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亡國

第七十三章亡國

十年的戰爭, 終有一日會畫上句號。當湛海幾乎一眼看不到頭的軍隊在風颺眼前列陣時,他心底隱隱有了殉國的覺悟——他的驕傲,絕不允許他以亡國之君的身份活下去!

湛海援軍來得很及時, 風颺一邊執劍與江憐砂交手, 一邊敏銳地察覺到空嵐軍的潰敗之象。原本空嵐的土地就不豐饒, 需要到處掠奪物資來補充自己的消耗, 持續十年的戰爭更是將這個活躍於西方草原的大國拖成了空殼。他自問, 作爲君主尚可稱一句“明君”,但爲何他爲這個國家幾乎耗盡了一切,最終卻由自己親手送出它?

嚴於律己、不壞私情、公正且萬事從君王的角度去考慮。明明這些年他將空嵐治理的越來越好, 可是爲什麼到了國之存亡的關鍵時刻,那些他所掌控的百姓、他所任用的臣子將領, 一個個從他身邊走開, 站到別人的陣營裡去?

“到了現在, 你還想不明白嗎……”江憐砂看準空隙一□□出去,風颺險險拿劍擋開些許, 眼神陰冷:“朕所想如何,你怎麼會明白?!“

江憐砂握緊槍,冷冷一笑:“你若生在地域分離的亂世,說不準也是一個可以雄霸天下的君主,只可惜你野心太大, 手段太狠, 冷酷自私, 你的臣子不過是棋盤上隨時可以捨棄的東西, 你的百姓更只是提供給你奢華生活的塵埃, 踩在腳下也毫不可惜……風颺,你竟還覺得你不該敗給湛海嗎?”

風颺的迴應是一劍斬出, 風刃飛舞在銀白劍刃周圍,把江憐砂的肩膀劃出幾道血痕。

江憐砂擡起另一隻手覆在自己受傷的地方,手心裡藍色的光芒亮了又黯,轉眼傷口癒合。放下手,他看着風颺只是漠然:“憐砂原本只是奉命攻打空嵐,但其實憐砂早就明白,與其讓你佔着這把椅子,倒不如收了它,讓空嵐安分些!”

兩人不再多話,握劍提槍又戰在一處。

日頭偏西,兩軍疲乏不堪。空嵐軍的頑強出乎湛海軍的意料,也許不管怎麼說,這些軍人背後是他們捍衛的最後一寸土地,所以必須用命來守護——儘管能不能守得住已經沒有意義了。

昨日來增援的湛海前任聖子江桓消失了一個上午,下午的時候,他終於乘着戰車來到戰場之上。兩軍陣亡將士的屍體和鮮血染透了這片原本青碧的草場,駕車的士兵小心繞過一地屍體,帶着江桓來到江憐砂與風颺交手的不遠處。

江桓捧着龍王玉,並沒有直接用他所擅長的術法去幫助兒子,而是對風颺說:“陛下,本君懇請您做一個有利於空嵐國殘餘將士的決定,自願降於湛海。”他沒有看風颺會露出怎樣譏諷的表情,而是接着說,“本君不希望看到這些空嵐最後的強兵,也同湛海的將士埋骨於此。”

“既然做了空嵐的軍人,他們早就該有爲國獻身的覺悟,殿下莫不是在開玩笑吧。”風颺眼睛盯着江憐砂,語氣中的嘲諷毫不隱藏,“還是殿下以爲,我空嵐的將士只憑你一句話便會乖乖放下武器?”

“他們都是堅強的戰士,所以本君說的是‘請陛下做一個決定’。”江桓低頭,手裡的龍王玉發出淡淡藍光,“不管今日空嵐怎樣努力,結果已經註定,若是殿下還有一分憐惜子民,便不會任由他們做無謂的犧牲。本君現在纔來,陛下以爲本君是去做什麼了呢?”

風颺一驚,向四周看去,一直沒什麼表情的臉終於出現了一絲變化:“你……”

江桓的聲音很清晰:“本君暫時讓幾條河流改了道,現在離這裡很近。廣興城郊地勢較低……想必空嵐的將士們水性不如湛海將士好。”

風颺握着繮繩的手緊了又鬆,鬆了又緊,保養良好卻在這幾天增加了不少繭子和傷口的手上,青筋直冒。他一直那麼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從未想過,他也會有被人如此逼着做出選擇的一天!

草原上的風帶來焦糊味和血腥味,也帶來了耳旁堅強的空嵐將士們廝殺的聲音。風颺一瞬間有些明白自己徹底失去了什麼,習慣於算計,更兼心狠手辣,他知道自己要的可不是這個結果!但是……這些將士,和他們背後那些支持他們的湛海的普通百姓,卻是他身爲君王最後可以保住的東西。

“王兄說過,百姓如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只有善待百姓,纔可做好君王。”這句話,是那個曾經追在自己身旁許久的少年說過的、唯一一句他覺得很有道理的話,還是從那個少年的兄長處聽來的。如果是以前的他,肯定會毫不猶豫選擇兩敗俱傷,但現在……

風颺沒有再舉劍,而是寞落地駕馬轉過身,遙遙看着都城廣興的方向。

他在這個華麗的牢籠裡掙扎着長大,所有他周圍的事物都教導着他,爲君王者,要大局爲重,不可徇私,不可放縱。他弒手足、斬老臣,把那個朝堂血洗一遍,才換上了自己的勢力。從此以後,他便是這西方的霸主,將永留青史。

原本應該是這樣的……

心底忽然一片茫茫然,風颺一愣神的功夫,銀白色長劍從他手心滑落,穩穩插進地裡。

“朕……降。”

最強大的風屬國度西方空嵐國,隨着它最後一任君主的這一聲,畫上了句號。

帶兵回到營地,江憐砂連染血的盔甲都沒解,跳下戰馬就朝援軍的戰車那裡飛奔。他動作太快,當他跑到戰車旁時,戰車上的男子纔剛剛由侍衛扶着下來。

記憶中熟悉的背影,讓江憐砂不由自主哽住了。他停在父親身後,動了動脣,卻沒發出聲音。

倒是江桓先轉身,見了他微微一笑:“憐砂……你都長這麼大了啊。”

江憐砂很想走上去擁抱江桓一下,可是想到自己滿身的血腥味道,他急忙剎住腳步:“父聖……請您稍等,休息一下,憐砂馬上就來!”

江桓卻走上前幾步,伸手輕輕擦去比自己略高的兒子臉上未乾的血跡,長嘆一聲:“憐砂,這些年……你受苦了。”

身邊不是沒有可以理解他的人,但誰的話語都無法取代來自父親的安慰。江憐砂幾乎就想軟弱一次,可是周圍這麼多雙眼睛看着,他也只有將那一瞬間冒頭的委屈深藏心底,換上平常的笑容:“沒有……父聖,其實憐砂過得很好。”

江桓也不揭穿,只是目光裡又添了幾分疼惜:“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但是眼下軍務繁忙,我不能打擾你和北辰將軍商議,等戰事結束我們再好好聊一聊吧。”江憐砂看着父親溫柔的眼神,點了點頭。

空嵐是主動降的,所以一切交接都要走正常程序。這之中的事情不是一時半會兒可以辦完的,江憐砂匆匆將最重要的一些事處理完畢,換洗乾淨過後就到父親的營帳裡去看望一百多年不曾好好交流過的父親。

江桓的營帳很樸實,除了大而整潔,一點也沒有皇家貴族的氣派和奢華。江憐砂進門的時候,江桓正在給龍王玉注入水屬之力,以保持它的靈性和強大。見兒子如約前來,江桓笑了笑,收了法力,又將龍王玉收好,自己站起來坐到桌旁:“憐砂,我醒來能見到這麼懂事的懷雨和做了聖子的你,真是再欣慰不過了。”

江憐砂走過去,也不坐下,只是彎腰將父親摟住。江桓輕輕拍着他的背,安慰道:“我失去意識的這些年,苦了你和陛下,是我擅離職守讓你們……唉……”

“沒……沒有……憐砂和母皇陛下都很好……只要您能醒過來……就是最好的事情了……”江憐砂的聲音裡微微帶着顫音。

又拍了拍兒子的背,江桓說:“瑾兒我見到了,她很活潑。陛下很喜愛她。你和曉光儲君的事情,我都聽說了,憐砂,”放開兒子,看着他有些閃躲的眼睛,江桓鼓勵道,“與男子相戀也罷,我相信你們,既然是你們共同寫下那麼多傳奇,那再多的困難,也不會讓你們分開的。等戰事結束,你輕鬆一些,就去出使曉光吧。兩人這麼久沒見面,早就該好好聚一聚了。”

江憐砂想到心裡那個藏了快十年的身影,喉嚨裡又是一陣發澀。江桓抱着他,又說:“只不過曉光的玄冥帝恐怕會對你們之間的戀情有些意見,不用怕,我會陪你去。”

江桓的話讓江憐砂心裡一驚,擡頭脫口而出:“什麼玄冥帝……您這麼稱呼……”

江桓看着兒子,眼裡只有奇怪而沒有痛楚,彷彿百年前他那場失敗的戀情,連半點傷痕都沒在他心上留下痕跡。

看到兒子的迷惑和無措,江桓笑了笑:“憐砂,有件事情我還沒告訴你呢。醒過來之後我忘了好多事情,有些事情怕是需要你從頭再與我說一次。比如……”

江憐砂打斷他:“陸玄冥,這個名字您還記不記得?”

“陸……玄冥?”江桓疑惑地想了想:“這個應該是曉光皇家的人吧……等等,你莫不是叫了玄冥帝的名諱?”

一點也不剩下了……江憐砂終於明白,江桓徹徹底底把一段記憶拋棄了,那裡沒有熱情激烈的愛,卑鄙齷齪的玩弄,有的只是平淡如水,溫柔如夢,只有他心中永永遠遠的江惜月,而再也沒有那個名叫“陸玄冥”的人。那一場年少輕狂無知的慘烈愛情,那一次讓他魂飛魄散百餘年無知無覺的背叛,通通,不存在了。

這一瞬間,江憐砂感到極大的悲哀,又有幾分恐懼。曾經如此刻骨銘心的愛,竟然像是停留在荷葉上的露珠,一閃而逝,連星點痕跡也沒留下。自己負了陸宇辰百年三生,究竟還有沒有機會……再繫上那一線被他狠心斬斷的緣?

“憐砂……憐砂?”江桓的連聲呼喚終於讓江憐砂回過神。握住父親的手,江憐砂像是在給自己鼓勁一般說:“憐砂會去的,很快就會去,父聖……憐砂一定會努力的……”

正說着,營帳的簾子被人掀起來,來報的小將氣喘吁吁,把最基本的禮節忘了個乾淨,張嘴就說:“兩位殿下,大事不好了!那廣興城……廣興城裡爆發了瘟疫,已經死了快一百人,北辰將軍得知消息之後,立即派兵將廣興城圍住,不讓裡面的人出來。現在……現在都快要引發暴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