郿縣緊靠渭河,唐時渭河洪流浩蕩,支流如銀蛇蜿蜒,玉帶縈繞,人工渠道交錯似網,湖泊水池星羅棋佈,山原森林茂密,平地灌木叢生,水邊水草茂盛,航運極其發達,出門行路常可乘船,郿縣城外便有一大碼頭,碼頭上白帆片片,船隻密排,桅杆如林,儼如水鄉澤國一般,李慶安率軍從碼頭馳過,一名士兵去打探了消息,回來稟報道:“稟報大將軍,載有隴右軍的大船一個時辰前開走,會在郿塢鎮碼頭停靠。”
李慶安一振戰馬,沿着河岸向東追去,阿拉伯馬馬速極快,奔馳如風馳電掣,只半個時辰,便遠遠看見一艘大船在渭河中航行,這裡離郿塢鎮碼頭還有十里。
不多時,大船在郿塢鎮碼頭緩緩靠岸了,嶽寧有些心緒不安,他不知道自己帶李慶安來追趕他們將軍是對還是錯,只得低聲道:“就是這條大船,我們將軍和二十幾名部下就在船上。”
大船被扣留了,船上的乘客開始陸陸續續下船,這時,從大船裡出現了二十幾名身材魁梧的男子,爲首男子氣勢威猛,留着短鬚,年紀三十歲左右,李慶安雖然不認識此人,但他憑着直覺,此人應該就是隴右大將李晟。
李慶安的直覺沒錯,這個身材魁梧的男子正是神武軍大將李晟,他出身於位列高門士族的隴西李氏,天寶四年從軍,在隴右屢立戰功,尤其是天寶八年,哥舒翰大舉進攻吐蕃腹地,在珙濟一戰中,他率一百士兵奇襲吐蕃糧草後勤重地得手,以奇兵殲滅兩千餘人,轟動隴右,從副尉一舉提拔爲郎將,雖然他此時還較年輕,但他的大將風範已經顯露,成爲年輕將領中的佼佼者。
天寶六年的石堡城之戰爆發時,李晟只有二十歲,當時他只是一名校尉,也參與對石堡城的戰役,儘管他當時職位卑微,但他也見到了代表安西前來隴右參戰的李慶安,時間過去了多年,李晟還是一眼便認出了站在碼頭上的李慶安,只見他面帶微笑地望着自己。
他心中一怔,不及思考,便快步走上前,單膝跪下抱拳施禮道:“末將隴右神武軍郎將李晟,參見大將軍。”
李慶安上前扶起他笑道:“李將軍,我一路追趕,險些讓你跑了。”
李晟心念一轉,忽然看見了旁邊的嶽寧,他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李慶安竟是來追自己,李晟心中不由有一絲感動,以李慶安執宰天下的身份,竟然對自己這樣一個小小的郎將如此看重,而且李慶安此時已經是隴右節度使,應該是自己的上司了。
“大將軍,卑職是受哥舒大帥之令,就地解散,並非有意脫軍。”
李晟取出了哥舒翰的軍令,雙手奉給了李慶安,李慶安接過,看也不看便將它撕碎了,道:“哥舒翰已經不再是隴右節度使,他的一切關於隴右的命令,從現在開始,你依然是隴右軍,我不准你脫離軍隊,否則以軍法論處”
李晟凜然,抱拳道:“末將遵令”
自此,李慶安一顆心放了下來,得了李晟這員虎將,自己無疑添了一翼,李慶安心情大好,立刻道:“李將軍先隨我去郿縣,你的軍務我自然會再安排。”
李晟猶豫了一下,去郿縣就是要和哥舒翰對陣了,哥舒翰是他的上司,雖然對自己不是很重要,但畢竟聽命多年,還有那麼多並肩作戰的老戰友,轉眼就直接對陣,他辦不到,其實他也考慮過投靠安西軍,但就是擔心李慶安會命他進攻隴右軍,他纔可以繞過郿縣,而現在,李慶安重視他固然讓他感動,但真的去和隴右軍作戰,他又無法接受。
“大將軍,我想回隴右,繼續守石堡城”
李慶安明白他的心思,便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放心吧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不會讓你做爲難之事。”
李晟大喜,“多謝大將軍支持,末將願爲大將軍效命”
這時他的部下牽了戰馬上岸,衆人紛紛上馬,跟隨李慶安而去,路上,嶽寧得了一匹阿拉伯馬,他一路興奮之極,又是縱馬疾奔,又是張弓射箭,引起了李慶安親兵的好勝之心,紛紛要跟他比騎射。
李慶安目光一瞥,見李晟的馬上掛着一把大弓,足有一人高,看得出弓力強勁,在李慶安的記憶中,使用這麼大的弓,除了自己外,便只有高仙芝了。
李晟感受到了李慶安的目光,他笑了笑,取下弓遞給李慶安道:“這是我祖父傳給我的弓,叫做追雲。”
李慶安接過弓,入手處便覺得手感極佳,弓身樸實無華,握弓處被磨得明亮,顯然很有些年頭了,他又輕輕拉弦半開,弦彈出,‘嗡嗡’作響,他嘖嘖讚道:“果然是好弓”
儘管李慶安肩膀有傷,不敢全力拉弓,但僅僅只是半開,便已使李晟心中的傲氣頓斂,他是弓箭高手,從李慶安拉弓姿態,他便知道天下第一箭的傳言並不虛,他有心想請李慶安射一箭,但位卑職微,嘴動了動,卻開不了這個口。
李慶安看出了他的心思,他在安西便知道李晟是以弓箭出名,一百五十步外百發百中,在隴右被稱爲‘萬人敵’此人出身關隴世家,素來心高氣傲,從他剛纔敢和自己討價還價便可看出,他對自己雖然口服,但心中卻不服,要想收復他的心,還得下一番心思才行。
李慶安便將弓箭還給他笑道:“久聞李晟將軍弓箭高明,給我們演示一下如何?”
李晟連忙謙虛道:“在大將軍面前,卑職安敢放肆?”
“不妨,軍中較技也是正常,我這些親兵都善於弓箭,李晟將軍不妨指導他們一番。”
李晟雖然氣傲,但他也知道軍中等級森嚴,他不過是小小的郎將,他怎麼敢在李慶安面前放肆,只推卻不肯,李慶安便給親兵張永亮使了個眼色。
張永亮笑道:“李將軍,在下是親兵弓箭比賽三連冠,我射一箭,請李將軍指教。”
張永亮膀大腰圓,手執一把五石硬弓,他四下找尋一圈,見百步外有一株幼楊樹,碗口粗細,便喊道:“看我射那株楊樹”
他縱馬斜衝出,拉弓圓滿,百步外一箭射出,一箭正射中小樹,箭勢強勁,箭尾仍在顫顫晃動,親兵們頓時歡聲如雷,張永亮得意洋洋策馬而回,這一箭他射得極爲手順,可以說是他一年來少有的成績,李晟也微微點頭讚道:“不錯,已經有點神箭之風。”
張永亮上前躬身道:“請李將軍指教”
到了這一步,李晟不射也不行了,他摘下自己的追雲弓,卻不去看樹,那是死物,勝之不武,他擡頭找了一圈,正好見一隻喜鵲從一株茂盛的大樹上飛起,相隔約兩百步,但李晟卻一動不動,銳利的目光盯住了喜鵲的飛行軌跡,這時所有的親兵都感覺到了李晟的目標,無數雙目光朝那隻正歡悅疾飛的喜鵲望去,當喜鵲飛至一百五十步左右時,李晟猛地拉弓放箭,箭似閃電,一箭將喜鵲從空中射下。
半晌,親兵們爆發出了一陣熱烈的掌聲,李慶安微微點了點頭,不錯,可和南霽雲一爭長短。
李晟臉脹得通紅,向李慶安一抱拳道:“卑職獻醜了。”
說完,他有些期望地望着李慶安,心中盼望着他也射一箭,儘管李慶安被譽爲天下第一箭,但他從來沒有見過,多多少少有些遺憾,不料李慶安卻淡淡道:“很抱歉了,我左肩有傷,一年之內不可射箭,讓李將軍失望了。”
李晟的臉更紅了,李慶安竟看出了他的心思,這時,李慶安又繼續道:“以木爲箭,可爭一時勝負,若以人爲箭,可橫掃胡酋,以安天下江山,李將軍願意用木箭,還是願意用人箭呢?”
李慶安的話如同當頭棒喝,使李晟聽得心蕩神移,這些話李晟也曾想過,但隴右軍關係重重,非哥舒翰心腹者難以提升,李嗣業天寶元年從軍,只比他早四年,現已是安西節度副使,掌管河中重地,和他關係很熟的李光弼,和自己能力相仿,當初在各大節度使處屢屢受貶,現在已升爲正三品的冠軍大將軍,吐火羅都督,還有那些資質中上的人,如荔非兄弟、白孝德、現在皆爲將軍,身爲一州都督,至少也是從三品銜,而自己天寶四年從軍,已經十一年,戰功卓著,比哥舒翰提拔的那些高秀巖、吐撥歸仁之流,不知功勞大過多少倍,那些人已經爲將軍、大將軍,而自己依舊是一個小小的五品郎將,爵位、散官一概沒有,自己已到而立之年,立在哪裡?還能再拼幾年?
而現在,李慶安的話,無疑就是給他指明瞭前途。
李晟再也難以遏制心中的激動,他立刻躬身道:“屬下願爲大將軍之箭,掃蕩番邦邪魔,以安我大唐江山。”
李慶安微微一笑,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安西軍再添一員猛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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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晟沒有參與對哥舒翰的戰役,李慶安任命他爲神武軍軍使,升爲他中郎將,壯武將軍,命他依然去鎮守石堡城,李晟便召集了一千舊部,在三天後趕去了隴右。
哥舒翰的北犯之軍已經距離斜谷口不足三十里,五萬大軍並不急着進攻,而是步步爲營,鞏固好已經佔領的關隘要塞。
哥舒翰的大營安扎在斜谷水東岸的一大片空地上,斜谷口寬約十幾裡,兩邊是延綿大山,山勢巍峨險峻,哥舒翰的大營位於高處,四周扎有營柵和眺望樓,易守難攻。
大營內帳篷一頂挨着一頂,綿綿密密,剛剛下了一場雨,河谷中悶熱潮溼,蚊蟲兇猛,從高原來的隴右軍不習慣關中河谷的氣候,日子十分難熬,當夜色降臨,士兵們都躲進營帳中,用艾草汁塗抹全身,也有士兵躲在營帳後用冷水澆身,驅趕酷熱難當的暑氣,只有一隊隊全副武裝的巡邏兵在營帳四周巡視,不時斥責裸身沖涼的士兵。
中軍大帳內,哥舒翰穿着一身細麻寬袍,閉着眼躺在竹椅上小寐,旁邊兩名侍妾一左一右給他打着扇子,另一名侍妾則用熱水給他泡腳,河谷的溼熱氣候使哥舒翰的腳痛愈發嚴重,只有泡在水中才稍稍緩解。
“他祖母的,這個鬼地方是人呆的嗎?”
哥舒翰忽然睜開眼,低低一聲怒罵,雖然侍妾給他打扇子,但心中的煩悶卻難以舒緩,現在他已經不是隴右軍了,李隆基給他的軍隊改名爲兩湖軍,雖然沒有解釋,但哥舒翰便已經猜到,一定是洞庭湖和鄱陽湖的意思,也就是說,他將來會駐紮在洪州、鄂州以及嶽州一帶,那裡雖然土地廣袤,但人口不多,遠不如隴右富庶,想到自己將正式告別隴右,哥舒翰心中便充滿了失落。
不僅是失落,哥舒翰還充滿了不公平,老皇帝竟然讓他去對付李慶安,爲什麼不讓高仙芝去,難道就因爲高仙芝是蜀軍,而他哥舒翰是外來人的緣故嗎?
坦率地說,哥舒翰對李慶安頗爲忌憚,他知道李慶安手中有一種厲害的武器,天火雷,當年石堡城戰役中,李慶安就是憑藉這種武器抵禦住了超過自己數十倍的吐蕃軍,雖然李慶安在對付安祿山一戰中沒有使用這種武器,但它就像一把懸在頭頂上的刀,誰也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掉下來。
這個時候哥舒翰心中也有了一絲後悔,其實他還是應該回隴右割據一方好,就不會有現在這樣的窘況,大部分官兵的家眷都在隴右,他都不知道該怎麼向弟兄們交代了。
“算了,不要洗了,你們都去吧”
哥舒翰煩躁地揮揮手,天天洗腳,他都要變成烏龜了,幾個侍女嚇得連忙替他擦乾腳,穿上布鞋,把水盆端走了。
哥舒翰站起身,慢慢走到地圖上,望着地圖發呆,李隆基給他的任務是佔領鳳翔府,截斷安西軍的後援,但他得到的情報卻是李慶安陳兵六萬在郿縣和陳倉縣,將他堵在斜谷道中,六萬安西軍主力啊個個身經百戰,從一場場大戰中廝殺出來,不是關中軍那種沒見過血的嫩兵。
“他祖母的,叫老子去打硬仗,沒門”
哥舒翰惱怒地罵了一聲,這一刻,他做出決定,就和李慶安對峙,讓高仙芝先攻進關中,他就這麼點本錢,拼完了他還有什麼?
這時,一名親兵快步跑到帳門處稟報道:“大帥,李慶安派來一名使者,要面見大帥。”
“帶他到這裡來”
哥舒翰有些疑惑,李慶安派使者來找他做什麼?難道要勸降自己嗎?
片刻,幾名親兵帶進來一名年輕的文職軍官,他向哥舒翰躬身施禮道:“安西軍帳下行軍司馬支事裴明意參見哥舒大帥。”
裴明意是裴旻的長子,都被李慶安帶進了軍中,次子裴知禮在涼州任兵曹參軍事,而長子則做行軍司馬助手,官職都雖小,但很鍛鍊人,這次裴明意便是受命出使哥舒翰的大帳。
哥舒翰並不認識裴明意,但他見李慶安派來文官見自己,顯然不是來下戰書的,他臉色便緩和了一點,道:“你們大將軍派你來有什麼事?”
“我家大將軍派我來送一封信和一件禮物。”
說着,他將一封信雙手奉給了哥舒翰,哥舒翰瞥了一眼他身後的一隻裹着紅綢的包裹,被他的一名親兵用紅漆木盤託着,哥舒翰心中不由生出一絲警惕,問道:“那是什麼禮物?”
親兵道:“大帥,好像是酒。”
“酒?”哥舒翰更奇怪了,看了一眼裴明意道:“你家大將軍給我送酒來做什麼,現在我可不敢喝酒。”
裴明意微微一笑道:“哥舒大帥有所不知,這酒可不一般,是我家大將軍專程從信德帶來的藥酒,裡面泡的是旁遮普巨蠍,據說對治療腳痛很有效果,是我家大將軍特地給哥舒大帥的禮物。”
說着,他將紅綢解開,紅盤上是一隻一尺高的水晶瓶,半透明狀,哥舒翰走上前,仔細端詳,只見水晶瓶中果然泡有一隻巨大的蠍子,足有半尺長,外形猙獰,這時哥舒翰的臉色更加和緩了,點點頭笑道:“真是難爲你們大將軍了,幾萬裡外,竟然把這兇物帶來,我倒從來沒有見過,你們大將軍的禮物,我收下了。”
他又隨手撕開了信,是李慶安的親筆信,信中,李慶安語氣誠懇,指出他投靠李隆基不智,李隆基年事已高,已經沒有幾年了,從他這些年的繼承者一直混亂不靖來看,李隆基死後必有爭奪,屆時他哥舒翰恐怕也難獲重用,不如及早棄暗投明,歸附安西軍,將來也能爲子孫謀個前途。
李慶安信中的意思說得很白了,就是要哥舒翰投靠自己,而且他含蓄地告訴了哥舒翰,跟隨了自己,他的子孫也將受到蔭澤,這是什麼意思,已經不言而喻了。
哥舒翰半天才長嘆一聲,對裴明意道:“請轉告趙王大將軍殿下,就說他的心意哥舒翰領了,但哥舒翰先投監國,再投上皇,時間尚不滿月,又要再投趙王,那我哥舒翰成什麼人了,請轉告他,我恕難從命。”
哥舒翰知道,李慶安先禮後兵,一場惡戰恐怕難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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