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行面上悔恨交加。聲音也有了幾分顫抖:“我一見五朵,便大吃一驚。不過年餘未見,只見她顏容十分憔悴,更是大腹便便,竟然是身懷六甲,即將生產了!”
“我當時一下子便呆住了,也不知說什麼好。五朵見了我,卻面有笑容,只是那笑容看來,十分苦澀……”柳行聲音暗啞地道:“她見了我,便說道:‘三哥,你怎麼回來了?’說完不等我回答,就又笑着道:‘這就好了,我正想只有你肯幫我,你就回來。’”
“我當時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急着就問道:‘師妹,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五朵搖了搖頭,說道:‘師兄,你就別問了。我只求你一件事,你肯答應我麼?’”
“這麼多年,五朵從來沒有求過我任何一件事。當時我聽了五朵的話。看着她滿面憔悴又幾分希冀的臉,別說是一件事,就是千件百件,我也不會猶豫。我問她是什麼事,她又不肯說,只說到時候自然找我。只是當時我卻哪知道,哪知道後來竟然會那樣……”
說到這裡,柳行聲音忽然嚥住,眼中水光浮動,半晌再無言語。
過了許久,他才恢復過來,自己長嘆一聲道:“這麼多年了,每每想起從前,總還是這般,倒教你們一幫孩子見笑了。”
說罷,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繼續說道:“我也問過師傅和師兄弟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走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五朵的孩子又是誰的?只是當時師傅他……唉,也是我想錯了,偏偏師傅當時又非常奇怪……”
“奇怪?”梅清皺眉,他感覺到前邊柳行提到梅花真人時。語氣便有些不對,現在又用“奇怪”這個詞,便忍不住問道:“柳前輩所說梅花真人非常奇怪,意爲何指?”
柳行沉默了片刻,這才緩緩說道:“按說爲人弟子的,不應該數說師傅的不是。可此事在我心中許多年,總是無法釋疑。其實在剛開始時,師傅對我們幾個,都是很好的。但到後來,不知爲什麼,卻表現得不一樣起來。他的脾氣,漸漸地喜怒無常,最可怪異的,是他自己說的話,做的事,經常會變。”
“變?”梅清訝然道:“怎麼個變法?”
“怎麼說呢?比如說有一次,師傅教我去尋數味材料,用來煉製一味丹藥。其中有幾味,頗難尋找。我費了些功夫,總算湊齊了,趕回來交給師傅時,他卻非常不高興地道:‘怎麼用這些垃圾也能煉出丹來?這地黃精根本就不該用在此處,那石脂也對,根本就是胡來,胡來!’還說了很多責罵地話。我當時也不敢反駁,只得當是師傅不高興,就把藥都隨便放起來了。不想過了幾天,師傅忽然又叫了我去,責問我命我尋的藥物。爲何還未找來。我當時頗爲驚訝,說起前幾天之事,師傅卻矢口否認,又將我責罵了一頓。我也不知所以,回來將那藥物材料找到了送回去,結果師傅見了那些東西,尤其是地黃精,卻連道材料頗佳,對我很是褒獎了一番。”
梅清與碧真等聽了,都覺得菲夷所思。梅花真人一代宗師,行事怎麼地如此反覆無常,言語怪癖?柳行似乎也是非常疑惑,搖着頭道:“師兄弟們也都有所察覺,但誰也不敢去問去問,尤其是小師妹……”
說到這裡,柳行有些遲疑地道:“這些事情,乃是梅花門中事,按說是不該告訴你的。但你是五朵的孩子,當年之事,也該知道一些。若你能查出其中的緣故來,對師妹和師傅,也都是一個交待。說實話,我總覺得師傅是不是被人動了手腳,只是卻沒有一點證據,唉……”
“尤其是如何?”梅清緊緊追問,心中卻疑心頓起。
“尤其對五朵,師傅怪異更甚”,柳行有些閃爍其詞道:“本來師傅對我們幾個,都是一般,稱呼也都只喚名字,喚小師妹自然是叫五朵。但了不知從哪天起。忽然有些變了……”
“變了,是變成了什麼?”梅清問道。
“有一次,我偶然去見師傅時,見他正與師妹說什麼,我清清楚楚地聽道,他喚師妹爲……梅姬……”柳行有些苦惱地說道。
梅姬?梅清一個激凌,忽然知道剛纔自己的疑惑由何而起了。
當年在錦衣衛寶庫中,梅清被那七星硯所侵時,眼前曾經出現過的場景又再次清晰了起來。
他看見自己正站在一間小小的草堂前,面前一片野梅開得如海般絢爛。
“梅姬!你可想好了麼?”聽得自己口中淡淡地道。
一襲白衣的少女,淡然獨立於梅海之外,清雅無儔的臉上淡淡地浮現出一份嘲弄的笑容道:“師尊既然有命,梅姬豈有二言?”
啊……他努力地轉過頭,身後草堂木柱之上,還是那樣熟悉的筆跡,那樣熟悉的對聯。
“偶呼明月同千古,曾與梅花住一山……”梅清喃喃地說道。
“什麼?”柳行大吃一驚,騰地站起:“你如何知道這一對聯的?這對聯──乃是當年師傅清修之所內木柱上的,除了我們幾個,向來從無人得知的。”
“我早就知道,只是從來沒有想到。”梅清輕聲說道。
看着柳行面上懷疑地表情,梅清苦笑一聲道:“柳前輩,適才說我修行之途時,我曾說過偶遇一塊七星硯,並由此解開禁制,修爲精進。那時我頭腦中曾經出現過幾幅畫面,其中一之便是如此。只是沒想到,那畫面中女子,原來就是……我娘。”
說着,梅清一抖手,將那塊七星硯取了出來,放在了案上。
衆人的眼光,一下子都注視在了這塊硯臺之上。碧真自然是見過這塊硯,也沒有發現其中有什麼特殊的地方。柳行也是面有惑色,搖搖頭道:“這硯臺……卻是從未見過。但其上的氣息,倒隱隱有些熟悉的感覺。唔……”
他皺眉察探片刻才道:“只是其中卻沒有任何奇怪的地方,就是一塊普通石頭?”
梅清點點頭道:“我也請數位前輩看過。都說這只是一塊普通硯臺罷了。”
柳行嘆息一聲:“真不知怎麼回事,你這身上,偏偏有這多的奇事。”
梅清沉默不語。當時接觸此硯時見的人事,與碧真說過,知道前邊的場景,乃是玄教教主張留孫。後來自己當真見過張留孫後,自然知道確是當年張留孫的聲影無誤。但後邊的情景,一直不知是何方人物。現在聽了柳行之言,勾起梅清的記憶。才知道竟然就是梅花真人範文泰與梅五朵。
但梅清心中卻是疑惑更甚。那塊硯臺中留有張留孫的記憶,已經讓人非常驚訝了,這梅花真人範文泰,又是如何摻進來的?
“後來呢?”梅清平靜下來後問道。
柳行搖着頭道:“後來,師尊的脾氣越來越怪。他對小師妹那個稱呼也是時時變化,給我們的命令也是經常改動。這都是我外出雲遊之前的事了。其實當時我也想過,或許小師妹拒絕我,也與師傅有關……當我回來後,第一感覺還以爲小師妹肚中的孩子也許是師傅的,後來聽師兄們的一些議論,才知道並非如此。”
“只是當時師尊已經越來越狂亂,下的命令也是更爲怪異。今天還說要殺了小師妹,明天就又說她實爲不易,要我們善爲照顧。但有一點卻始終未變過,便是要我們師兄弟,看緊了小師妹,以免出什麼意外。”
“開始我還以爲,師傅之意是五朵待產在即,怕她身體有什麼不對,因此讓我們多加照看。但後來才發現並非如此,幾位師兄弟分明是在監視於她。師妹的表情言行也說明她分明知道如此,但究竟是爲了什麼,卻沒有人願意和我說。”
“日子就這麼過去。我每天忙着照看師妹,就算是其他師兄弟值守時,也強擠着去看幾眼。終於到了待產的時候……”
柳行面色陰沉地道:“那天師傅明顯非常不對勁,本來當天應該老四值守,但師傅一大早就出來了門外,一言不發地看着天,臉色陰沉得很。我跟隨師傅那麼多年,從來沒見他那個樣子過。不只我如此,其他幾個人也都是一般,都躲得遠遠的。老四因爲要值守的緣故,因此和師傅說了一聲,也不知道怎麼師傅聽了就不高興起來,一伸手,便將老四制了金丹扔到了一邊,還狠狠地在老四神念上撞了一記。”
梅清聽了不由心中一抖,修行之人神念比之常人強大得多,但若神念受傷,其痛苦也同樣遠過之。顯然梅花真人當時脾氣極大,纔會如此行事。
“我們都不敢說話,師傅看着天,忽然冷冷地哼了一聲,就進師妹的房裡去了。其時師妹已經開始叫喚,就要生產了。還是我大着膽子,命府中早就侍候的穩婆趕了來。其中一個婆子只說了一聲:‘男人都出去’,說着看了師傅一眼。師傅只是‘哼’了一聲,便見那婆子一聲沒出,便軟倒在地上死了。”柳行聲音有些沙啞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