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冬日,大雪滿天,滴水成冰。
看着檐下一串串晶瑩的冰柱,越發覺得寒意侵人。
紀柱討厭冬天。
尤其討厭下雪的冬天。
可那些附庸風雅的有錢人,卻總喜歡踏雪賞梅,對雪吟詩。還嫌棄那些頂風冒雪,瑟縮着在寒冬裡外出討生活的平民,嫌他們模樣難看,煞了風景。
呵呵。
煞了風景。
紀柱沒讀過書,更加不懂詩詞。但在他眼裡,這一片片雪花,就象割向窮人的雪亮刀片,再兇殘不過。
故此,在他“得道”之後,最喜歡做的,就是在大雪天裡,扒下那些有錢信徒們的錦帽貂裘,讓他們赤足站在雪地裡,“參悟”仙道。
參不出來,那就是心不誠。
因此得了風寒,更是雜念太重。
以上,統統需要捐錢贖過。
錢捐給誰?
自然是替他們做法消災的紀天師。
可紀柱心裡明白,自己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大騙子。
他壓根就不是什麼神仙轉世,更沒有任何法力。
他就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卻不想有朝一日,卻是坐上神壇,成了一位赫赫有名的紀天師。
回頭想想,他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編織這場騙局的?
似乎,是十四歲那年的冬天。
那一年的冬天,可真冷呀。
他已經快有一個月找不着活幹了,又冷又餓。好不容易瞧見一所空房子,想進去躲一躲,卻被村民們趕了出來。
嗯,那是香花嶺的嶺下村,他“悟道”的地方。
不過最初,他卻是苦苦哀求村民,讓他住幾日。等回頭掙了錢,他會付租子的,可沒一個村民相信。硬是拿着棍子石頭,把他趕回了冰天雪地裡。
那一刻,十四歲的紀柱,絕望得想死。
可他不想死在荒郊野地,被野狗吃了去。便爬進一個破敗的小山神廟,躲在一尊結着厚厚蛛網的神像後頭,靜靜等死。
誰知這樣的小山神廟,居然還有信徒!
一個老大娘,怒氣衝衝的跑來供奉。
痛斥她兒媳不孝,兒子又是個耳朵軟的糊塗蟲。
求神仙保佑,讓她兒子兒媳倒黴,但不要生病。
因爲生病是要花錢的,最好是給他們一些教訓,能讓兒子幡然醒悟,從此跟小時候一樣,只聽她的話,好生管教媳婦,再不敢跟她頂嘴就好。
老大娘說完,擱下一盤平時絕對捨不得施捨的包子,走了。
然後,一家媳婦帶着點心來了。
她也在求,求神仙保佑,讓她的婆婆不要那麼挑剔,成天拿她的把柄,還挑唆着她與丈夫不和。
再然後,一個漢子竟然帶來只雞大腿!
因爲他求的願望比較大,要神仙保佑他發大財,好在婆娘跟前有面子,人人敬畏。到時就休了他那兇巴巴的黃臉婆,重娶個美嬌娘。
……
當紀柱把這些包子點心雞大腿,一一吃下肚,他,他“悟道”了!
世人不願意伸手幫一個活生生,陷入絕境的窮人,卻願意拿出大筆錢財,供奉虛無飄渺的神仙。
那他還做什麼人,做神仙不就得了?
於是,一張娃娃臉上還長着青春痘的紀天師,橫空出世!
他還據此,給自己編了個神奇的故事。
說是飢寒交迫,快死的時候,神仙方纔顯靈附身什麼的。
這些鬼話,連他自己都不信,卻把那些百姓哄得死心塌地。
紛紛拿出家中錢財,求他給神仙帶話,能讓他們夫妻恩愛,一夜暴富,想啥有啥,早生貴子……
漸漸掌握到這門決竅的紀柱,謊話越說越高明,“仙道”越傳越廣,信徒越來越多,短短几年,僅江州一地,就有數萬之衆!
成天跟着侍奉他的“弟子”,都有上百人。
而他從此,也過上錦衣玉食,出入有車的豪奢生活。
但紀柱心中,始終不大安樂。
因爲他知道,自己編織的就是一個騙局。萬一哪天被人戳穿,可怎麼辦?
且他自己雖從不作惡,可那些主動追隨他的弟子們,卻很有些打着天師的招牌,手底下不乾不淨的。
紀柱憂心忡忡,卻有心無力,管不過來。
他是勸人向善,可也得要人聽啊!
小小年紀的紀天師,陷入深深的苦惱之中。
而謊言被戳穿的那一天,終於還是來了。
時局動盪,當朝的大皇子,被髮配到了湖州。
聽說江州一帶有個紀天師,聚集了數萬信徒,香火鼎盛。有些人,甚至傾家蕩產來供奉他。
這位據說跟他靠臉坐上龍椅的皇上爹,一樣英俊得不得了的大皇子,他就問了。
“若孤抓了這位天師,破了他的仙道,會得什麼報應?”
那還能有什麼報應?
本是騙來的錢財,被人奪去,不也理所當然麼?
紀柱沒什麼不服。
可教衆們不服,尤其那些手上不乾淨的弟子們不服。
紀柱冷眼看着他們上躥下跳,甚至還煽動教衆,想要舞刀弄槍,武力造反。然後紀柱,他就表示,自己能夠作法,給教衆們神力加身。
只要他們集結成一個大陣,靜坐在一起,自有天兵天將下凡,幫他們抵抗官兵。至於那些手上不乾淨的弟子們,更要坐在大陣當中,充當護法。
那些弟子們不信,可單純的教衆們信了。
硬是把那些護法圍在中間,表示要保護到底。
然後,在官兵到來時,驚奇的發現,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就破了這個聲勢浩大的神教,一舉捉拿了上萬人!
而紀柱此時,主動走到領頭的將領面前,指認了作惡的弟子,並請求放過無辜教衆。
官兵自然同意。
抓了首惡,餘者放了便是。
只是對於這個領頭的娃娃臉天師,實在有些不知該怎麼處置。
說他是好人吧,確實騙了那麼多人。
說他是壞人吧,卻又幫官兵抓了壞人。
且那些盲目的教衆們,哪怕紀柱親口承認,他們還不肯相信紀天師是在騙他們。
他們只認爲,是那些護法作惡。而天師仁義,甘願犧牲小我,保護大家,才說自己是騙子,也是爲了讓教衆不被官府追究而已。
看上萬人感動得眼淚汪汪,官兵也不能馬上殺了紀柱,只得將他暫且囚禁起來。
紀柱沒有反抗。
只是困在牢籠之中,看看窗外紛飛的大雪,他頗有些不甘心。
說來,他也不是故意要騙人,也就是爲了討口飯吃。又沒拿刀子逼着人來信他,是他們自己願意舍了錢財來供奉。
若說他有罪,那天下廟裡的菩薩,豈不都該砸了?
說他妖言惑衆,可那些信徒們,求的又是什麼呢?
不是指望着不勞而獲,一夜暴富,就是妄想飛上枝頭做鳳凰。
真若是腳踏實地的老實人,又怎會來信他,求他?
就算他有錯,這些信徒難道就全然沒錯?
紀柱其實很想跟那位戳穿他騙局的漢王殿下,好生聊一聊。
好歹做了幾年天師,還弄得這麼聲勢浩大,他覺得自己怎麼着,也算是個有點本事的人。起碼,他知道如何防騙啊!說不定殿下用得着呢?
他還年輕,還是很想幹點正經事的。
窗外,忽地飄來談話。
是看守他的牢頭,在紀柱跟他暢談幾日後,也開始同情他的遭遇,跟人求情。
“……要說這位紀天師,原也是個可憐人。這些年雖有些不當,到底從未害過人,且年紀還小,殿下要不見一見?”
一個清冷凜冽的男聲響起,“你都如此說了,孤就越發見不得了。算算你纔看守他幾日,便被蠱惑了心智,可見是個怎樣巧言善辨之人。此人委實太過厲害,孤尚且沒這個本事,見不得。”
喂!
你這人怎麼這麼沒自信?你不試試,怎知見不得?
紀柱好捉急。
偏偏連日來說話太多,聲音沙啞,已經喊不出來。只得眼睜睜聽着腳步聲遠,最後留給他的,仍是一張處死的詔令。
仰望着滿天大雪,紀柱想,他雖沒活夠,可這輩子好歹試過許多人一輩子也求不到的榮華富貴。要說死,也實在沒什麼遺憾。
唯一讓他不甘心的,是那位漢王殿下,爲何就是不肯見見他?
他其實一直很想找一個聰明人,能告訴自己,他的這份本事,究竟該用到什麼正道上去?
可怎麼就不肯給他個機會呢?
夜深人靜。
牢頭忽地打開枷鎖,悄聲道,“你去吧,殿下放過你了。”
在查明這位年輕的娃娃天師,雖是編織了一個天大謊言,卻沒有做過任何傷天害理之事。甚至還經常拿出錢財幫助窮苦百姓後,漢王殿下放了他一條生路。
但明面上,必須處死他,以警醒世人。
而紀柱從此,也必須遠離江州湖州一帶,終生再不得裝神弄鬼,招搖撞騙。
這個沒問題,他早不想當這個騙子天師了,累。
可讓他不甘心的是,殿下既肯放過他,便是不怕他再作惡,那怎麼就不能見見他?
據說他可是天下第一聰明人,上官令的徒弟呢。
肯定有法子的。
揪心了好幾年,紀柱又聽說,那位殿下登基的消息。
得,
當皇上了,更見不着了。
隱姓埋名了一輩子的紀柱,在老得頭髮都白了,牙齒都掉光了的時候,還在忿忿不平。
一輩子都沒找到自己真正應該做的事,不開心。
他也時常在想,若是能再回到十四歲那年的冬天,香花嶺的嶺下村。他要是能尋到法子,讓那些村民肯收留他。如今的他,又會是怎樣一番境遇?
到那時,老天能賞他一個貴人,去見見漢王殿下,求番指點麼?
未來的皇上啊!
硬是錯過了,沒見着。
話沒說上半句,臉也沒見着。
不甘心,他死都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