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已經過去了快兩個月,興慶宮裡的幾十盞花燈還沒有撤下去,稀稀疏疏地掛在興慶殿巨大的殿樑之上,在空曠的興慶殿一角,曾經的昭儀武蕊娘正扶着李隆基緩緩地一圈圈練習走路。
“陛下,慢一點,慢一點。”
李隆基已經甦醒近半年了,從剛開始能進食,到能說幾句話,到現在已經能慢慢走路,李隆基正在一點一點康復,他瞥了武蕊娘一眼,有些不悅道:“蕊娘,我給你說過,不要再叫我陛下了。”
“可是....是!臣妾知道了。”
武蕊娘低下了頭,但她心中憂心如焚,她的小兒子李璥在渡黃河時被亂軍所殺,屍體扔進黃河,而長子李璿則失陷在太原,落在安祿山手上,她失去一子,哀痛之極,她求李隆基想法把他救回來,他也答應了,但聖上李豫幾次來探望皇祖父,李隆基都矢口不談兒子之事,讓武蕊娘心中生出一絲怨恨。
從李隆基暈倒昏迷到現在,一直就是自己在照顧他,付出多少心血,可是他一點都不念情嗎?
“陛下,聖上不是說今天要來看你嗎?”
“他來不來看我,又有什麼關係,我不想見到他。”
李隆基甦醒後便對李豫一直不滿,自己並沒有正式讓位,他便擅自登基了,在李隆基看來,就算自己不能處理國事,那李豫只能以監國太孫的身份執掌大唐,而決不能取自己而代之,這是大逆不道之舉,辜負了自己對他的一片苦心栽培,竟得來這麼一個逆孫。
李隆基心中憤恨,以至於李豫幾次來探望他,他都不理不睬,而且他還敏銳的感覺到,周圍有人在監視他。
“這個孽孫!”
李隆基恨恨地罵了一句,他忽然若有所悟,看了一眼武蕊娘,見她眉頭憂愁,便道:“你是在爲璿兒擔憂嗎?”
武蕊娘跪了下來,泣道:“安祿山狼子野心,璿兒落在他手上,不知會被折磨成什麼樣,懇求陛...懇求夫郎給聖上說一說,把我的璿兒救回來吧!我、我只有這一個兒子了。”
武蕊孃的一句‘夫郎’讓李隆基的神思有些恍惚,他忽然想起了‘三郎’,繼而又想起了他的玉環,想起了當年他們在梨園一起譜曲,他吹簫,她起舞,一曲霓裳羽衣曲,梨花驚豔,紛飛落紅,不知她現在怎麼樣了。
“夫郎!”
武蕊娘發現李隆基走神了,心中不滿,便再一次提醒他,李隆基茫然地望着她,“你...在說什麼?”
武蕊娘悲從中來,聖上竟沒有聽她說話,她悲聲道:“夫郎,臣妾在說,璿兒落在安祿山手上,求陛下救他。”
“安祿山!”
一股怒火從心底沛然而生,如果有可能,他會立刻下令將安祿山剁爲肉泥,他對安祿山的仇恨已經超過了任何人,安祿山不僅毀了他的帝位,也毀了他做男人的希望。
這時,宦官魚朝恩飛奔而來,老遠便氣喘吁吁喊道:“上皇,聖上來了。”
武蕊娘又慌又亂,再一次哀求道:“陛下,臣妾求你了。”
“我知道了,你先扶我去偏殿。”
似乎想起什麼事,李隆基忽然又揪住她胳膊,壓低聲音道:“你不能大意,我的任何飲食器皿都不准他的人碰一下,記住了嗎?”
“臣妾記住了。”
武蕊娘膽戰心驚地將李隆基扶去了偏殿,李隆基剛剛坐下,李豫便在幾名侍衛的陪同下快步走了進來。
偏殿裡的光線有些昏暗,李隆基像只千年老蝙蝠,坐在黑暗的角落裡,目光陰冷地看着自己的皇孫,這些天,他已經知道了朝中發生的許多事情,尤其安西銀元和銀角子已經成爲大唐正式錢幣,大量銀元和銀角子從西域涌入,已經將開元通寶擠到了角落,這不僅意味着李慶安控制了大唐的錢制,也意味着大量的物資將運往安西,壯大李慶安的實力。
這讓李隆基對李豫十分不滿,不滿他的優柔寡斷,不滿他的軟弱,不滿他對李慶安的讓步,他已經在後悔當初立李豫爲皇太孫的決定。
“上皇,聖上來了。”
魚朝恩見李隆基沒有反應,便忍不住再次提醒他,李隆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心中生出一絲警惕,皇帝不急太監急,這個宦官有點熱心過頭了。
李豫快步上前跪倒在地,“皇孫叩見太祖上皇,祝太祖上皇身體康健,長壽萬歲。”
“起來吧!”李隆基冷冷淡淡道。
“謝太祖上皇!”
李豫站起身,今天他是有事而來,但見李隆基態度冷淡,他一時有些躊躇了。
這時,武蕊娘在身後輕輕捏按李隆基的雙肩,手上的力道不由加重了一點,李隆基知道她的意思,便問道:“榮王的近況如何?”
榮王便是李琬,朔方之亂後,他乘船東逃河東,僥倖逃過了安祿山的封鎖,逃到陳留,他原本就兼任河南道觀察使,索性就長駐陳留,上書朝廷,他願繼續爲河南道觀察使。
李豫恭敬地答道:“皇孫以爲六皇叔身體多病,不宜勞苦,便沒有答應他再任河南道觀察使,希望他能進京養病。”
“他聽你的話嗎?”
“回稟太祖上皇,孫兒已經派人去宣旨,現在還沒有消息。”
“然後呢?”
“然後孫兒又任命衛尉寺卿張介然爲河南節度使,赴陳留上任。”
李隆基的臉色略好了一點,便道:“張介然只爲一介書生,恐怕不能帶兵,我建議換一個人。”
李豫立刻躬身道:“請太祖上皇指示!”
李隆基半晌沒有吭聲,最後不再談此事,話題便轉到了李璿的身上,道:“安慶宗不是在長安爲質嗎?可以拿他去和安祿山交換西涼王,派個得力的人選,這件事要儘快去辦。”
“是!孫兒知道了。”
或許是還滿意李豫的態度,李隆基的臉色又放緩了一點,他見李豫欲言又止,便道:“你有什麼事,就說吧!”
李豫便吞吞吐吐道:“最近有渭南縣有數百農戶來長安告狀,說霍國公主的家奴強佔了上百頃良田,打傷了幾百農戶,這些被強佔的土地中,包括了七寶山莊的四十頃上田,孫兒已派人調查,情況屬實。”
霍國公主是李隆基之姊,是在世最年長的公主,被稱爲長公主,開元八年與獲罪的丈夫裴虛己離婚後,便沒有再嫁,頗得李隆基的敬重,一直對她恩賜有加,在關中佔有大片良田,李隆基的臉沉了下來,什麼家奴,分明就是指霍國公主佔田,也就是說,李豫想拿霍國公主開刀。
李隆基本來已經消了的氣又冒了起來,冷冷道:“你是當今聖上,要殺誰要抓誰,不就是你的一句話嗎?有什麼必要向我請示,你去吧!該殺誰就殺誰,什麼公主親王統統殺個乾淨的好。”
李豫見祖父動怒了,連忙跪下陳情,“皇祖父息怒,別的都好說,只是這個七寶山莊是皇祖父當年賜給李慶安的田宅,不好妄動。”
李豫不提李慶安還好,提到李慶安,李隆基的怒火再次沛然而起,他一拍桌子道:“他佔了安西,還嫌地方小嗎?你還要給關中的土地給他,你怎麼不把大明宮送給他?”
李隆基怒火上燒,頭一下子又眩暈起來,搖搖欲倒,嚇得李豫砰砰磕頭,“皇祖父請息怒!保重龍體要緊。”
武蕊娘連忙扶住李隆基,對李豫道:“聖上,你先去吧!好好辦你皇祖父交代的事,你皇祖父這邊我會照顧。”
李豫無奈,只得起身道:“太祖上皇請保重,孫兒先去了。”
說完,他慢慢退下,旁邊的魚朝恩連忙上前道:“聖上,奴才帶你出去。”
他領着李豫向外走去,這時,李隆基緊閉的眼睛慢慢睜開了一條縫,望着魚朝恩獻媚的背影,眼中殺機迸現,他擺擺手,對武蕊娘道:“你去找一個信得過的人,替我把高力士請來。”
........“砰!”
李豫狠狠將一直玉筆筒砸在牆上,碎片四散飛濺,御書房的幾名宦官嚇得匍匐在地上,他們從來沒見過聖上發這麼大的脾氣。
李豫氣得臉色鐵青,壓低着喉嚨咆哮道:“他分封藩國、縱容佔地,已經造成了今天無稅可收的惡果,他還要干涉朕的決定,朕就斷了他的給養,讓他去問那些皇親國戚要錢!”
李泌在一旁勸道:“陛下先息怒,這樣發火也不是解決的辦法,我們再商議。”
李豫盡力剋制住內心的憤怒,徐徐道:“他已經不是皇帝了,還要干涉朕的決定,朕難以容忍,這次朕絕對不會再聽他的擺佈。”
“陛下說得對!把這件事告訴太祖上皇,是對他的尊重,但該怎麼處理還是由陛下拿主意。”
李豫點點頭,立刻對左右道:“速去把王相國、李相國和裴侍郎請來!說朕有要事和他們商量。”
隨着新年過去,各地的租賦統計也陸陸續續到了,由於藩鎮割據,朝廷實際上控制的地方並不多,只有關內道、京畿、隴右、河南府、河南道這些地方,而許多富庶之地,諸如河東、江淮、荊襄、蜀中等地,即使官府收了稅,也難以運進京城,這樣就使得稅賦大大減少。
而偏偏朝廷控制的範圍又都是權貴侵佔土地最嚴重的地方,而且隴右和關內道的稅賦還要養朔方和隴右兩軍,朝廷真正的依靠只有關中和河南兩地,最後統計下來,朝廷大曆元年的稅賦只有以往年度的兩成不到,區區兩百萬石米,五十萬貫錢,問題就相當嚴重了,宮中一年的開支都不止五十萬貫,還有一百萬多石朝廷官員的祿米,加上以前欠的三百多萬石祿米,以及兩百餘萬貫俸祿,更不用說,直屬李豫的十萬關中軍的軍費了。
朝廷幾乎到了無米下鍋的境地,官員的俸祿數年發不起,傳聞一些底層官員夜裡跑去兩市給胡商幫工養家,官威掃地,現在已經是三月份,最遲再過半個月,李豫必須給官員們發祿米和俸料了,他登基到現在,居然一顆米一文錢的祿米和俸料都沒有發過,還有十萬軍隊的二百萬軍費,也是四月要發,如果半個月之內再沒有錢糧,官員們會罷朝,軍隊會譁變,他李豫就得退位。
其實以關中的富庶,完全負擔得起這些錢糧,問題是關中現在幾乎已無自耕農,稅源斷絕,只有少數中小地主的佃農既要交租也交稅,而絕大部分肥沃的土地全部被皇親國戚和權貴高官們瓜分,變成了莊園,他們從來不用繳稅,爲此李豫已經連下三道繳稅詔書,但無人理睬。
現在李豫已經被逼得走投無路,爲了維護他最起碼的帝王威信,也爲了從皇親國戚手中奪回一些利益,他不得不找人開刀了。
恰好這時,渭南縣有數百名小地主和他們佃農來京告狀,霍國公主縱容家奴強佔數百頃土地,尤其這裡面還包括李慶安的四十頃永業田,他現在的財政拮据之極,也有求於李慶安,李豫便決定用這個無權無勢的老公主來開刀。
片刻,左相王珙、刑部尚書李硯和戶部侍郎裴旻三人匆匆來到御書房,“臣等參見陛下!”
“相國們平身,賜座。”
“謝陛下!”
宦官們搬來了幾隻坐墩,三人坐了下來,李泌也在一旁坐了,這時,李豫那拿出京兆少尹崔光遠的奏摺,對三人道:“這是楊相國轉來的奏摺,崔光遠反應渭南縣有數百民衆控告霍國長公主縱奴佔地,朕已經派人去暗訪,事情完全屬實,朕決心以此事爲案例,進行嚴厲懲處。”
旁邊李泌笑着補充道:“而且這三百頃土地中,有四十頃是安西節度使李慶安的永業田,如果聖上不過問,便開啓了侵佔大臣永業田的惡劣先例。”
三個重臣面面相覷,他們當然知道真正的原因是朝廷的財政狀態已經到了崩潰邊緣,聖上只能拿一些宗室開刀,霍國公主正好撞上了。
其實這三個重臣都是李豫的忠心支持者,李豫找他們來,也是想對他們說實話。
裴旻沉吟一下道:“臣想知道,陛下打算走多遠,是想懲處霍國公主,還是想懲處他的家奴,做一個姿態。”
旁邊李硯也道:“臣也這個意思,陛下的真正目的是什麼?”
李豫擺了擺手,讓幾個宦官退下去,他對三人道:“朕已經查過,霍國公主在關中有三十個莊園,至少有三千頃土地,倉庫中的糧食至少有百萬石以上,家中金銀銅錢更是數不勝數,朕想用強佔土地之罪嚴懲霍國公主,以解朕的燃眉之急。”
這時,一直不吭聲的王珙開口道:“可是這件事牽涉到了李慶安,事情恐怕就有點複雜了。”
“朕知道,就讓李慶安來和朕一起分擔這件事的壓力吧!”
........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