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人頭戴小紗帽,身着青衣袍,腰束革帶,腳蹬一雙烏皮靴,這樣的打扮在長安比比皆是,隨便一抓都是一大把,所以崔光遠進帳時沒有注意到他,當崔光遠進帳的一瞬間,此人迅速從後帳離去,但還是慢了一步,被崔光遠看清了他的側面。
這個人竟然是前太子李亨,當然,李亨微服出城並不是來陪崔光遠喝酒,崔光遠不過是六品縣令,他哪有資格讓李亨來陪他。
李亨是今天下午得到了李俅的消息,棣王居然要去坐鎮安西,這個消息令他大吃一驚,迄今爲止,他們所作的部署都是針對棣王,不料棣王突然被調走了,讓李亨所有的計劃都落空,他心中焦急難當,便微服出城來找李慶安,不料正好遇到這個酒席。
李亨已經離開了,崔光遠還站在那裡發愣,他沒有想到居然會在李慶安的軍營裡看到前任東宮太子,他甚至來不及行禮,李慶安見崔慶安已經看到了李亨,便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歉然笑道:“崔縣令,本打算今晚陪你夜獵,但臨時有事,只能改天了。”
崔光遠這才醒悟過來,他連忙道:“哪裡!哪裡!大將軍有事在身,怎能爲我廢公,說實話,今天是我打擾大將軍了。”
李慶安呵呵一笑,對其他兩人道:“我們不說這麼多了,大家就坐吧!來!崔縣令坐我的身旁。”
在不遠的另一座小帳裡,李亨揹着手來回踱步,剛纔他去找李慶安,卻險些被崔光遠碰到,他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了,但心中的焦急卻令他難以冷靜下來,如果父皇不定棣王進東宮,那會是誰?穎王還是永王?而且李慶安從安西歸來已經五天了,卻一直不來見自己,難道他也認爲自己沒有希望再入東宮嗎?
李亨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渴望重返東宮,兩年多來的冷遇使他嚐盡了失去權力的痛苦,他不甘心自己就這樣默默無聞地在權力鬥爭中銷聲匿跡,無論如何,他要搏這一把。
這時,帳簾一掀,李慶安走了進來,笑道:“讓殿下久等了!”
“你不去陪客人吃飯嗎?”李亨問道。
“他們在陪他,我還是來見殿下。”
“可他是楊國忠的人,你怎麼.....”
李慶安見李亨眼中充滿疑慮,便笑着解釋道:“他在刺殺案中背叛了楊國忠,楊國忠已不容他,他便來投靠我。”
“可是他看到了我,他會不會藉此向楊國忠邀賞呢?”
李亨有些擔心,如果他私自來見李慶安之事被父皇知曉,恐怕又會惹出事端來,做了這麼多年的憋屈太子,養成了他謹慎小心的習慣,他知道崔光遠是楊國忠提拔的,但他並不知道崔光遠背叛楊國忠的程度,唯恐崔光遠跑去向楊國忠告密。
這一點李慶安也想到了,不過崔光遠既然來他軍營吃飯,還帶來了他需要的證據,那楊國忠還能再原諒此人嗎?
“殿下放心,他若敢向楊國忠告密,我同樣也饒不了他。”
擔心歸擔心,李亨也沒有辦法了,他只得坐了下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這才問道:“你爲什麼回來五天了,一直不來見我?”
李慶安連忙解釋道:“殿下也應該知道,我一回來便遭遇到了裴曉擅自攔截朝中奏摺,導致我入城式被迫取消,本來我是打算在入城式中力挺太子,可惜計劃不如變化,緊接着便發生了棣王遇刺,朝中氣氛格外緊張,在這種情況下臣不敢妄動,以免使殿下蒙疑,然後我便被邢縡捲進刺殺案中,這些殿下相必也知道,我至始至終都沒有時間。”
“是嗎?”李亨冷笑一聲道:“可是你倒有時間去李林甫府中飲酒,你可以給我解釋解釋。”
現在支持他李亨的人已經不剩幾個了,李慶安是唯一有權勢之人,也是李亨寄予最大的希望所在,他最害怕李慶安也放棄他,那他真的就成孤家寡人了,他此時就彷彿一個深宅裡的怨婦,心中既盼望李慶安能一如既往的支持他,可是又對他充滿了懷疑。
李慶安聽出他口氣中的不滿,便嘆口氣道:“殿下以爲我是去李林甫的府中飲酒作樂嗎?”
“難道不是嗎?”
“不是!”李慶安挺直了腰道:“殿下,李林甫不過是牽線人,我去他府中是去見王珙了,殿下明白嗎?”
“王珙?”李亨忽然明白了,原來李慶安竟和王珙聯手了,他當然知道王珙也是朝中極有權勢之人,身兼二十餘職,他的權力甚至超過了楊慎衿和陳希烈,如果李慶安和此人結盟,那會不會王珙也轉而支持自己?應該有這個可能。
想到這,李亨的臉上漸漸變得和緩起來,他笑了笑,便柔聲道:“李將軍,我確實沒有想到棣王會被調去安西,今天下午聽李俅說起,所以我心急如焚,請原諒我剛纔話語中的無禮。”
李慶安淡淡一笑,李亨居然向自己道歉了,如果時間再倒回兩年,他身爲東宮太子,怎麼可能會向他李慶安道歉,那時,他只會認爲自己是在巴結他、投靠他,而絕不會垂下高貴的頭顱向自己低頭。
儘管李慶安是支持李亨,但這並不代表他對李亨惟命是從,那不過是他的一個姿態,從一開始加入東宮黨,他就動機不純,當時他不過是李林甫的一枚棋子,他也不是讀聖賢書之人,什麼君爲臣綱,什麼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之類的思想,他統統沒有,他只有對權力的渴望,只有不斷膨脹的野心。
這就是他不想讓李亨去安西坐鎮,反倒看上慶王李琮的原因,他早就看出李亨是個不甘平寂的人,如果讓他去了安西,那隻會是安西的不幸,只會是他李慶安的掣肘。
但李亨對他有用,尤其當他已得知,李隆基真正想立的東宮太子,竟然是皇長孫,李亨便奇貨可居了。
“殿下,其實我雖然沒有來探望殿下,但這並不代表我不關心殿下,恰恰相反,我無時無刻都在考慮如何讓殿下重返東宮,甚至我最初對付楊國忠和棣王的目的也就在於此,不過就算殿下今晚不來,我也會去找殿下,我要向殿下報告一個重大的消息。”
“什麼重大的消息?”
李亨立刻坐直了身子,憑一種本能,他隱隱猜到李慶安要說的事極可能就是東宮之爭。
“殿下,我聽說聖上已經內定了東宮之主。”
李慶安這句話就彷彿千斤巨力,一下子將李亨推下了寒冷的冰窟,李慶安這樣說,那肯定不是他了,李亨心中苦澀到了極點,臉色變得慘白無比,半天他才軟弱地低聲道:“內定了誰?”
李慶安微微笑道:“事情沒有那麼壞?殿下不妨猜一猜。”
“永王嗎?”
永王李璘是李隆基的十六子,和李亨是同母胞弟,從小就是李亨帶大,如果是他被定爲東宮太子,那確實不算一件太壞的事,至少將來他會關照自己的子嗣。
李慶安搖了搖頭,他見李亨情緒低落到了極點,便不想再瞞他,笑道:“殿下想不到吧!是皇長孫。”
“俶兒?”
李亨驚呆了,他確實做夢也想不到,會是自己兒子,父皇居然會立孫子來繼承皇位,這是爲什麼?
他頭腦中白茫茫一片,彷彿停止了思維,他也不知自己是喜還是悲,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
“殿下!殿下!”
李慶安低聲叫醒了他,李亨的魂飛了回來,他一把抓住李慶安的手腕,急問道:“你這個消息可靠嗎?”
“是高力士告訴我,李林甫也是這樣認爲。”
既然高力士和李林甫都這樣認爲,那這個消息就不會錯了,一種久旱逢甘霖的喜悅涌進了李亨的心中,剛纔還慘白的臉色立刻變得神采奕奕,是他的兒子,他的兒子竟然要做皇太孫,那將來他就是太上皇了,儘管李亨心中還是有些遺憾,畢竟太上皇沒有皇帝的權力,但這總比他的兄弟入住東宮要好得太多,他也知道,自己重返東宮是多麼難,除了李慶安外,再沒有重臣支持,而且李慶安又遠在安西,這下兒子能入東宮,他也心滿意足了。
想到這,李亨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悅,眉開眼笑問道:“李將軍,你認爲俶兒入主東宮的把握有多大?”
李慶安卻表現得相當冷靜,他笑了笑道:“如果殿下能嚴守秘密,不告訴任何人,包括自己枕邊人,那我認爲有七成把握,想反,如果知道的人太多,便立刻會有人從中破壞阻撓,想方設法中傷長孫,那麼把握就只剩下三成。”
李亨當然明白李慶安的意思,東宮之爭已經兩年多,越到最後時刻,鬥爭就越會慘烈,可以說真正的鬥爭纔剛剛開始,那他能爲兒子做點什麼,李亨想了半天,除了保密之外,他還能給兒子提供錢物,當年李慶安獻給他的五萬兩黃金還有大半沒有用,除此之外,似乎他也無能爲力了,李亨瞥了李慶安一眼,他忽然暗罵自己一聲,他怎麼把李慶安給忘了,如果他肯支持兒子,那兒子的實力將大大增強,李慶安是支持他不錯,但不代表他就支持自己的兒子。
李亨連忙站起身,給李慶安深深施了一禮,“懇求李將軍能繼續支持吾子,李亨感激不盡。”
李慶安也還禮道:“請殿下放心,無論是殿下還是皇長孫,李慶安都將盡心竭力效忠。”
秘密會見了李慶安後,李亨便離開軍營悄悄返回了長安城,崔光遠也早一步先走了,此時離亥時已經不到半個時辰了,長安城外漸漸安靜下來,行人匆匆往家裡趕路,很快長安的大街小巷便空無一人。
永福坊內的娑羅巷口,一輛輕便的馬車依然停在巷子口,這時,一座小院的門開了,豔治的中年婦人將孫孺人和她的丫鬟從小院裡送了出來。
“夫人就按照我教你的方法來做,每三天放一片,不出十天,他的心就永遠屬於你,這是我給夫人承諾。”
孫孺人點點頭笑道:“如果有效,我再加倍報答五姑。”
她小心翼翼地將一個小紙包放好了,這才上了馬車,吩咐道:“回府!”
馬車調轉頭,向棣王府駛去,中年婦人伸長脖子,一直望她消失了,這才從懷中摸出兩錠黃澄澄的金子,眼睛都瞪得發亮了,她連忙走回院子,院門吱嘎一聲關上了。
大約過了一刻鐘,整個娑羅巷口附近完全安靜下來,再沒有一個行人,忽然,從對面巷子裡出來了十幾條黑影,他們動作迅捷,身輕如猿猴,輕輕一躍便翻進了院牆。
片刻,只聽房間內傳來一聲低低的驚叫聲,再沒有了聲息。
亥時一刻,轟隆隆的鼓聲敲響了,關閉坊門和城門的時間到了,開始有大羣金吾衛上街巡查,就在鼓聲即將停止之際,一輛馬車疾駛而來,停在了慶王府前,李俅推開車門,大步向府中走去,口中吩咐道:“今天晚上不準賭博喝酒,當值之人不得懈怠,不當值的早點關門黑燈,若有膽敢鬧事之人,一律杖打五十,趕到莊園去。”
他快步走進大門,又問道:“父王睡了沒有?”
管家連忙道:“王爺還在書房,和閻先生在一起。”
“哦!他的動作倒是挺快。”李俅笑了一聲,直接向內宅走去。
書房內燈火通明,屋角的香爐嫋嫋冒着青煙,房間充滿了令人頭腦清醒的異香,這是李琮遏制自己的睏意的一種辦法,他人太胖,天一擦黑,他便會昏昏睡去,這幾年他已經養成了習慣,但今晚他不能睡,他的幕僚閻凱和兒子李俅先後傳來消息,都有重大發現,他便強忍着睡意,等他們二人到來。
閻凱已經先一步到了,他將一張發黃的信紙放在李琮面前,這張信紙自然就是崔光遠從長安縣堆成小山般的卷宗裡找到的那份證據了。
“殿下,這個韓白顏便是棣王的幕僚了,是一個厲害的人物,民間的俠客豪強都稱他爲白麪先生,此人曾經替棣王網絡了數以百計的殺手異人,金州二怪便是其中之一,天寶七年,他們被韓白顏從萬年縣獄中買走,這張收據便是他當時和獄丞達成的一份協議,殿下看見沒有,寫得清清楚楚,以一千貫買走金州二怪,還有韓白顏的親筆簽名,本來這是私下籤的契約,但獄丞害怕出事,便將它保留下來,我今天花了二千貫將它買到手,現在它就是棣王刺殺李慶安的證據。”
其實不用醒腦香,李琮也沒有睏意了,眼前的證據使他異常興奮,他一遍一遍地讀着這份契約,忽然,他眉頭一皺道:“那怎麼能證明金州二怪參與了刺殺李慶安?”
“殿下不用擔心,當時金州二怪被李慶安抓住了,送回京城,他們在御史臺留有口供,承認自己的身份和刺殺李慶安,只是他們不知道幕後者是誰,他們被轉到大理寺後不久便被滅口了。”
“這個混蛋!”
李琮咬牙切齒道:“當年竟敢栽贓給我,害得我淪落至今,有仇不報非君子,這一次我非要他也嘗一嘗面壁思過的滋味。”
閻凱也冷笑道:“殿下不用急,我聽說小王爺也發現了棣王的把柄,不如我們雙管齊下,讓他永無翻身之日。”
“嗯!說得好。”
李琮點點頭,他看了看更漏,不悅道:“俅兒怎麼還不來?馬上就要關坊門了。”
“父王,我來了!”外面傳來了李俅的聲音。
他快步走了進來,躬身施禮道:“孩兒參見父王。”
“免禮!你可發現了什麼把柄?”
李俅笑道:“回稟父王,孩兒確實發現了棣王的把柄,這個棣王有一個寵愛的孺人,竟然去找一個巫婆求媚,孩兒今天找到了這個巫婆,得到了確切消息。”
說到這,他附耳在李琮耳邊低語了幾句,李琮驚訝道:“他真會這樣嗎?”
李俅肯定地點了點頭,“一定是這樣,東西必然就在他身上。”
“好!我明天就去向父皇告狀,讓他吃不了兜着走。”
李俅卻笑道:“父王,我的意思是,求媚這件事父王就不要出面了。”
李琮愕然,“這是爲何?”
“父王想一想,刺殺李慶安案是父王爲了洗刷自己的清白,所以父王這兩年一直在調查真相,可他孺人求媚這件事,就有點刻意而爲,父王去說似乎就有設套的嫌疑,我的意思是,最好讓他身邊人去告發,這樣纔不會讓聖上起疑心。”
李琮低頭想了半天,道:“可是他身邊人誰會告他,都是靠他吃飯。”
李俅笑了,“父王,我聽說伺候他起居的宦官張奉恩和他關係極爲惡劣,一般而言,這種事情就是大宦官的職責,他如果不彙報,就是他失職,不如把這個情報泄露給他,再賄以他重賂,他自然會出頭揭發。”
“妙極!”旁邊的閻凱雙拳一擊笑道:“如果殿下告了棣王,聖上必然會找張奉恩來對質,這時他再揭發出棣王的隱秘,我估計棣王縱有三張嘴也說不清了,這番絕對死定!”
李琮看看閻凱,又看看李俅,他的思路完全被這二人牽制住了,他點了點,興奮地道:“就照你們說的辦,這就叫借刀殺人,明天一早俅兒就去找張奉恩,如果成功,我下午就去興慶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