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允看到呂方緊抿的嘴脣,本來還有些動搖的心緒也漸漸穩定下來了。這些年來呂方領着衆人走過的道路讓陳允禁不住對之產生了一種迷信的感情,彷彿只要是他說的話就一定會便變爲現實,這種感情在後世有一個特別的稱呼——“個人崇拜”。
外間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呂方與陳允一齊轉過頭去,只見範尼僧手扶門框,氣喘吁吁的站在門前,臉上滿是一股子狂喜到不敢相信的神色。呂方見他這般模樣,不由得打趣道:“尼僧,有何等事弄得這般模樣,莫非是天下掉下個霹靂,一下子把淮南兵全打死了。”
這時範尼僧喘息稍定,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雖然淮南賊未遭天譴,不過也差不離了。獨鬆關守將遣信使來報,說淮南王茂章引衆來投,如今正在關下休息,如何處置請主公示下!”
“什麼?“陳允失聲驚呼,臉上全是驚詫莫名的表情,他正要上前詢問詳情,看到一旁的呂方還是坐在那裡,臉上神色如常,臉上不由得一紅,趕緊收回了腳步,小心的侍立在呂方身側。
“守將確定是王茂章本人嗎?信中可有說明王茂章來投的原因?隨行的人馬有多少?”呂方一陣連珠炮的問題讓範尼僧有點應接不暇,他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呈送了上去,竭力用平靜的語氣回答道:“聽信使說,守將還特別挑了幾個以前見過王茂章的將佐去驗證,的確是王茂章本人。至於原因和隨行人馬,他也不是很明瞭。”
呂方接過書信,小心翼翼的打開細看,陳允與範尼僧兩人緊緊的盯着呂方的臉色,彷彿這樣能夠從呂方的臉色中猜出信上寫了什麼來。陳允只覺得四周的空氣都已經凝固了,讓他有點喘不過氣來。
呂方突然站起身來,隨手將信納入懷中,急促的下令道:“快下令殿前左廂騎軍準備,馬上隨我去獨鬆關。陳掌書和我同去,範長史你留下來鎮守烏程,還有,命令各軍準備停當,隨時準備應戰。”說罷便快步向外間行去。
“喏!”陳允與範尼僧趕緊躬身領命,兩人還沒擡頭,便聽到咔嚓一聲輕響,一看才發現是呂方走得太急,穿的木屐被門檻帶了一下,折斷了木齒。
獨鬆關下,蜿蜒的官道從遠處蜿蜒而至,然後通過關城,通往杭州。在官道左側,橫七豎八的佈置着十餘頂帳篷,軍士們散坐於其間的空地,戰馬低頭啃食着地上的野草,不時擡起頭搖擺着耳朵,警惕的看了看四周,發出一兩聲輕嘶,整個軍營彷彿籠罩在一股迷惘的氣氛中。
一名軍官從帳篷裡走出來,看到這番景象,不由得怒罵道:“你們這些殺才,居然讓戰馬隨便吃這些溼草,難道不知道這樣要拉肚子的嗎?軍中失馬者要如何處置你們難道不知道嗎?”說到這裡,那軍官便撿起一旁的皮鞭抽打過去。
躺在地上的騎兵躲閃不及,頓時被抽的滿地打滾呼痛,四周的士卒們趕緊圍攏過來,其實也難怪那軍官這般惱怒,馬其實是一種極爲嬌貴的動物,尤其是軍中使用的戰馬更是如此,絕對不是隨便割些草喂喂就行的,還要大量的大麥、豆類等馬料,否則馬就會掉膘乃至死亡;更糟糕的是,馬和牛不同,他不是反芻動物,無法像牛一樣迅速的吃下大量的草料,慢慢咀嚼消化,結果就是馬一天有很長一段時間是用在進食上,所以騎兵很大的一個任務就是照顧馬匹,乃至半夜起來給馬匹餵食,古代軍法裡坐騎無故消瘦騎士都要受到很重的懲罰,尤其是在缺馬的淮南軍中,像這般慢待坐騎掉腦袋都不是不可能。
那軍官一邊抽打,口中一邊“千刀殺萬刀剮“的痛罵,突然覺得手腕一緊,卻是被一名圍觀的士卒給抓住了。那士卒滿臉都是怨憤之色,亢聲道:“大夥兒一路從廣德趕過來,關上的鎮海軍連人的口糧都不給,哪裡還有馬料乾草。大家的家眷都還落在廣德,你要是逼得狠了,最多一拍兩散,咱們回頭去也就是了,最多是掉腦袋的差事,總勝過骨肉分離還挨你的鞭子。”這人話音剛落,四周圍觀的軍士也鼓譟了起來,這些人就是王茂章的親信,約有千五人,幾乎全是騎兵。原來楊渥得知王茂章逐回陳潘後,當機立斷,立刻派李簡領兵五千,渡江直取宣州。等到王茂章得到消息的時候,宣州已經爲李簡所得,他麾下宣州將佐家眷多半都在宣州,立刻人心惶惶,他見狀不妙,只得裹挾了這些騎兵一路往獨鬆關,投奔呂方而來。獨鬆關上的鎮海軍守將見狀也不敢讓他領兵入關,只是一面派出急使請示呂方,一面拿出了十幾頂帳篷讓其在關下宿營,自己在關上刀出鞘,箭上弦,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至於這些來意尚不明的敵軍的吃喝拉撒自然是一律不管,更不要說戰馬的草料問題了。
那軍官看到四周那些本來還在圍觀的軍士圍攏了過來,個個都是要尋釁的模樣,不由得慌了神,趕緊抽回手,拔出腰刀晃了兩下,威嚇道:“爾等要作死嗎?還不快都給我滾回去,不然個個插箭遊營!”他雖然嗓門不小,聲色俱厲,可目光遊移,分明是在尋找退路所在。四周的士卒早就看出了此人的老底,只是圍了上來,目光中滿是嗜血的光芒。
眼看一場軍中譁變就要發生,古代軍隊本來就是一個等級森嚴的暴力團體,而維持森嚴的等級的就是嚴刑峻法,於是上下之間本來就充斥了仇恨和恐懼,一旦維持這個等級的力量不復存在,這些仇恨和恐懼就會以千百倍的威力爆發出來,所以軍中譁變與其他民變在血腥和殘暴程度方面要可怕的多。更可怕的是,譁變流出的每一滴血都會要求千百滴血來補償,這本身就會爲暴亂之火提供更多的燃料,讓其無限度的蔓延開來,每一個潛在的野心家都會巧妙的利用這個機會,從中謀利,直到這一火焰將所有可以毀壞的東西全部毀滅,這個火焰本身才會逐漸熄滅。
那校尉終於崩潰了,他丟下佩刀,瘋狂的轉身逃走,徒勞的想要從人牆鑽出一條逃生的通道。憤怒的士兵將他掀倒在地,狠狠的用腳猛踢他的四肢和軀幹。那軍官絕望的掙扎着,發出尖銳的求救聲,隨着時間的流逝,尖叫聲逐漸平息了,士卒們停止了毆打,散開來,在地上躺着一個奇怪扭曲着的肉體,除了不時抽搐的手指以外,沒有什麼能將其與一個活物聯繫起來。
亂兵們氣喘吁吁的看着同伴們的面容,他們在對方的臉上看到了自己的表現——發泄後的滿足和疲倦,但是更多的是對前途的茫然和對即將到來的懲罰的惶恐,現在該怎麼辦呢?
“戧!”方纔那個阻止軍官毆打同伴的士卒拔出腰刀,猛的在那軍官的屍體上砍了一刀,大聲喝道:“弟兄們,咱們現在只有抱成團來,纔有一條出路,咱們每人都在這狗賊身上砍一刀,誰也別想脫了干係,誰要是不砍就是想出賣兄弟的孬種,莫要怪我毛五*不講袍澤義氣。”說到這裡,那士卒猛的虛劈了一下橫刀,臉上滿是殺氣。
場中稍稍靜了一下,那毛五身旁的軍士拔出刀來在那軍官的身上砍了一刀,接着又有人砍了一刀,拔刀斬屍的人越來越多,動作也由一開始的猶疑和緩慢而變得越來越堅決,很快那屍體便變成了一團草叢中的肉泥。
毛五站在亂兵叢中,現在其餘的軍士都下意識的將他簇擁在中間,一道道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彷彿這個不久前還和他們是同儕的小兵現在成了他們的主心骨了。突然間好似一個神秘的精靈充滿了每一個人的胸膛,所有的人高聲喊道:“毛五哥,帶着我們幹吧!”
衆人的呼喊好似一杯烈酒灌進毛五的喉中,他只覺得全身一下子充滿了力量,他跳到一個小土丘上,高聲道:“大夥兒都是吃糧當兵的漢子,家小都在宣州,現在卻被王茂章那廝裹挾了去當叛賊,家中妻子如何脫得了干係,不如隨我擒了王茂章那廝,回宣州爲上!”
衆亂兵聽了,齊聲應和,便好似天上打下來一個霹靂,震得人從頭到腳麻麻的。於是毛五便領頭,帶了衆人向王茂章所處的帥帳殺去,路上軍士們見了,紛紛隨之合流,亂兵的聲勢越發大了。
王茂章端坐在帳中,雙手拄刀坐在一張胡牀上雙目微閉,好似正在養神一般,背脊挺得筆直,在經歷了這麼多變亂挫折之後,他竟然全無變化,整個人便好似鐵打的一般。
這時外間傳來一陣喧鬧聲,隔着牛皮帳篷也聽不仔細,王茂章眉頭微皺正要站起身來,外間卻衝進了一名校尉,狼狽的撲倒在地,上氣不接下氣的喊道:“不好了,士卒譁變了!”
王茂章皺了皺眉,臉上滿是厭惡的神色,一把將那校尉提了起來,喝到:“慌什麼,有話起來好好說!”
那校尉還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不過話音倒是清晰了不少:“大帥,亂兵們往這邊來了,他們說要拿了你回宣州去,你快逃吧!”
“逃?”王茂章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這個可怕地表情讓那校尉不禁下意識的嚥了口唾沫。“還能逃到哪裡去?王某當年在青州面對朱三都是且戰且退,今日面對一羣勞什子亂兵居然要逃,還不帶某家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