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趙王府十分寂靜,大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巡邏的士兵不時經過,月色清淡,灑了一地慘白的月光,裴婉兒的小轎沒有走正門,而是繞了一圈,從側門入府
。
轎子中裴婉兒已經收拾停當了,她穿了一身湖綠色的四幅寬裙,頭髮高高梳起,盤成雲狀,各種金珠翠玉掛滿發端,在雲發的頂端,斜插一支翠羽簪,她臉上抹得均勻雪白,眉似黛山,眼如深潭,顯得美貌異常。
她今晚將爲新婦,將是她新的人生起點,但她的眼中卻沒有多少喜色,婚姻上重重地政治烙印,掩蓋了本該屬於她的期盼和快樂。
在她身旁坐着從小和她一起長大的貼身侍女珠兒,她挽着新婦的胳膊,低聲安慰着她,“姑娘不要擔心,其實姑爺還是很喜歡姑娘,再說,他還很年輕,才三十餘歲,姑娘,你很幸運了。”
“哎!”婉兒低低嘆了一聲,她也喜歡李慶安,只是她不喜歡這種婚姻,家族的利益像枷鎖一般將她牢牢扣死住了,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曾經不止一次做夢,她穿着六幅新娘裙,在盛大的婚禮上享受着最甜蜜的一刻,藍天、白雲、繁花似錦。
可現在,她卻在夜間,在昏暗的月光下從小門送進了她的新家,她的美好願望註定只是一場夢。
小轎已經過了正門,裴婉兒忍不住挑起轎簾,偷偷向外望去,只見高聳的大門緊閉,兩盞大燈籠死氣沉沉,兩邊是高大的院牆,黑黝黝的,充滿了壓抑,想到從今以後,自己將在這裡面生活一輩子了,裴婉兒鼻子一酸,眼淚水險些流出。
轎子到了側門,側門開着,點亮了五六盞燈籠,門口站着幾名健婦,趙王府的大管家潘小良也站在門前,他們是來接轎,轎子放下了,送親的裴芸低聲對裴婉兒道:“婉兒,爲兄走了,希望三天後,你能歡歡喜喜回門。”
裴婉兒的淚水終於流了下來,她哽咽着答應了一聲,眼巴巴地望着堂兄和裴家人走遠。
這時,潘小良走上前,柔聲道:“婉兒姑娘,我們要進門了。”
裴婉兒拭去淚水,她旁邊的珠兒連忙問道:“我家姑娘需要下來嗎?”
“不!不用,等會兒才需要姑娘下轎。”
潘小良一揮手,六名健婦擡起了轎子,吱吱嘎嘎走進了王府,兩個丫鬟挑着大紅色的喜燈籠在前方引路,裴婉兒心中的悲慼漸漸消退,她心中開始緊張起來,怦怦直跳,儘管她不止一次來過趙王府,但今晚趙王府卻讓她感到十分陌生,巍峨的殿堂,龐大的建築羣,精美的亭臺樓閣,鬱鬱蔥蔥的樹木,各種奇花異草種滿在一條小河旁,就是這條寬約兩丈的小河將趙王府一分爲二,裡面就是內府了。
六名健婦快步如飛,快步走到河邊停了下來,潘小良又道:“婉兒姑娘,你要下轎乘船了。”
裴婉兒忽然明白過來了,她今晚的成親之地,是在蓬萊閣,那裡也是趙王府內風景最美之處,她心中開始有了一點點期盼。
侍女珠兒扶住她走出了小轎,一條畫舫已經停靠在岸邊,畫舫上燈光明亮,光芒四射,只見如畫笑吟吟地站在畫舫前等她,見到了如畫,裴婉兒就彷彿見到了久別重逢的親人一般。
“如畫!”她快步走上幾步,激動聲音都有點發顫了。
如畫扶住她,仔細看了看她的臉,打趣地笑道:“新婦委屈得哭了嗎?”
“沒有,剛纔堂兄離去,心中有點傷感
。”
“放心吧!大家都等你很久了,不會讓你委屈,來,跟我上船。”
如畫扶她上船,進了艙內坐下,兩名船孃開始搖船離開岸邊,畫舫搖搖晃晃向河深處駛去。
船艙內光線柔和,鋪陳了綾羅綢緞,點着一對大紅喜燭,裴婉兒靠着窗坐下,這時,空中隱隱有絲竹聲傳來,如畫對她笑道:“其實我們三天前就在準備了,讓你在蓬萊閣成婚還是我想出來的,舞衣請了一班樂女,船孃、宮女都是從宮內請來,賓客沒有外人,都是自己姐妹,大家一起熱鬧一下。”
說到這裡,如畫見玉珠在看船外景色,她便附耳對婉兒笑道:“那個事情,你娘教了你嗎?等會兒如詩會教你。”
婉兒臉上驀地通紅,她知道是什麼事,昨晚她母親細細告訴了她,那件事其實也是她最害怕最緊張之事,昨天一夜,今曰一天,那件事像幽靈一樣在她心中游蕩,一想到,就讓她心中害怕,她的手絞着裙襬,咬着脣,低下頭一言不發。
如畫見她羞澀難掩,不由捂着嘴偷偷地笑了。
李慶安的趙王府是在太平公主府的基礎上翻修,太平公主府可以說是除了大明宮、興慶宮等幾大宮殿外最宏偉、最富麗堂皇的一座府宅,佔地約二百畝,有各種房間大殿約五六百間,鬥樑飛檐,氣勢壯觀,最大的太平殿能容納數千人,尤其府內還一片佔地三十畝的湖水,叫玉鳳池,湖內有一座三畝大小的島嶼,島上仿造大明宮的太液池,也修了一座蓬萊閣,後來太平公主被誅,其中一個罪名就是僭越。
太平公主被誅,但她的府宅卻保留下來,現在成了李慶安的趙王府,李慶安搬來的時間也不長,蓬萊閣便一直沒有啓用過,但今天爲迎娶裴婉兒,蓬萊閣第一次啓用了。
畫舫離開了小河,划起一漿秋水,駛進了玉鳳池,向湖中心的蓬萊閣駛去,這時,絲竹聲更近了,樂聲中充滿了喜氣洋洋,蓬萊閣的燈都點亮了,光華璀璨,儼如天宮寶塔降臨人間。
蓬萊閣的碼頭上,一大羣女人已經等待多時了,笑聲陣陣傳來,爲首之人正是大婦獨孤明月,她也是身着六幅宮裝長裙,滿頭珠翠,氣勢雍容高雅,今晚沒有客人,都是自己家裡人,甚至一個男賓都沒有,島上唯一的男子就是新郎李慶安,另外還有乳孃懷中抱的,還在牙牙學語的李小公子。
在明月身後是她的姐妹們,舞衣、如詩、明珠、高霧、小蓮、裴雨等等,還有幾十名宮女樂姬,除此之外,還有一名特殊的客人,太后沈珍珠,按照禮制,應該是明天,明月將帶婉兒入宮,接受太后的冊封,但沈太后悄悄給明月提出了這個要求,她也想以私人身份參加這次李府的內部婚禮,儘管覺得有些不妥,但明月最終還是答應了。
“來了!來了!”
明珠眼尖,首先看見了畫舫,興奮得喊了起來,“快去通知新郎吧!新娘子來了。”
“一邊去!”
明月瞪了妹妹一眼,“你就別瞎摻合了,今晚是我們姐妹熱鬧,沒他什麼事。”
明珠碰了一個釘子,她嘴一撅,不高興地小聲道:“本來就是嘛!新娘子來了,怎麼會沒新郎之事?”
如詩輕輕摟過她肩膀,低聲給她解釋道:“婉兒不是正娶,不用拜堂,新郎不能出面,要等大婦同意她進門,她才能和新郎見面,熱鬧歸熱鬧,但規矩是規矩,明白了嗎?”
“哦—”明珠點點頭,她這才明白了
。
這時,畫舫靠上了碼頭,兩名船孃繫好了繩子,兩名琵琶女樂上前,輕攏慢捻,琵琶聲聲如珠玉落盤,這是在邀請新娘上岸。
裴婉兒從船裡出來了,侍女珠兒和如畫一左一右,攙扶着裴婉兒上岸了,衆女見她妝扮得美貌異常,引起大家的一片讚揚聲。
裴婉兒滿臉通紅,給明月盈盈施禮道:“婉兒參見大姐。”
明月笑着點點頭道:“今天真是委屈你了,讓你夜間入門,你可別往心裡去。”
“婉兒不會!”
裴婉兒又對衆人施禮道:“婉兒見過各位姐姐。”
明月又道:“大家平時都很熟了,就不用這麼客氣,不過有一個人你要見一見,你應該是第一次見她。”
明月拉着她手來到高霧面前,笑着介紹道:“這是霧娘,你可以叫她霧姐,是高仙芝將軍之女。”
裴婉兒聽小蓮說起過高霧,是一個女中豪傑,她連忙行禮道:“婉兒參見霧姐。”
高霧臉有點紅,她摸了摸身上,摸出一把鑲有寶石的純金匕首,遞給裴婉兒道:“第一次見面,我沒有什麼送你,這把匕首是我心愛之物,就送給你了。”
旁邊的兩個船孃卻忍不住偷偷笑了,這個女人真不懂人情,哪有新婚之夜送新娘刀子的道理。
明月知道高霧是一片好心,也不說破,便替裴婉兒接過來放進彩禮盒中,對衆人笑道:“時辰不早了,大家進去吧!”
衆女便簇擁裴婉兒走進了蓬萊閣,蓬萊閣佈置得流光溢彩,十八盞大紅燈籠高高掛在大堂上,正面牆上貼着一個斗大的‘囍‘字,下面長長的桌上擺滿了各種彩禮,正面擺着一張坐榻,坐榻中間放着一張小桌子,桌上放着一隻玉壺和兩隻玉碗,旁邊已經坐了一人,正端着杯子慢慢喝茶,正是太后沈珍珠。
沈珍珠年紀也不到三十歲,便一個人住在空曠寂寥的大明宮內,那種難以言述的寂寞讓她心中變得一天天蒼老,今天她聽說李慶安娶裴婉兒,都是女眷,而且沒有外人,她便動心了,悄悄央求明月準她參加,明月能體會她的孤寂,便答應了。
沈珍珠是以私人的身份參加這次婚禮,她礙於身份,不好出去迎接裴婉兒,便坐在大堂內喝茶等她,沈珍珠坐在‘囍‘字下,燃燒的喜燭映紅了她的臉龐,她彷彿也回到了當年她的洞房花燭之夜。
這時,裴婉兒在衆人的簇擁下,走進了大堂,婉兒一眼便看到了沈珍珠,她心中一愣,有點不知所措了,明月低聲對她道:“太后是以私人身份前來,不用太過拘禮。”
裴婉兒連忙上前施禮道:“婉兒參見太后。”
沈珍珠柔聲道:“婉兒姑娘,不用客氣了,你就當我也是你的姐姐。”
其實說是姐姐,還是有點不對,李慶安冒充的是李珽,是和李亨一輩,而沈珍珠是李豫的妻子,應該就晚了一輩,不過唐朝的婚姻中竄輩的情況也屢見不鮮,沈珍珠自稱姐姐也並無不妥。
只是此時的‘姐姐’有着另一層含義,明月是大姐,她讓裴婉兒稱高霧爲霧姐,這裡面都有用意,而沈珍珠自稱姐姐,這就有點讓人感覺彆扭
。
尤其是明月,她心中非常敏感,她知道丈夫曾幾次單獨進宮見過沈珍珠,便不由向她瞥了一眼。
如詩是今晚的司儀,她知道李慶安還在樓上等着新娘,便笑道:“**一夜值千金,樓上新郎還在眼巴巴等着呢,我們就開始吧!”
衆人都笑了起來,紛紛入座,明月也坐到了沈珍珠的另一邊,此時,裴婉兒已戴上鳳冠,兩名喜娘給她披上霞帔,領着她跨過了兩個小盆,盆中放滿了棗子和梨,還有顆粒飽滿的豆莢,這就是希望裴婉兒能早曰爲李家生子的意思。
最後將她領到了明月的面前,如詩則高聲道:“新婦敬茶!”
明月是正妻,她入李家門要敬茶給李慶安的長輩,而裴婉兒是妾,她只能嚮明月敬茶,這就好比普通員工只能找自己的頂頭上司彙報工作,而不能直接去找老闆彙報工作一樣。
明珠則扮演倒茶童子,她拎起桌上玉壺,倒了一碗茶,遞給了裴婉兒,裴婉兒跪下,將茶碗舉起,低聲道:“婉兒給大姐敬茶!”
這就是娶妾中最關鍵的一步,若明月不接這碗,裴婉兒就得回孃家了,什麼時候明月接了敬茶,她什麼時候才能進李家門。
不過也很少有大婦不接茶的,畢竟她也要給丈夫一個面子,俗話說‘妻不如妾’,真惹惱了丈夫,找個理由就將她休了,這就得不償失了。
明月接過茶碗,喝了一口,對她笑道:“起來吧!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好妹妹了。”
大堂內頓時喜樂聲大作,衆人鼓掌祝賀聲、笑聲不斷,如詩則拉過裴婉兒進了後房,她要教授裴婉兒生兒之術,而明珠和如畫則興致勃勃衝上樓,準備鬧洞房了。
明月對沈珍珠笑道:“天色已晚,太后今晚就留在府上吧!我陪太后聊聊天,明天一早送太后回宮。”
沈珍珠自然是不想回冷清的大明宮,雖然有點不妥,但她還是點了點頭笑道:“那今晚就麻煩王妃了。”
這時,樓上傳來了如畫和明珠的笑聲,她倆跑了下來,對明月笑道:“新郎說他已經累了,要新娘趕緊進洞房,把我們趕下來了。”
明月笑着搖搖頭,便對衆人道:“既然新郎着急了,那咱們就知趣點,別打擾人家的洞房花燭夜了,走吧!”
衆人紛紛吹滅燈籠,離開蓬萊閣,將大門關上了,此時整個蓬萊閣內,甚至整個島上,只有李慶安和裴婉兒兩人了,衆女上了停在岸邊的大畫船,畫船緩緩駛離小島,向內府而去,儘管島上無人,但湖中卻有十幾條小船來回巡邏,這是李慶安的親兵,戒備十分森嚴。
湖面上十分安靜,只有划槳之聲,所有女人都屏住了呼吸,她們的目光都注視在三樓的一間亮着紅燭光的窗上,她們見喜燭忽然滅了,畫舫這才離島不到三十步,她們不由一起彎腰大笑起來。
“這個傢伙,也未免太猴急了一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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