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幕府
陳允聽到呂方這番話,饒是他武藝高強,也不禁打了個冷顫,不由得低下頭去,躬身領命。
次日,那六人便到了安吉刺史府內,呂方也不推諉,立刻便分配了差遣,由於湖州與鎮海軍接壤,這次呂方去廣陵後,便依律加了湖州防禦使,屯田使的官職,有權開幕徵辟官吏,於是便將兩人徵辟爲幕府中的推官,其餘四人則分別爲安吉、長城兩縣的縣丞,主薄。這縣丞乃是縣令的副手,而主薄則是文書薄計,都是極爲要緊的職位。呂方此時手中只有兩縣地盤,竟然如此大方,倒是讓這六人大吃了一驚,他們原先還以爲呂方不過拿些空閒官職來安置,心中頗有幾分感動。
待到範尼僧宣佈完六人的任命後,坐在上首的呂方嚴肅的對委任爲縣丞主薄的四人道:“呂某出身低微,歷經艱辛,如今天下騷動,大半皆是因爲擇吏不得其人,百姓苦不堪言。你們上任之後,定當宣揚德化、勸課農桑,務知百姓之疾苦。如今這兩縣中縣令之位空缺,你們可要好自爲之。”
那四人聽到呂方這般說,趕緊上前躬身拜倒齊聲道:“使君如此厚愛,吾自當盡心竭力,小心辦事,方能報得大恩於萬一。”
呂方點了點頭,繼續說:“如今安吉、長城二縣,百姓流離,戶口賦稅皆無所據,眼看就要到夏稅,便要計民度田,最晚也不能拖過今年,你們都出身強宗,若有徇私之事,莫怪國法無情!”
那四人聽了一愣,連連口稱不敢。呂方又勉勵了幾句,便讓那四人退下了,至於剩下那兩名擔任幕府推官的,由於這幾年來莫邪都歷經苦戰,諸事尚未成型,便先讓他們跟隨着高奉天做事,過段時間再劃分具體職事。
待那六人全部退下後,屋中剩下的就都是呂方的心腹將吏,便開始公佈他們的具體職司:陳五爲行軍司馬,高奉天爲判官,陳允爲掌書記,徐十五、徐二、羅仁瓊、呂雄、牛知節、王許這六人分別爲莫邪都下六坊的坊主,王佛兒爲衙內指揮使,指揮呂方的衙內兩廂精兵,劉滿福爲騎兵都指揮使,周安國爲知水軍指揮使,而範尼僧則爲湖州長史。
經過這次改編,呂方將手下劃分爲兩個大的子系統,一個是州治,範尼僧以湖州長史的身份,負責指揮所轄兩縣的民政官吏,管轄除了軍屯,軍隊以外的所有民政事務,而呂方以湖州刺史的身份擔任這個系統的首腦。
而另外一個系統則是呂方以湖州指揮使身份私自徵辟的幕府,屋中剩下的其他所有人全部都隸屬其中。陳五負責在和平時期負責軍隊的訓練組織,戰時則具體指揮軍隊的行軍佈陣,器械準備,糧食徵集,軍籍的編寫,勳書功績的記錄分與,都是他的職責所在,而且一旦主帥有事,他便接替主帥的位置,簡單的說,他便是現代軍隊的總參謀長。
高奉天則通過下轄的諸曹管理呂方從丹陽遷來的所有工匠生產,還有儲藏軍屯上繳的糧食,武器,編制賬目,並且還可以用莫邪都中有的勞動力修築工事,煮鹽收茶,補貼軍用,是呂方幕府中的後勤大總管。
陳允則替呂方起草文書,書寫信件,掌管機密,還有管理間諜,監視手下將領,發展對敵的情報工作的任務。其餘諸人則分別指揮莫邪都中的軍隊,不同的是王佛兒和劉滿福所轄的軍隊是隨時可以出動的常備軍,而那六坊的坊主軍隊平時只有部分動員,而周安國的舟師還有打漁和做生意的經濟建設任務。
簡單來說,呂方所搞的幕府已經成爲了一個影子政府,而不再只是一羣幕僚而已,通過這個機構,呂方不但能指揮軍隊,而且可以輕而易舉的繞過朝廷劃分的州縣民政機關來和平和持續的獲取人力,財富,將來隨着實力的增長,地盤的擴大,呂方也不再需要通過上級來確認,他可以一腳踢開州縣的限制,無限的擴大自己的實力,畢竟他那時可以將大片的土地和人口劃入軍府之中,然後再通過幕府的法度加以管理。“到了那個時候,自己的權力可就不再需要通過朝廷任命的官職來保持合法性了。”想到這裡,呂方的嘴角不禁微微上*翹,不由得笑了起來。
轉眼已經是九月時分,也許是已經苦戰多年的原因,在淮南和兩浙漫長的邊境上,出現了少有的平靜,流民們紛紛回到故鄉,修補房屋,收割田裡的莊稼,往日裡行走數十里也看不到一點人煙的荒涼景象終於有了些許改觀。
牛頭村位於顧山南邊山麓下,由於地勢偏僻,灌溉又不方便,所以村子裡也就四五十戶人家,在富饒的三吳之地應該算窮地方了,可這幾年兵災,也沾了這地勢偏僻,人口稀少的光,除了被徵發了些許糧帛,連男丁都沒有被擄走一人,並沒有受太大的影響,也算得上是因禍得福了。
牛五倚靠在村頭的老桑樹下,一面讓自己家的老牛吃些草料,一面也好生歇息一下,躲開這正午的太陽。這幾日收糧的日子,無論是自己還是這頭老牛,可都是累慘了,可莊稼人給自己扛活,身子再累,心裡也是開心的。看着不遠處的一小片小麥,牛五尋思着等到過兩天,這麥子熟了,便收割下來,過年也能讓老母也能吃上一頓白麪,可憐母親一生窮苦,只怕已經有十幾年未曾嘗過這白麪是什麼滋味了。這牛頭村地勢高,灌溉不利,大片地都只能種些穀子,高粱等抗旱的作物,這一小片水澆地也是因爲他前些日子挖出了一孔暗泉,旁邊修了個蓄水池,才能種的上這等精糧。
牛五站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才覺得舒服點,他擡頭看了看天色,只見天上雲塊較小,輪廓分明,彷彿一大片鯉魚的肚皮一般,滿是魚鱗片狀雲條。看到這裡,他滿意的點了點頭,民間有“天上鯉魚斑,曬穀不用翻”的說法。看這天氣,只怕三五日內,都不會下雨,正好將收割的穀物曬好入倉,也能少些損失。
他摸了摸老牛的脊樑,順手揮舞了兩下手裡的斗笠,驅趕正在叮咬的蚊蠅,卻看到不遠處的山路上走過來一行人來。
牛五立刻便警惕了起來,三下兩下便爬上了那棵老桑樹,先躲藏起來再說,雖然聽說淮南和鎮海兵已經停了戰,可亂兵盜匪可不少,若是被綁了去,那可是沒奈何。
那牛五剛剛爬上樹去,卻想起來自己的老牛還在樹下,若無這頭老牛,來年又如何耕種那幾十畝薄田,可那一行人已經來的近了,若要下樹去趕牛已經來不及了,只得小心躲在樹上,向老天祈禱來人莫要是歹人。
不過半盞茶功夫,那一行人便到了樹下,爲首的是個身着黑衣,帶着黑紗襆頭的漢子,三十許人,腰上挎了柄短刀,揹着弓箭。身後跟着六七個精壯漢子,都帶着弓箭槍棒,有人還提着幾隻野雞山兔,倒好像是大戶人家子弟出來打獵。那羣人到了樹下,雖然早已被毒辣的正午太陽曬得汗流浹背,衣服都溼透了,可除了爲首的那人坐在地上,微微即開胸前衣襟透風,其餘人等卻是站在一旁侍立,連一個坐下的都沒有。
爲首的那漢子坐下後歇了口氣,對衆人道:“罷了,今日出得府來,就不必在守得那些許規矩了,天氣這麼熱,你們也解開衣衫坐下歇息吧。”
其餘人等聽了,紛紛低頭稱喏,可也只是在四周找塊石頭坐下,那衣衫微微扇着風,不敢失了禮數,隱隱間還是保護着爲首那人。
爲首那漢子看了看一旁正在吃草的老頭,對旁邊一個提着長棍的精悍後生吩咐道:“這裡有牛,人一定就在附近,自生你且去四周尋找一下,問一下這裡是哪裡,再弄些水來,天氣太熱,水都快喝完了,在這般下去,只怕有人便要中暑了。”
那後生點頭正要領命而去,樹上的牛五看這羣人舉止言行也不像歹人,再說自己的牛就在樹下,自己定然是走不脫的,若是讓人家把自己給找出來,反而說不清楚了,於是跳下樹來,大聲道:“莫要找了,某便在這裡。”
樹下人頓時大驚,沒想到這樹上居然躲着一人,那後生立刻舞了個棍花,將爲首那人護在身後,其餘衆人或者拔刀或者張弓,立刻對準了牛五。
爲首那人卻是鎮定的很,上下仔細打量了一會兒牛五,只見這人中等身材,皮膚黝黑,下身穿了一條犢鼻褲,只到膝蓋處,上身披了件粗麻短衫,袒露着胸口,打着赤腳,雖然被人白刃相逼,臉上倒是坦然得很,一雙眼睛卻在看着那頭老牛,顯然關心的緊。
“你可是這牛的主人?”
“正是,你若是不信,這牛鼻子上的栓的只是根草繩,打了兩個結,那牛左角上還缺了一個口,是它前年發情時與胡家那頭相鬥時,碰壞的。”牛五強自鎮定的答道。
立刻有人走過去查看了耕牛,又走到爲首那漢子耳邊低語了幾句。那漢子點了點頭,揮了揮手,衆人紛紛收回兵器,除了兩人還站在牛五身後,其餘人等紛紛回到原處坐下歇息。
牛五這才覺得兩腿一陣發軟,覺得一陣後怕。爲首那漢子神情和藹的問道:“兀那漢子,這裡是什麼地方,附近可有水源,你方纔爲何躲到樹上去了。”
牛五看這漢子這般言談舉止,只怕非富即貴,躬身行了一禮,才低頭答道:“這裡是牛頭村,那邊莊稼地邊上便有一處泉眼,方纔小人遠遠看到來人,害怕是劫道的強人,才躲到樹上避禍,實在並無歹心,還請老爺恕罪。”
爲首的漢子點了點頭,一旁的後生奇道:“那邊哪裡有泉眼,我眼光銳利的很,卻如何看不見/”
牛五笑道:“小哥莫急,那泉眼水量甚小,我要仰仗着它種這片麥子,於是便用石頭砌了個水池,還在上面鋪了木板,免得被太陽曬乾了這邊自然是看不出來。”說罷便帶了後生和爲首那漢子走過去,果然在那片水澆地旁靠近地面的巖壁上果然有一處小泉眼,汩汩的流出泉水來,流入一個四五尺見方的小水池來,水池出口處放了一塊木板,只要一拿開木板,泉水邊流入一旁的小麥地裡,設計的倒是精巧的很。
牛五變魔術一般的從一旁拿出半個葫蘆來,先用清水洗淨了,才舀了一勺水來,先給爲首那人,這水清涼甘甜,在這酷熱的天氣裡,喝上一勺實在是爽快的很,衆人紛紛飲足了,又將身邊的皮囊裝滿了一同回到樹下。爲首那漢子指着不遠處尚未收割的那片小麥地,笑問道:“你這麥子長勢倒是不錯,今年想必收成不錯。”
牛五持禮甚恭,先躬身行了一禮,方纔答道:“自從黃巢之亂後,這三吳之地兵火就斷斷續續的沒有停過,今年也許是老天爺也看膩了殺人,總算讓給了幾天好天氣,有了個好收成,可那又有甚麼用,豐收便是谷賤,眼看便是秋稅完稅的日子,只怕要將這老牛買了,才能繳上稅錢。我在這山地裡好不容易種上點麥子,只怕我母親過年也未必能吃上一頓白麪。”說到這裡,不禁神情哀傷的嘆氣起來。
原來自從唐代中晚期楊炎的“兩稅制”改革後,每年百姓的完稅時候便是在夏秋兩季收成之後,尤其是秋稅更是大頭,官府不再像唐初的租庸制一般收糧食和布帛,而是要徵收制錢,或者是按照當時的糧價收同等稅款價值的糧食布帛,於是便出現了“穀賤傷農”的現象,當豐收時,農民因爲谷價暴跌而反而不得不出賣更多的糧食來繳納稅款,解放前葉聖陶先生的小說《多收了三五斗》裡面生動的描述了那景象。
爲首那漢子神情微變,微微一沉吟才笑道:“某家聽說新來的刺史已經請示淮南節度使楊使君,湖州久經戰亂,民生凋零,賜復三年,只用繳納平日稅賦的一半,這位小哥未曾聽過這個消息嗎?”
牛五半信半疑的點了點頭答道:“小人這裡倒是蔽塞的很,爲曾聽說這等消息,不過這等好事,未必會落到我們這些種田人的身上吧。”
爲首那人神情倒是頗有自信,笑道:“我一路上經過長城縣城時已經看到佈告了,白麻紙上貼在縣衙門口,小哥你就等着這好消息吧。”說到這裡,那人笑了起來,原來爲首這人正是呂方,他前些日子便上書淮南,要求減免逐項稅收三年,理由是現在湖州大半人口都流失在外,若是要按照往常那般收稅,只怕錢沒收到,人全都趕到對面的鎮海軍去了,連將來的稅源也沒有了,豈不是枉做小人,淮南一方也很快有了答覆,答應了呂方的請求,畢竟在向東南用兵之際,楊行密也希望呂方能夠在湖州能夠站穩腳跟,作爲防衛錢繆入侵的前哨,反正現在湖州能交上來的稅也沒幾個錢,若是呂方敗回來,那損失的可不是幾個錢可以算的清的了。
呂方一收到廣陵的答覆,立刻便發出文告,丁口稅全免,田賦只交一半。丁口稅全免是爲了即將開始的計口做準備,畢竟你要是徵人頭稅,只怕會有很多沒有田地無力交稅的人躲避普查,要麼投到大戶下去當蔭戶,要麼逃到敵方去。田賦只交一半則是因爲唐代稅賦自中葉以後,分爲三部分,一份留州縣,一份上繳節度使,一份上貢朝廷,現在繳納朝廷那一份自然是大頭讓楊行密拿去了,所謂的減免稅賦便是減免了這一份,畢竟州縣的官吏俸祿和公共建設經費是減不下來的,於是呂方便多爭了百分之二十,以爲供應軍隊之用,他這次只留下陳允留守安吉城中,分遣高奉天,範尼僧,和自己各自帶了一小隊人,四處考察地方,準備先了解第一手資料,爲將來的度田清口做好準備,準備放開手腳,在自己的第一塊地盤上大幹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