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伍封想起與趙氏父子有約,匆匆吃過飯,命兵車將妙公主送回宮去,自己拎了
一缶慶酒,驅車去見趙氏父子。白天的那班隨從家將被他派出送妙公主,正好樂得清靜,伍封
見楚月兒練劍正緊,讓侍女在練武場次旁邊侍侯她練劍,自己只帶了鮑寧鮑興二人,駕着銅車
出府。
既只三人,又是夜行,鮑興便將銅車前面廂板升起,後面輿板收起,改成兵車模樣。伍封
立在中間,鮑興在左間御車,鮑寧身爲車右,立在右邊。
行在途中,車身忽地一頓,停了下來。
伍封見車忽停,問道:“小興兒,爲何停車?”
鮑興答道:“晚間趕路,看不真切,想是有大石阻住了車輪。”說話時,鮑寧已躍下去,低
頭細看車輪,道:“小興兒猜得不錯,真是有大石阻住了路。”鮑興也跳了下車,與鮑寧一起搬
石。
伍封心中大奇:“這臨淄城中大道,何來大石?”猛一眼看見道側螢光點點,臉色一變,大
聲道:“你們快伏下!”一邊說,一邊拔出“天照”寶劍。語音未落,便聽弓弦響處,無數支箭
從四面射來。
只聽馬嘶鳴數聲,忽地馬車傾斜,想是三匹馬被箭射死倒下,已至車傾。幸好馬車是渠公
用銅所制,箭射不入,那些射到身邊的箭矢,均被伍封用寶劍格擋開。“噗”的一聲,馬車左邊
的大燭也被射滅了。
伍封躍出馬車,向左側來箭處撲了過去,他腳步奇快,立刻到了七八丈外,便見一衆黑影
正單跪於地,形成一排,正在張弓搭箭。
伍封趁其換箭上弦的暇隙,大喝一身,搶身而入,劍光閃處,一連劈刺倒了六七人。他既
搶入了人羣,周圍箭手自是不敢再射,恐傷了自己人,紛紛拔劍圍上來。
眼下只有伍封兵車右側的一支大燭亮着,這種大燭只是松枝而已,所照本就不遠,七八丈
外只是略有微光。黑暗之間,伍封只見黑乎乎一大羣人圍了上來,心知敵衆我寡,若不速戰速
決,還不知對方另有什麼埋伏,偷眼向車邊看去,正見鮑寧鮑興二人在兵車旁揮劍與人苦戰。
伍封怕二人有失,大步向車邊走去,他的重劍刃長四尺三寸,比對方銅劍的劍刃長出了近
一倍,對手紛紛上前,但只要走進他寶劍能及處,便被他一劍砍倒,連能格擋一劍的人也沒有。
對方衆人見他如此猛惡,無不心生懼意,漸漸地沒有人敢上前。
伍封見還有六七人圍着鮑寧和鮑興,喝了一聲,一連三劍,刺倒三人,另幾人倉皇逃開。
伍封見二人渾身血跡,沉聲問道:“有沒有受傷?”
鮑興答道:“都是些小傷,並不礙事。”
伍封道:“你們跟在我背後,不可離開。”向對方衆人看去,只見這些人圍在四周,手握銅
劍,卻無人敢上前。這些人都穿着平民服飾,不知是何來歷,也看不出誰是爲首的。
鮑寧道:“再過一會,定會有巡城兵士聞聲趕來,這些人定不會久候。”
伍封大聲道:“你們是什麼人,敢在臨淄城中行刺?”
對方無人敢應。
伍封怒氣漸增,心道:“我新練的刑天劍法,正好拿你們這些人一試。”伍封尋思鮑興和鮑
寧身手並不算太高,此刻陡遇暗算,敵強我弱,自己若是迎上去後,鮑寧鮑興恐怕會招毒手。
忽聽對方人羣中有人小聲喝道:“一齊上去!”
衆人猶豫了一下,緩緩圍了上來。
伍封心念一動,將鮑寧鮑興推上銅車之中,道:“你們不可出來。”心忖這馬車是精銅鑄就,
對方要殺二人便得登車,不成合攻之勢,二鮑儘可抵擋得住。
伍封無這後顧之憂,長笑一聲,道:“既然你們要來送死,便試一試我的劍吧!”大步迎上
人羣,劍光霍霍,如長鉞大斧般向諸人劈了過去。他的劍長重逾百斤,使了開去,劍鋒所及處,
便是銅人石像,恐也被他斬開。先前他手下留情,只傷人卻沒有殺人,此刻怒氣之下,不再容
情。
也不知殺了十幾人,忽有一劍從人羣中飛出,直刺其胸。伍封見這一劍招式精奇,與衆不
同,讚道:“好!”側開身,順手一劍劈倒了一人後,向那人劈出了一劍,便聽“當”的一聲,這
一劍居然被那人格開。
伍封暗覺奇怪,大喝了一聲,“天照”劍直下而上,向那人撩了過去,劍法快而迅猛,那人
駭然之下,收劍橫格,只聽又是“當”的一聲,那人的劍當不得伍封劍上的神力,斷成兩截。“天
照”重劍從那人脅下掠過,血光頓現,那人悶哼一聲,沒入人羣。
伍封殺了半天,唯有這一人能接他一劍,心想這人可能便是爲首之人,可惜光火極暗,看
不清那人是誰。
忽聽遠處車輪轔轔,人喊馬嘶,伍封知道是巡城兵士聞聲而來。對方衆人面露懼色,便聽
一人沉聲道:“退!”人影四下散去,片刻間沒入黑暗之中,伍封見這些人進退有據,顯是訓練
有素,心中一動。兇險過後,自忖殺人不少,故不再追殺。
鮑寧鮑興從馬車中鑽出,見滿地屍體,鮮血盈地,箭矢滿道,不禁駭然失色。
十乘兵車與數百步卒涌了過來,爲首的是個巡城司馬,手執夷矛,渾身甲冑地站在第一乘
車上,見此之狀,也嚇了一跳。他正要喝問,忽一眼認出伍封,忙不迭躍下車,扔下長矛,向
伍封施禮道:“封大夫,這是……?”
伍封沉聲道:“在下夜出訪友,途遇刺客,這些人是被在下格殺,其餘之人四下逃脫。”指
着鮑寧鮑興道:“此二人是我的御者和車右,受了點傷。”
那巡城司馬喚上幾名兵士,將鮑寧鮑興扶在一旁。鮑興鮑寧常隨伍封在外,均自帶有少許
治傷之藥,自行解衣敷藥不提。
那巡城司馬見伍封滿身血跡,問道:“封大夫可受了傷?”這封大夫是國君的未來女婿,若
是被刺客傷了,追究起來,剛好是自己當值之日,除了自己不說,手下這班士卒,不知會有多
少人會被軍法懲治!這麼想着,心中甚是沉重。
伍封見這巡城司馬十分緊張,伸手拍了拍其肩膊,笑道:“區區刺客怎傷得了我?這些血全
是從他們身上濺來。”
巡城司馬雖放心了些,仍是愁容滿面,知道城中發生了這麼大的事,自己怎也脫不了干係。
幸好伍封頗爲和善,未加斥責。
伍封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巡城司馬道:“小將名叫蒙獵。”
伍封笑道:“這也不關你的事,只是你運氣不大好罷了。日後追究起來,萬一將你逐出了軍
中,你大可以到我府上來謀一份差事。”
蒙獵大喜,知道伍封如今是齊國的大紅人,日後娶了公主,自會成齊國數一數二的人物,
何況他爲人隨和,又富甲天下,跟着他豈非遠勝於當這巡城司馬?高高興興吩咐士卒,清理屍
體,擦除血跡。又命人將銅車擦得乾淨,牽來了三匹馬套了上去。
燭火之下,一衆軍士見滿地屍體均出自伍封之劍下,看着伍封的眼睛中充滿了極尊敬的神
色。
伍封想起與趙氏父子之約,看了看身上漸滿了血的衣裳,心道:“這番模樣上門拜訪,太過
駭人了罷?”
鮑興隨他日久,知道他的心思,道:“公子,馬車的牀底下有乾淨衣服。”
伍封奇道:“誰這麼有先見之明,預先放了衣服在那裡?”
鮑興道:“那是月兒姑娘放的,她說公子常在外面,若是遇了風雨淋溼,又或是不小心染了
酒漬,可以更換,半夜涼時也可以禦寒。”
伍封大喜,上車打開了牀下銅蓋,果見裡面有些衣服,居然還有一張弓和兩袋箭。伍封取
了件長衫,將血衣換了下來。心道:“這丫頭設想周到,惹人疼愛!”若是楚月兒此刻在旁,恐
怕不免被他大展神威,痛吻一番了。
此時鮑寧鮑興已包紮完傷口,伍封看天色已很晚,嘆道:“小寧兒一陣後隨蒙司馬回營,將
事情述說清楚,小興兒隨我去見趙老將軍父子,這一耽擱,恐怕讓他們久等了。”
鮑寧鮑興雖然自伍封小時便陪他練武讀書,但畢竟是下人,自知身份低微,不足掛齒。但
適才遇襲,伍封卻盡力保護,處處以他二人安危爲先,心中早已感動不已,對伍封的吩咐一迭
聲答應。
鮑興從馬車*那缶慶酒取出來,拭去灰塵,道:“幸好今天拿的是銅缶,裡面的酒絲毫未
灑出。”
兵車還未到趙家父子所居的驛館,伍封遠遠便看見趙無恤與一衆侍從舉着大燭站在門口,
一看便知已等了一段時間了。
車到門前,伍封拎着酒缶跳下車,道:“路上稍有耽擱,勞無恤兄久等了。”也不知是何緣
故,他見了趙無恤便十分歡喜,只覺這人樸實無華,便沒有什麼客套。
趙無恤微笑道:“無妨無妨,只要封兄能來,等幾晚也值得。”他落落大方,見伍封爽快得
很,官樣的話也就不說了。
兩人進了廂房,伍封便見趙鞅也在房中等候,心想這人年紀高大,這麼晚了居然還在等候
自己這後生小輩,大是慚愧,道:“趙老將軍,在下來得晚了,請勿見怪。”
趙鞅笑道:“封大夫是守信之人,定是路上有了耽擱,不過,老夫慣於夜睡,並不覺晚。”
他其他的幾個兒子卻未見到,想是被趙鞅趕去睡了。
三人分賓主坐下,伍封將酒缶放在桌上,趙無恤見這青銅缶上有多處撞痕,似是新撞,以
伍封身份之貴、家中之富,有撞痕的青銅缶,決計不會自用,問道:“封兄一路上出了意外?”
伍封暗贊他眼光銳利,笑道:“路上遇了一班刺客,被我殺散。雖是馬亡車覆,幸好這缶酒
未曾潑灑。”
趙氏父子都大爲吃驚,連忙追問,伍封簡略將事情說了。
趙無恤埋怨道:“封兄,既然遇到刺客,何不先回府去?這麼夤夜趕來,若是對方另有埋伏,
豈非太過兇險?若封兄有所傷損,我們怎過意得去?”
趙鞅嘆道:“封大夫遇此大險還來赴約,這番信義膽色,也是罕見。”
伍封笑道:“老將軍這麼說,我就大爲放心了。我一直心裡忐忑,恐趙老將軍責備我少不更
事、膽大妄爲。”
趙鞅見他言之甚誠,知道在他心中,其實當了自己是家中長輩一般,心頭一熱,失笑道:
“‘少不更事、膽大妄爲’八個字,恐怕只有令堂大人才會這麼說你吧?”
伍封笑道:“正是。”
三人哈哈大笑。
趙無恤道:“在下自小便不大飲酒,因而並不善飲,比不得封兄的酒量,今日只好捨命相陪
了。”
這時有家人奉上酒菜來,伍封與二人飲了幾爵,卻見趙無恤若有所思。
伍封問道:“無恤兄在想什麼?”
趙無恤道:“聽封兄細述適才遇襲的情景,我總是心中生疑。那班刺客進退有據,奉令行止,
箭攻劍守,不適是一般的刺客或侍從的舉動,只有訓練有素的士卒纔會如此。”
伍封心中一動,沉吟道:“我一心掛着與無恤兄之約,倒未曾細想過此節。如今想來,的確
有些可疑。”
趙鞅微笑道:“外兵入城,不大容易。若這些人是士卒,只會是城中之卒。封大夫是否與某
位領軍之人有仇呢?”
伍封立時想起田逆來。他見趙鞅目光閃動,知道自己與田逆結仇,趙氏父子不會不知道。
他們這麼說,只因他們是外國的使臣,不好對他國的事亂說。
伍封點頭道:“我明白了,多謝老將軍和無恤兄。在下今日前來,是有事情向老將軍和無恤
兄請教。”
趙鞅道:“封大夫有何事要問?”
伍封道:“眼下列國大多以百步爲畝,聽說老將軍在邑地用大畝之制,以二百四十步爲畝,
在下愚魯,不知其中有何妙處。”
趙鞅道:“周制以百步爲畝,分爲私田和公田,公田又稱爲‘藉田’。每百畝私田授一夫,一
夫挾五口,故稱五畝之宅,百畝之田。古者什一,籍而不稅,即是每戶百畝私田,再劃十畝籍
田,以籍田之產上交,以私田之產自養,不納稅賦。每百畝間以阡陌分劃,以封疆分出一里,
方里而井,井九百畝,是爲‘井田制’。田分上中下三等,其中百畝所指上田,若是中田則爲二
百,下田爲三百。上田無須休耕,中田每年休耕百畝,下田每年休耕二百畝,實則上、中、下
三田每年均是百畝,因上、中、下三田每歲所收不同,是以每三年要換土易居一次,使財均力
平,這都是古制。”
趙無恤道:“此制在周宣王時便已始見其弊,宣王‘不籍千畝’,始廢少量公田。鄉野庶人全
力耕耘私田,卻不盡力於公田,再加上私墾國野間荒地爲田,以致公田荒蕪之極。”
趙鞅道:“約在一百五十年前,晉秦大戰,晉惠公被俘,我們晉國‘作爰田’,將國人開墾的
私田以爲合法,又‘作州兵’,州爲國野間之地,國人在國,野人在野,他們中有不少入國野間
州地墾田,鄙邑以其田爲合法,便讓他們與國人一般,戰時充爲甲士。其後各國漸漸承認私田
之合法,各城之國人均有私田無數。”
趙無恤道:“約百年前,即魯國宣公十五年時,魯國‘初稅畝’,毀籍田,以田畝多少徵收租
稅,五年之後又‘作丘甲’,毀原來按井田數目收軍賦之法,而按實際地收賦,故又叫‘作丘賦’。
鄭國子產、晉國六卿也都是如此收取賦稅,眼下列國大多用此法,只有秦國等地還用井田之制。”
趙鞅道:“如今天下列國,恐怕僅一千萬多人,約二三百萬戶。我們趙氏的邑地千里,地廣
民少,若是都按百畝一戶劃分,便有三分之二空了出來,變成荒地。以每畝粟收一石半計,百
畝可得一百五十石,除去什一之稅十五石,餘下一百三十五石,每人每月食粟一石半,按一夫
挾五口,則五人每年食粟九十石,只餘下四十五石,每石賞三十錢,得一千三百五十錢,祭祀
用三百錢,每人每年之衣三百錢,年需一千五百錢,這就已經短少了四百五十錢了。萬一有疾
病死喪,則毫無辦法了。故而小畝一百,不足以養民,故用二百四十步大畝之制,使民用富足。”
伍封道:“聽說晉之六卿都將百步一畝之制改了,想是因此原由。”
趙鞅道:“晉國六卿都改百步爲畝之制,範氏、中行氏以一百六十步爲一畝,智氏以一百八
十步爲一畝,韓氏、魏氏以二百步爲一畝,他們都收什二之稅,我們趙氏以二百四十步爲一畝,
畝制最大,但暫不收稅。”
伍封點頭道:“在下這便明白了,聽說當年孫武曾說過,你們畝制最大,又不按畝收稅,最
能富民,而畝制最小的範氏、中行氏必定先亡,後來果然如此。孫武又說,範氏、中行氏之後,
亡者必是智氏。”
趙鞅嘆道:“眼下智氏卻強悍之極,威凌趙、魏、韓三家!”
伍封笑道:“孫武見識高明,久後必會如其所料,有何疑處。凡能富民者,必能持久,武力
再強也是無用。”
趙鞅點頭道:“封大夫言之有理,自古得民心者乃成其大業,貴國田氏一族便是如此了。”
伍封心道:“我們齊國早年有齊桓公時之強,景公時賦斂奇重,民衆三分之二入了公室,又
刑罰亂施,刖刑多了,以至刖者所穿之踊比常人所穿的屨還要賣得貴。田恆之祖田(陳)無宇
以十鬥爲一釜的‘家量’借出,又以六鬥四升爲一釜的‘公量’收回,貧不能償者焚其券,又控邑地
之物價,使木料漁鹽不超所產地之價。一方面國君棄民,一方面民心歸於田氏,其愛之如父母
而歸之如流水。田無宇之擊欒氏和高氏,田乞擊高氏、晏氏、國氏,殺國君晏孺子而立齊悼公,
數年後殺齊悼公而立齊簡公,這次田恆又另立新君。各家之勢或減或滅,一連三個國君被害,
齊民依然歸之如潮,這就是得民心的好處了。”
他是齊臣,自不好將心中的想法說出來,趙氏父子身爲外人,更不好對齊國之事加以述評,
三人默然對視,均猜得到對方心裡所想。
趙無恤嘆了口氣,道:“與封兄飲酒閒談,的確是十分高興的事,可惜我們明日便要起身回
國,否則定會日日泡在封兄府上,夜夜長談。”
伍封奇道:“也是明日?”
趙鞅問道:“怎麼?”
伍封皺眉道:“你們明日動身,我怎麼也要送一送的,可是明日義兄柳下大夫也要起身回國,
怎樣分身相送纔好呢?”
趙鞅見他甚是煩惱,笑道:“明日我們有田相國相送。不過,既然封大夫一番美意,執意要
送,我們便起身晚點,靜候館中,等封大夫送了柳下大夫回來,見上一面後再出發吧。”
伍封點頭道:“如此甚好,只是耽誤了你們的行程。”心想:“幸好與那‘田雞’顏不疑無甚交
情,他也是明日動身回國,否則,真的是無法分身了。”
忽然隱隱感到有什麼不妥,卻又說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