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安本來就有傷在身,一連三天的奔忙雖然疲憊不堪,但對面悽聲哭泣的將士家屬纔是讓他心力憔悴,饒是他鐵打的漢,也再也頂不住身體的煎熬,終於病倒了,剩下的一些善後事情,他不得不交給了校尉何穎川。
這天傍晚,安西軍一行進入了長安城,明德門內外擠滿了進出城的民衆,熱鬧非常,踏青歸來的少男少女,在城內買貨準備回家的鄉人,再加上城門正在修繕,使進出城都變得頗爲不暢。
“這是我們的軍牒!”帶隊的校尉將一紙文書遞給了守門的軍校。
竟是從隴右歸來的安西軍,守門的校尉肅然起敬,連忙揮手道:“大家讓一讓,讓他們先進城。”
擠在城門口等待進城的民衆們聽說是隴右歸來的將士,紛紛向兩邊閃開一條路,好奇地打量這羣形容枯瘦的士兵,二百名安西將士沉默地走進了城洞,很快,兩邊的民衆竊竊議論起來。
“難道就是他們嗎?”
“古兄,你在說什麼?”
“你不知道嗎?那支攔截吐蕃主力的安西軍,幾近全軍覆沒。”
“你是說李慶安的那支安西軍?可是沒見到他呀!”
“一定是的,你看那輛馬車,估計他就在馬車內。”
議論聲越來越大,這些天,關於隴右之戰中,三千安西軍攔截吐蕃八萬大軍的傳奇故事傳遍了長安,大唐民衆這才知道石堡城的勝利竟以三千唐軍的全軍覆沒爲代價,無數人爲之唏噓。
不知是誰帶頭,城門處忽然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有人大喊:“好樣的,你們纔是真正的大唐英雄!”
安西軍將士們抱拳施禮,緩緩走入了長安城。
今天是正月十一,長安城內正忙碌地準備上元節,今年新年恰逢隴右大捷,李隆基在興奮之餘,下旨舉國歡慶,正月十五的上元節便應興而盛,成爲一個極爲隆重的歡慶之節,上元節又叫花燈節,顧名思義就是賞玩花燈,各個坊市都會張燈結綵,大戶人家也會挖空心思求新求奇,以求新一年家道繼續鼎盛繁榮,但無論是坊市還是豪門,都無法和長安的官燈相比,年年歲歲的花燈節,都是以朱雀大街和春明大街爲南北東西軸,將無數的絢爛迷彩鋪陳在這兩條大街之上,成爲滿城的焦點。
在長數十里的兩條大街上鋪燈,這是個浩繁的工程,因爲今天雖才正月十一,但鋪燈已經進入高潮,朱雀大街上無數差役和匠人都在緊張地忙碌着,李慶安一行人進城門後便停了下來,等待李慶安的安排。
李慶安已經虛弱得無法騎馬了,他半躺在一輛臨時租來的馬車裡,從車窗裡默默望着這座舉世無雙的大都市,遠處那巍峨高聳的宮殿羣,大街上摩肩接踵的人流,長安的繁盛和恢宏使他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感慨,一場慘烈悲壯的戰役,一次生與死的洗禮,竟使他心境彷彿蒼老了十歲。
“將軍,弟兄們不知該往哪裡走?”
說話的是李慶安的新任親兵隊正,名叫江小年,和戰死的賀嚴明一樣,也是安西長征健兒的二代子弟,他原是安西斥候營的一名伍長,小夥子年紀只有二十歲,不僅身材魁梧高大,而且十分機靈。
“去光福坊!”
光福坊就是李慶安的新宅所在,雖然宅子不大,容納二百人略顯擁擠,但他確實也沒地方可去了,他剛說完,馬路對面跑來一名中年男子,老遠便喊道:“李將軍!”
來人竟是高力士府上的羅管家,他跑上前,歡喜異常道:“我從早上起就在這裡等,一直等到現在,終於等到李將軍了。”
“原來是羅管家。”
李慶安微微一笑道:“羅管家怎麼知道我會從明德門進城?”
“不光明德門,所有的城門老爺都派人去等候了,老爺說李將軍可能沒有地方安置下屬,便命我們一定要把李將軍請回府去,我家老爺都安排好了,特地騰空五個大院子,燒好了熱水,備好了飯菜,就等李將軍帶人去住。”
高力士細緻的安排讓李慶安有些感動,他點點頭笑道:“那好吧!就去高翁的府上。”
“好咧!大夥兒跟我走吧!”
羅管家圓滿完成高力士交給的任務,他興高采烈地帶着安西軍們向翊善坊而去。
“羅管家,高翁身體可好?”
“我家老爺身體好着呢!昨天陪聖上去校場檢閱隴右軍,聽說還射了幾箭,引來全場喝彩。”
說到這,羅管家奇怪地問道:“李將軍,前天的入城式怎麼不參加?真的很盛大啊!我和府上的很多下人也去了,大家回來後都說想去從軍,哎!那種威武的感覺真令人激動。”
李慶安笑了笑,岔開話題道:“最近長安有沒有什麼有趣的事情?”
“有趣的事?要不就是四天後的上元夜花燈了。”
說到這,羅管家忽然想起一事,重重一拍腦門道:“對了!過兩天貴妃娘娘要舉行一場樂府賽事,在曲江杏園舉行,聽說規模盛大,一般平民也准許參與,李將軍有空不妨去看一看。”
“我身體不太好,到時再看吧!”
不多時,他們便走進了翊善坊,來到高力士的府門前,高力士在宮中還沒有回來,但他的兒子早已得到吩咐,聽說李慶安來了,立刻下令開側大門,幾百名家奴跑出來,給他們牽馬拎包,一人服侍一個,把衆安西軍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李慶安笑着對衆手下道:“這不是什麼官府衙門,是我的私人交情,大家隨意點,跟他們走就是了,洗個澡再吃飯,好好睡上一覺。”
得了李慶安的吩咐,衆人這纔跟隨家人進府了,高力士的兒子叫馮繼嗣,是高力士大哥過繼給他的養子,官拜大理寺丞,也是個十分精明能幹的官吏,他拱拱手,上前壓低聲音笑道:“李將軍不用擔心兵部那邊會有什麼話,讓李將軍部下住在高府,是聖上特准的。”
“這樣我就放心了。”
李慶安笑了笑又問道:“不知高翁什麼時候回來?”
“再過一會兒吧!這兩天聖上忙隴右軍的事,父親要伺候左右,不過他已經吩咐過了,李將軍儘管聽我的安排。”
“那就煩擾馮兄了。”
馮繼嗣安排得極爲周到,不僅派有伺候傷病經驗的人替李慶安沐浴,又請了幾名治傷的名醫給李慶安及他的屬下療傷,忙碌一通後,李慶安吃了晚飯,這才換了一身新衣回房休息。
他住的地方還是從前的芙蓉樓,陳設依舊,只是沒有了如詩如畫姐妹在身邊,令李慶安不免有些睹物思人。
李慶安慢慢走到窗前,推開了窗,一股帶着寒意的夜風撲面而來,他默默凝視着結冰的荷塘,心中思緒萬千,儘管石堡城戰役給他帶來了不可磨滅的記憶,但李慶安知道,現在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從這場戰役的陰影中走出來,那些戰死的弟兄們已經長眠了,但他們的家人還在,替死去的弟兄們安排他們的家人,是他們這些活着的人需要做好的事,簡而言之,是他李慶安不可推卸的責任。
安排好陣亡將士的家屬需要他手上有資源,錢是一方面,但更重要是,要讓他們父母能安度晚年,衣食無憂;要讓他們的孩子能讀書,將來能夠自食其力,就像他們的兒子,她們丈夫,他們的父親仍然在世一樣,只有這樣,那些戰死的弟兄們才能瞑目於九泉。
爲此,他需要得到一片土地,讓他成爲能支配這片土地的主人,在大唐,這樣的身份,文官是太守,武將就是節度使,至少是一州都督。
李慶安不由又想到了哥舒翰,在金城縣和他分手時,哥舒翰極爲不高興,其實在隴右交令時,他便感覺哥舒翰的爽朗笑容背後,藏有一絲警惕和不安,這是一種喧賓奪主的必然結果,安西軍風頭太勁,已經威脅到了隴右軍的利益。
哥舒翰是隴右戰役的主帥,李隆基勢必還要再依賴他繼續奪取九曲和大非川,在這種情況下,哥舒翰對自己的定位就顯得至關重要了,可是,哥舒翰會極力褒獎自己嗎?
忽然,李慶安若有所感,一回頭,只見高力士站在門口,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高翁!”李慶安連忙躬身施禮。
“來!坐下說話。”
高力士擺擺手,讓李慶安坐下來,他關切地問道:“七郎,身上的傷勢如何?”
“今天請了兩個名醫看了,他們說我筋骨強壯,不礙事,只要不再傷口崩裂,一個月後便完好如初。”
高力士點點頭,又道:“剛纔聖上也問到了你,希望能早日見到你,具體時間可以由你來決定。”
說到這,高力士嘆了一口氣,道:“七郎,說起來聖上對你確實寬容有加,你擅自不參加慶典,聖上原諒你了,本應由兵部去安撫軍屬,你卻跑去了,這個聖上也寬容你了。”
李慶安默默點了點頭,沉吟片刻,他又問道:“高翁,朝廷準備怎樣撫卹陣亡將士的家人?”
“方案已經定了,分爲兩部分,一部分是朝廷直接給喪葬費每人一萬錢,然後是每月支給錢三百文、米七鬥,一共連續支給二十年,這由各地方官府負擔,另外在稅賦上也有減免。”
“才十貫!”
李慶安霍地擡起頭,他眼中燃燒着憤怒之火,“高翁,恕我失禮,將士們爲了奪取石堡城,爲了保衛大唐的江山,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可朝廷竟是如此賤視他們,以後誰還會爲大唐賣命?”
“七郎,別這樣激動。”
高力士連忙安撫他道:“朝廷也知道十貫錢略略偏少了,所以又用每月支付錢米的方式來作補充,全部加起來也有百貫了,若米價上漲,還不止百貫呢!”
李慶安按耐住心中悲憤,緩緩道:“高翁,事情不是那麼簡單,朝廷是要把負擔扔給地方,可如果地方官府不肯負擔怎麼辦?如果經辦人從中敲詐剋扣怎麼辦?二十年的漫長歲月,高翁真以爲地方官府會不折不扣地堅持到底嗎?”
高力士無言以對,其實他也心知肚明,現在雖然錢糧不夠,但很快到三四月份時,各州的稅款都將押解進京,完全可以在那時再支付一部分,但聖上卻堅持要採用按月支給的方式,說到底,他的根本目的還是想把撫卹陣亡將士的負擔扔給地方官府。
李慶安注視着高力士,他知道撫卹方案已經是定局了,無法更改,便道:“好吧!這件事我不說了,我想問一問高翁,陛下準備給我一個什麼樣的封賞?”
“這就是我今晚來找你的原因,其實也是聖上讓我來的,雖然他沒有明說。”
李慶安心中忽然有種不安的感覺,高力士帶來的或許是一種對自己不利的消息。
“高翁,你說吧!我聽說。”
高力士輕輕嘆了口氣,道:“今天哥舒翰正式向朝廷提交了石堡城之戰的奏摺,雖然他承認你攔截吐蕃主力立下了大功,但他認爲奪下石堡城纔是主功,而且他還認爲雖然最後是李嗣業奪下的石堡城,但李嗣業的成功是建立在隴右軍一萬二千人的陣亡之上,所以在他奏摺中,首功是隴右軍先鋒高秀巖,次功是李嗣業,再次纔是你。”
說到這,高力士偷偷看了一眼李慶安,見他沒有自己預料的那樣憤而跳起,高力士心中有些愕然,便問道:“七郎,難道你也認爲這合理嗎?”
李慶安淡淡道:“他是隴右之戰的主帥,怎麼報功是他的權力,難道因爲我不滿,朝廷就會否決他的正式奏摺嗎?”
“朝廷確實不會因爲下屬的不滿而否決主帥的報告,但聖上知道這對你不公,所以聖上希望能和你談一談,找出一個兩全齊美的辦法。”
李慶安站了起來,“高翁,我明天就想面見聖上。”
.........次日一早,李慶安病體稍好,來到了興慶宮,稍等了片刻,一名宦官領他進了大同殿。
“陛下,李慶安到了。”
“宣他進來!”御書房裡傳來了李隆基的聲音。
這幾天李隆基出人意料地勤政,拿下了石堡城,他的心思又轉到了大非川和黃河九曲,這兩處地方原本是吐谷渾的領土,由於吐谷渾被大唐征服,吐谷渾便成爲了大唐的附屬國。
但由於吐蕃的興起,大唐龍朔三年,吐谷渾被吐蕃所滅,九曲、大非川最終歸於吐蕃,成爲吐蕃進攻隴右的後勤基地。
李隆基心裡非常清楚,如果說石堡城是吐蕃通往大唐的橋頭堡,那大非川和黃河九曲就是吐蕃人侵犯隴右的資本,幾十年來的教訓告訴他,只有拿下大非川和黃河九曲,才能真正取得戰略上的優勢。
李隆基站在地圖前久久凝望,心中在策劃着下一場戰役,這時,李慶安已經進了書房,他沒有打擾李隆基的沉思,而是站在一旁靜靜地等候。
“陛下!他來了。”高力士小聲地提醒道。
李隆基回過頭,見李慶安已經進來了,便收回了思路笑道:“李將軍,朕現在最想見到的人,就是你了。”
“臣參見陛下!”
“免禮,賜座!”
一名宦官將一隻繡墩搬給了李慶安。
“謝陛下!”李慶安坐下,欠身道:“陛下能體諒臣的心情,臣感激不盡。”
“李將軍,你的事蹟朕已經知道得很清楚了,你們能以三千軍攔截住吐蕃八萬大軍,以幾近全軍覆沒的代價給前軍奪下石堡城贏得了時間,這份功勞朕不會否認。”
說到這,李隆基又取過哥舒翰的奏摺,搖搖頭道:“但有一點朕也要給你說清楚,兵部的封賞必須要根據哥舒將軍的奏報來決定,這是一貫以來的規矩,不會因爲哥舒大將軍對你評價不高而改變規矩。”
說完,李隆基注視着李慶安,等待着他的表態,哥舒翰將是替他奪取大非川和九曲的依仗,就算李慶安再立下天大的功勞,他也不會因此駁回哥舒翰的奏摺,這是前提,李慶安必須要接受。
“陛下,國有國法,軍有軍規,臣能理解。”
李隆基笑了,李慶安的表態讓他心中輕輕鬆了一口氣,只要李慶安接收這一點,其他什麼都好商量,他點點頭笑道:“這次隴右之戰有功有罪,有功者,朕會給予重賞,有罪者,朕也會給予重罰,朕一定會賞罰分明,雖然在此戰中,給你定的攔截功勞爲第三,但你還有其他的功勞,比如火藥,就憑這一點,朕就可以在戰役以外對你進行額外的封賞,你明白嗎?”
這就是李隆基的折中方案了,尊重哥舒翰的決定,以隴右軍爲第一功勞,但又以別的藉口來安撫李慶安,李慶安明白李隆基的意思,他沉聲道:“臣明白陛下的難處,沒有任何意見,不過臣還有兩件事要向陛下稟報。”
李隆基滿意地點點頭,“你說吧!還有什麼事?”
“一件是火藥,隴右之戰後,火藥的軍事用途必然會被廣爲人知,臣懇求陛下對火藥的製作進行最嚴格的管制,絕不能讓配方外泄。”
“這個朕知道,朕已經着令將作監和軍器監管理此事,以最嚴格的手段控制火藥的流傳,李將軍儘管放心,不知李將軍要稟報的第二件事是什麼?”
李慶安想了想便道:“還有一件大事臣不能隱瞞陛下。”
李隆基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你說,什麼大事?”
李慶安嘆了一口氣道:“戰役結束後,臣讓手下收集陣亡將士的屍首,無意中抓獲了兩名吐谷渾的逃兵,臣得到一個消息,吐蕃贊普赤祖德贊在與臣的惡戰中被炸身亡。”
“什麼!”李隆基大吃一驚,他霍地站起來。
“你、你在說什麼?”
.........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