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微光

第九十七章微光

因爲提前做了準備, 大家都在空曠地帶集中,除了小部分人有輕微的擦傷摔傷,這個鎮子上並沒有出現過重的傷亡。江憐砂始終記掛着天京城裡的情況, 在確認救助的方案和救援隊集合完畢後, 他立刻帶着幾個貼身侍衛往天京城趕。

地震的破壞力相當可怕, 沿途道路毀壞情況嚴重, 尤其是幾座橋樑, 已經完全無法使用,部分山路崎嶇坡陡,就連馬匹也無法通過。江憐砂回家心切, 立刻放棄騎馬選擇步行。

他的體力與以前相比畢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才勉強翻過一座山, 就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侍衛們不由分說按着他休息, 再由一人去最近的鎮上買馬匹, 帶回來騎着繼續趕路。

侍衛們也知道江憐砂急着回去看天京城的情況,一路護着他和浩然馬不停蹄地趕。太陽落山, 氣溫陡降,呼吸間盡是白色的霧氣,完全不適合再跑,江憐砂的體力也已經到極限。幾人找了一處避風的地方休息,江憐砂抱着浩然沉默地坐着, 疲憊萬分, 卻怎麼也睡不着。

浩然懂事地抱着他的手, 江憐砂連一絲安慰的笑都擠不出來。無論他的身份是什麼, 此刻他也不過是一個爲愛人和女兒擔心得吃不下睡不安的普通人罷了。

“江大人, 喝口水吧。”侍衛遞來一袋烤熱的水,江憐砂道了謝接過來, 先喂浩然喝了點,自己再喝了兩口。熱水流過身體,暖了手腳,暖不了心。他們離天京城還有一半的距離,沿途的情況不容樂觀,明顯可以知道天京城也在地震波及的範圍之內。

陸宇辰那麼聰明,那麼敏銳,一定不會有事的吧?可是……誰又知道他是不是在忙,有沒有觀察到異狀?江憐砂越想越不安。他的生命已經是隨時會終結的狀態,他一直以爲自己會殘忍地拋下愛人和孩子離去,是以他從未想過,有一天陸宇辰竟會在他之前出事。

心臟被看不見的線纏得死緊,絞得人透不過氣。他這麼慌,是不是陸宇辰也這樣,每時每刻爲他隨時會消失的生命而心焦?這種感覺,他以前不是沒有過,陸宇辰爲他奪聖藥險些命喪聖殿,他痛斥自己的自私。可是現在,他竟然還是這樣肆無忌憚地佔有愛人的依戀與溫情,揮霍着愛人的關愛與體貼?

“爹爹?”浩然伸手,在江憐砂臉上摸到一手溫熱的液體。江憐砂哽咽低頭:“對不起……對不起……”他是真的沒有辦法延續自己的生命,所以他裝作不知,逃避着架在脖子上的黑白無常的奪魂鉤,只消極等待終結的那一刻。

他那麼正常,以至於陸宇辰也不得不陪着他正常,每天做着那些做不完的工作,眼睜睜看着他一步步遠去……

然而現在他後悔了,他怕了,他還沒有看着孩子們長大,還沒有對父母盡孝,還沒有與愛人相伴走過一生——他甚至沒有對愛人說過幾句“我愛你”!

現在纔開始後悔,會不會太遲?

“爹爹,父皇一定沒事的,不要急……”浩然抱住江憐砂,軟聲安慰。

江憐砂努力調整心情,手還是止不住發抖。他看了一眼身邊幾個貼身侍衛同樣關切的目光,勉強笑了笑:“嗯,謝謝,我這就睡……明日一早還要趕路呢……”

次日一早,一行人再次踏上回城之路。原本道路兩旁的屋舍幾乎毀壞殆盡,依稀可以看見村舍間的人互相幫扶着走動。傍晚時分,天京城的城牆終於出現在視野之內,大家心裡頓時又緊張起來。

一路衝進城內,江憐砂的心隨着四周的變化越來越涼:厚重的城牆裂出幾條縫隙,城內磚瓦四散,哭聲不絕。

侍衛們的家也在城裡,看到此景自然也是萬分緊張。但是職責在身,他們還是把江憐砂護送到皇城,纔在他的催促下與宮裡沒有受傷的侍衛換班離去。

宮殿再堅固,在自然之力面前同樣無法抵抗。原有的宮殿羣毀壞了三分之二,剩下的一些主體完好卻也裂痕無數。隨便抓住一個侍衛問到事發當時陸宇辰在寢殿裡,江憐砂立即往那邊趕,馬蹄踏過原本乾淨平整現在灰土碎石遍佈的大路,停在寢殿外。

沈翩鴻聽到身邊侍衛提醒才發現江憐砂居然到了,趕緊走過來。江憐砂丟了魂一般恍恍惚惚走過來,被沈翩鴻身旁的路克一把攔住:“你冷靜點,我們已經在挖了……”

“他在裡面?”這一句話出口順得不可思議,就像是江憐砂在問無關緊要的人的事情。可是隻要看着他的臉,就知道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那張臉慘白如雪,眼睛直直盯着完全倒塌的寢殿,尋不見一絲光亮。

“路克探查過了,他們都還活着,就是上面的土石還沒清理乾淨,我們的人下不去。”走到江憐砂面前,沈翩鴻道。

江憐砂又走了一步:“什麼叫……還活着?我也活着啊……”但是這種隨時會死去的完全沒有安全感的“活着”,又怎麼能讓他安心?!頓了頓,他用力一把推開路克的手,“讓開!”

路克居然被他推得一個踉蹌,江憐砂箭一般撲到廢墟之上:“宇辰!瑾兒!”

虛空也在這裡,見狀趕緊過來死死抓住江憐砂:“陛下和小殿下都沒事,請您冷靜!”

江憐砂掙不開他,只是固執地不願走:“我回來了,宇辰——瑾兒——”

極微弱的聲音從廢墟下傳出,江憐砂瞬間安靜下來,趴到廢墟上。過了一會兒,他才聽清,這是女兒江憐瑾的哭聲。心揪着疼痛萬分,江憐砂頓時慌了:“瑾兒?!你怎麼樣?宇辰——宇辰!你說話!”

“小……砂?”有些虛弱的聲音宛如天籟,“我們……都沒事的……你放心……”

周圍的侍衛們大喜,動作又快了幾分。虛空拖着江憐砂從廢墟上下來,一邊拖一邊勸道:“他們沒事,您先別過去,讓我們把他們救出來,再等一下就好!”

受到鼓勵的人們清理得很迅速,上面大塊的磚瓦移開很是費了一番功夫,不過到了下面,就相對簡單不少。夜幕降臨之時,終於有侍衛接過了被陸宇辰舉起來的江憐瑾。

小丫頭受到驚嚇又將近兩天沒吃沒喝,哭得慘兮兮的,江憐砂趕過來抱着她,看到她並無外傷只是有些虛弱,稍微鬆了口氣,將她交給御醫查看。又過了一會兒,侍衛們終於將陸宇辰也挖了出來。江憐砂緊張了好幾天,見到活生生的愛人,狂喜之下強撐的力氣也用盡,直接跪倒在陸宇辰身邊,只剩下死死抱着他的力氣。

火把太亮,江憐砂一手攬着愛人溫熱的身體,一手擡起來覆在他眼睛上遮擋光芒。不顧衆目睽睽,江憐砂低頭吻上陸宇辰。

雖然乾裂,不過是熟悉的味道……擡起頭,江憐砂顫着聲吩咐:“拿水來……”他含着路克遞來的水哺給陸宇辰,幾次之後才重新嚐到脣的柔軟。此時此刻,他只覺得天地間極致的幸運也不過如此。

他們都活着。

再擡起頭時,江憐砂恢復了冷靜,命令其餘人按照原來的計劃行事。大家把陸宇辰安置在完好的馬車中休息,宮內的人都忙着自救互助。陸宇辰睡了一天一夜,又一個傍晚,他清醒過來,還未扭頭就感覺到自己的手被人握在手中。

“你醒了?”有點低沉的聲音在耳旁響起。陸宇辰笑笑,手上用力,把江憐砂拉過來靠在自己肩上:“嗯。瑾兒和浩然都還好嗎?”

江憐砂微笑:“都很好。我愛你。”

陸宇辰扭頭,對上他的眼睛。那雙眼明亮,幽深,熟悉,是他心頭的安慰。

江憐砂不等陸宇辰再開口,主動說:“我欠了你很多個‘我愛你’。今天我準備了足夠多的水喝,我想從現在開始,對你說很多很多個‘我愛你’……”

陸宇辰聞言笑了,自己的這個愛人,什麼都好,就是偶爾會鑽牛角尖,而且一鑽到底。伸手攬過他,陸宇辰說:“留着慢慢說吧,我想一直聽,能聽幾天聽幾天。”他在愛人額上印下一個吻,“生命中會有太多意外,也許今天,也許明天,也許馬上,我知道你對我的感情,所以不妨有一天說一天,我不想透支每天聽你說“我愛你”時的幸福感。我們就這樣一天天說下去吧,相守到死亡把我們分開。”

江憐砂的眼圈有些紅,擡起頭吻住了陸宇辰。

靜夜裡,一絲微小的動靜都讓人警覺。可是當人們因爲喜悅而放鬆的時候,警覺就差了許多。

突然刺破馬車車窗的長劍險些捱到熟睡的江憐瑾,倒是浩然本就睡得迷迷糊糊,反應過來,一把抓過妹妹護在懷中。陸宇辰和江憐砂一驚,急忙想過去保護孩子們,可是陸宇辰還沒恢復,江憐砂也是幾日未睡,再大的力氣也只是勉強拉過兩個孩子而已。

旁邊的侍衛立刻有了行動,可是刺客明顯是捨身一擊,見沒有傷到人,硬是拼着被三劍同時刺中的傷掙進馬車,手中的劍對準江憐砂。

因爲浩然跟憐瑾在懷中,按照刺客的劍路,必定會首先傷到孩子!江憐砂在千鈞一髮之際只來得及轉身將浩然與憐瑾護在懷中,用自己的身體去擋劍。銀光閃過,劍尖刺進被陸宇辰瞬間甩出的明黃靠墊裡!

虛空從另一側車窗躍進來,一掌擊飛了身上插着三把劍的刺客。雷鳴撞到一堵殘牆才摔落在地,口吐鮮血,目光渙散,只是笑容帶着幾分解脫。

天曉國安定了,越來越多空嵐舊部放棄反叛,他只剩下自己可以爲白鑫報仇!所以他來了,竟然抓住了這個難得的機會,沒有重重宮牆,沒有層層護衛,只有一架馬車,仇人就在裡面……

又笑了兩下,雷鳴吐出一大口血,慢慢閉上眼睛,就此長眠。

馬車內,陸宇辰不敢動,手中的靠墊已然被長劍刺穿。倒是江憐砂緩緩轉過身,對上了陸宇辰的眼睛。

“你……”纔剛說了一個字,目光落在愛人胸口,陸宇辰的心立刻就墮入冰谷。

——一點染血的銀白,從江憐砂胸口透出,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