西岐公主也不是個省油的燈。他並不迴應,而只要他不開口,涼那女人也不敢闖進來。而他沉得住氣,君寧卻不似他這般淡定了。只見他起身,砰地一聲推開屋內,連門外的劉忠也嚇得不輕,記憶中,太子殿下還不曾發過脾氣。
“殿下。”劉忠拱手道。
君寧上前兩步,絕美的鳳眸透着寒涼,靜靜打量着未央宮殿前靜靜而立的女子,她一身大紅的喜服,頭上鳳冠招搖,一顆牛眼大的夜明珠鑲嵌於鳳冠之上,在暗夜中散發着幽幽光芒,這女子本就生的極美,在幽光的映襯之下,更顯嫵媚動人。
君寧眉心微鎖,冷眼看向一旁的劉忠。“本王說過不許其他女人踏入未央宮半步,是劉總管的記性太差,還是根本不將本王放在眼裡?”
劉忠嚇得不輕,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太子殿下極少發脾氣,卻如他父皇一般,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讓人半分不敢忽略。
“來人,將今日守門的侍衛杖責一百,轟出宮中。劉總管罰俸半年,以儆效尤。”君寧雲袖一拂,冷聲開口。
“老奴多謝殿下開恩。”劉忠顫顫巍巍的磕頭,宮門處,只來得及聽到幾聲求饒聲,便沒有聲響。君寧微眯了鳳眸,冷冷落在西岐公主身上。
“本王勸靜妃娘娘還是先行回宮吧,今日父皇有傷在身,不變行.房。還望靜妃娘娘稍安勿躁,耐心等待,若再次胡鬧,惹怒了父皇,對娘娘並無好處。”
西岐公主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站在面前的分明是一個六歲多的孩子,清冷的氣質與字字見血的談吐,即便是成人尚不及他半分。她微微欠身,開口道,“太子殿下怕是曲解了本宮的意思,本宮來此並非無理取鬧,而是向皇上討個說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