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亂世
從江懷雨的態度和風颺的習慣上來看,這頓飯必定會吃得毫無滋味。但令辰砂大跌眼鏡的是,風颺一改在席間絕不主動說話的習慣,和江懷雨兩人聊得很投入——只不過沒有理會他就是了。
辰砂倒是無所謂這兩人的態度。風颺於他而言已經是過客了,江懷雨則像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什麼心事都表現在臉上。辰砂一看江懷雨那張和弟弟完全一樣的臉,就怎麼也無法對江懷雨產生反感情緒,他鄙視的目光在辰砂看來不過是小孩子在鬧脾氣,過一段時間就好。
辰砂心裡很清楚,江懷雨是不會想看見他的,那麼今天請他來吃飯的實際上應該是風颺。可是風颺找他來做什麼?真的就只是道別?
“緋……”辰砂愣了愣,才反應過來時風颺在叫自己,趕緊應了一聲:“是,陛下。”
風颺只是注視着辰砂,並不再說什麼,過了一會兒,他輕嘆一口氣:“今後你會一直留在蒼炎嗎?”
辰砂緩緩點頭:“回陛下,”留意到風颺並不喜歡他的“辰砂”這個名字,辰砂換了一種自稱,“盟主是緋的恩人,現在盟主身旁的星芒只剩下緋一人,所以緋要留下來幫盟主。”只說留下來卻不加一直,辰砂的語言裡有明顯故意的漏洞,風颺並不戳破。江懷雨聽到滿意的答案,表情緩和了一些。
“如此也好……”伸出筷子,又對着滿桌菜品無法下手,風颺猶豫一會兒,還是放下了筷子,“懷雨,在湛海,男子相戀可是常事?”
江懷雨不明所以,風颺這是明知故問。不過對風颺的問題,他一向是有問必答:“當然不常見,畢竟湛海是女子爲尊,多數是女子與男子相戀吧……也有特例就是了,比如本君的皇兄。”
“那件事情的確是傳得挺廣,曉光儲君和湛海聖子相戀。”風颺語氣中稍稍有幾分遺憾,“在朕的國家,男子相戀倒不是大忌,不過在曉光似乎就不同了。唉……說來湛海接連兩位聖子都和曉光的皇族有不少牽扯。”
江懷雨一聽,想起自己父聖和皇兄的事情,情緒低落下去,握着拳說:“如果不是曉光的玄冥帝……本君的父聖又怎麼會魂飛魄散!”
辰砂聽到這裡,隱隱約約覺得有點奇怪……曉光在四國中是信奉地之神明的國家,那麼……對了!他曾經覺得陸宇辰的姓氏有點特別,當然特別,“陸”是地屬國家曉光的國姓!
這麼說……陸宇辰曾經和湛海這一代的聖子……是戀人?
“明明有玄冥帝的事情在前面,你皇兄和曉光的儲君還是能夠相戀,終究還是因爲真心吧。可惜你皇兄後來爲天劫而重傷昏睡,他們兩人才不得不分離。”
辰砂的臉色開始不太對了,拿着筷子的手有小幅度的發抖。
江懷雨對這個觀點倒是沒反駁:“曉光儲君對本君的皇兄還好,皇兄那麼厲害,如果曉光儲君和他父皇一樣只是拿湛海聖子尋開心,皇兄纔不會和他相戀那麼多年……只是可惜他們後來還是分開了……”
風颺又看了辰砂一眼,他提醒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辰砂對上風颺的視線,目光裡是三分驚惶三分痛楚三分不可置信和僅存的一分希望。
但是這還不是風颺要的結果,他又嘆了口氣:“這麼多年,也難爲曉光儲君一直在等。”
“如果他能一直等下去那是最好……”江懷雨反正也吃飽了,放下筷子,“當然,皇兄這麼久都沒醒過來,以後也不知道會怎麼樣,曉光儲君若是等不下去……也……不能怪他,畢竟他還要爲曉光傳宗接代。”
“這樣說來,曉光的那批貴賓好像去了湛海。”漫不經心地提了一句,風颺瞟了辰砂一眼,這次辰砂臉上的血色終於如他所期望的一般,褪得乾乾淨淨。
沒錯……陸宇辰他們的確是去了湛海……辰砂清楚地記得陸宇辰在他面前將他過去的罪證——被屠滅的小村莊掩埋後,對他說要去湛海辦事的那一幕。那個人的手明明那麼穩,那個人的目光明明那麼溫柔,那個人的話語明明那麼真誠!可是那個人看着自己的時候,是在透過他——看誰?!
辰砂猛地站起來,失控的退了兩步,帶翻了身後的凳子。江懷雨本想斥責他沒有禮貌,可是看到他的臉色,不知怎麼又把話咽回去了。
風颺沒有看辰砂,倒是輕描淡寫地加上了最後一劑猛藥:“緋可是身體不適?那就趕緊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另外如果朕沒記錯,湛海聖子名諱裡似乎有一個‘砂’字,五星芒還是請盟主改一個名字爲好,不管怎麼說,身爲湛海人,名字又冒犯了聖子的名諱,可是大不敬呢。”
江懷雨被這麼一提醒,想起來了,不過看辰砂的樣子實在是受不得打擊,把語氣放緩了些:“如此說來本君也想起來了,五星芒還是改個名字爲好,和本君的皇兄重名的話……”
“我……明白了……”辰砂再退了兩步,腳步虛浮,整個人像是隻穿了單衣就被扔在冰天雪地裡,臉上的笑容慘淡得可怕,“抱歉……我失禮了……”好像吃了什麼噁心的東西一樣,辰砂的手緊緊揪住胸口的衣服,低着頭只知道重複着道歉的話,一直退、一直退,直到靠在門上,無路可退。
風颺不再多說,江懷雨看看辰砂又看看風颺,不知道爲什麼辰砂會忽然有這種反應,遲疑了一下,不太熟練地安慰道:“其實也不急於一時半會兒,皇兄他一向不太在乎這個。五星芒晚些再改也沒事,不過這畢竟是湛海的……”
“是……是啊……我現在就去……”辰砂被一句話驚醒,趕緊轉身推門出去,逃得很是狼狽,甚至被門檻絆了一個踉蹌。
等辰砂消失在視野裡,江懷雨才莫名其妙的轉向風颺:“五星芒這是……怎麼了?”
風颺搖搖頭,繼續安靜地吃飯,執筷子的手很穩,目光冷靜如常,好像剛纔那麼多話的人不是他。江懷雨怔怔地看着風颺,忽然覺得有些可怕……錯覺吧?他明明是個外表很冷內裡很親切的帝王啊……
不想其它,既然風颺還在吃,江懷雨也拿起筷子陪他一起接着吃。
正午氣溫陡升,已經帶上暑氣的風推來朵朵白雲。當白雲聚集得多了,天色暗下來,尋常人家都鬆了口氣:呵,要下雨了,天又涼了。
辰砂跌跌撞撞回到房間,推開想問他怎麼樣的侍女浣花和漱花,一個人悶頭衝進房間把門從裡面插上。落下插銷用盡了他最後一分力氣,輕微的銅釦碰撞聲過後,他再也支撐不住僵硬冰冷的身體,靠着門滑坐在地。
薄薄一扇木門,隔絕了光亮,隔絕所有的期盼。
一夜之後,辰砂終於開了門,面色如常,笑容依舊,唯有眼神不復之前的明亮。秦烽按照原定計劃帶着辰砂和其餘幾個秦府裡比較重要的人一起,去爲長星芒眠瑾和三星芒茗煙下葬。當然除了辰砂和秦烽以及少數幾個當事人,沒有人知道眠瑾的棺材裡只裝了她穿過的衣物。
紙錢漫天,哀樂淒涼。秦烽並未虧待兩位伴在他身旁多年卻意外離去的女人,喪事辦得全城皆知。作爲找到眠瑾並且知悉全部事情經過的人,空嵐國公主風漣也參加了葬禮。秦烽似乎默許了她在身旁,可是兩個人都面無表情,僅僅是背影而已,就讓人感覺到咫尺天涯。
一天過去,大家疲憊地回到府中。秦烽安排完餘下的事情,讓衆人散了,自己也回到房間準備洗漱睡覺。忽然段承燁新派來的暗衛出現在他面前,向他報告:那件由秦烽秘藏起來的天下第一秘寶“聖藥”,失竊了!
秦烽如聞晴天霹靂,僵在原地好一會兒才知道追問情況。暗衛報告說,聖藥是正午時分失竊的,死在密室的蒙面奪藥人似乎來自湛海,而湛海王爺江懷雨下午就不太對勁,一個人神神秘秘地跑到空嵐皇帝的院子裡,後來急匆匆收拾行裝準備走,可是現在卻突然身體不適,隨行的湛海御醫對着江懷雨束手無策。
馬不停蹄趕到江懷雨的院子,秦烽二話不說推開擋路的湛海官員就闖進去。他前腳到,聽說江懷雨突生疾病的辰砂也趕來了,秦烽掃了辰砂一眼,立刻排除了是辰砂與江懷雨勾結的判斷,將所有矛頭指向江懷雨。
湛海御醫滿頭大汗,卻無法讓在牀上翻來滾去的江懷雨王爺好過一點兒。辰砂衝到牀邊,見江懷雨一張臉白裡泛青,嘴脣都被咬出了血,急得不知怎麼辦纔好,剛想跟秦烽求助,就聽到秦烽冷冰冰地問:“王爺,恕我無禮,敢問我府中的秘寶去了哪裡?!”
辰砂只知道蒼炎皇帝段承燁公告天下,說能拿到聖藥的皇子可以繼承做作蒼炎的皇帝,卻並不知道秦烽有聖藥。他早就推測出了秦烽的真實身份,現在聽秦烽這麼質問江懷雨,他有很不好的預感。
江懷雨現在早就痛苦得神志不清了,哪裡還能回答秦烽。跟着江懷雨的侍衛長“撲通”一聲跪下,拼命給秦烽磕頭:“盟主……求您救救我們王爺……”
“回答我!”
侍衛長當然知道那瓶聖藥去了哪裡——被江懷雨喝了!可是這話他怎麼敢當衆說出來?看秦烽的臉色,簡直恨不得拔劍一劍斬了江懷雨,再扎幾百下出氣。侍衛長哆嗦着繼續磕頭,只是重複着求助的話。
辰砂明白大事不好,江懷雨一定是把秦烽能當上皇帝的籌碼吞了!但是他並不知道,秦烽如此震怒的原因並非是自己失去了皇帝寶座,而是這世界上可以救段承燁的只有聖藥而已,如果沒了聖藥,秦烽的親生父親段承燁就必死無疑!
秦烽想到段承燁拖着病體不肯及時喝聖藥而想盡辦法讓自己去當皇帝,卻因爲江懷雨這混蛋外人失去了獲救的機會,就悲痛萬分。已經失去了最得力的助手、最親近的女人、最安穩的屏障,現在他還要失去最重要的父親嗎?!
自古無情帝王家,可是段承燁待他完完全全就是父親待兒子的那種無私和守護,這天下不要也罷,他本來就不喜歡那把冰冷的王位,可是他絕不願再眼睜睜看着與自己血脈相連的父親因爲自己的過失而喪命啊!
眼見秦烽的頭髮變成了紅色,整個眼睛也火紅一片,辰砂心驚:秦烽這是動了殺機……不……不管江懷雨做了什麼,他不能讓江懷雨死!搶在火屬之力爆發的秦烽之前一把抱住江懷雨,辰砂衣袖一揮,屋外小溪裡的水流凝成□□衝破房門。衆人只覺得眼前水霧瀰漫,待秦烽的火龍捲蒸發去了空氣中多餘的水分讓視野清晰,房間裡早就沒了江懷雨和辰砂的影子。
冷酷地看了一眼房間裡剩下的不知所措的湛海人,秦烽握緊了拳,用最後一絲理智命令自己轉過身,施展輕功追了出去。房間內,在鬼門關外走了一遭的衆人齊齊打了個哆嗦,膽小的侍女整個人癱軟到地上,侍衛長也坐在地上抖個不停。
不管辰砂是什麼身份什麼來歷,至少從辰砂以前的態度來看一定會全力幫助江懷雨逃脫……侍衛長職責所在,衷心祈禱着:水屬之神在上,求您一定要庇護您的子民……
因爲帶着毫無行動力的江懷雨,辰砂不敢拖延,搶了秦府裡最好的一匹馬騎上去,狠狠心用水箭傷了其它幾匹馬讓它們暫時無法帶人,抱着江懷雨騎馬奔向秦府出口。一路狂奔而過,馬蹄下盡是殘花斷草。
秦府大門被辰砂的水龍捲一擊撞飛到大街上,所幸此時已經是傍晚,大街上行人寥寥,飛出去的大門並沒有傷到人。辰砂直接騎着馬踩過秦府大門,縱馬上街,攬着江懷雨的手緊張得有些發抖。
秦烽的財力毋庸置疑,勢力不必多說,如果不能搶一切機會帶江懷雨跑出去,他們必死無疑!
夕陽貼近遠處的丘陵,朝炎城城門開始關閉。辰砂撕下一片衣角矇住臉,把江懷雨攬進一些讓人看不清楚他的容貌,完全不減速直接超城門衝過去。守城官兵懶懶散散準備關了城門交班回家,本來麼,朝炎城是皇城,料也沒人敢在天子眼皮底下撒野,可是就有這麼一個人,騎馬在大街上狂奔不說,居然還衝擊城門?!
可惜守城官兵終究是慢了一步,辰砂連法術也沒施展,就趁着城門還未關上直接闖了出去,留下身後守城官兵罵罵嚷嚷和整理兵馬準備追趕的聲音。
朝炎城外不過一里多,便是貫通東西南三大國的濤濤清江。江水奔騰,白浪翻滾,遠遠流向東方。辰砂縱馬狂奔十幾里路,直到馬匹體力不支,他們也停在一個不高的山崖上,崖下是滾滾的江水。
秦烽果然不出辰砂所料,在他們棄馬後不過半盞茶功夫便率領一衆僞裝成護衛的暗衛們趕到了。
秦烽神情冷漠,眼神狠厲。在辰砂的印象裡,秦烽從來沒有過如此可怖的時候,但現在……辰砂真心希望自己並沒有與秦烽爲敵。
“對不起……盟主。”辰砂抱着奄奄一息的江懷雨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站在山崖邊上。秦烽一步步逼近,不管辰砂還有沒有退路,他不停。現在他已經無法救段承燁了,所以他要江懷雨死,絕對。
浪頭打過,辰砂一手抱着江懷雨,一手握着竹笛,然後迅速把竹笛上的湛海龍王玉扯下來,牙齒和手並用,將龍王玉系在江懷雨脖子上,後面的紅穗繩子打了死結。
秦烽還在逼近。辰砂又看了江懷雨一眼,看到他和自己前生弟弟楚延一樣經常那樣毫無生氣的白慘慘的臉,心裡一疼,用力抱了江懷雨一下。突然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狠狠推了江懷雨一把!
江懷雨從山崖上落入水中,湛海龍王玉發光,護着江懷雨順流而下,水流飛快,浪頭愈急,短短一眨眼的功夫,江懷雨已經失去蹤跡。
竹笛上已經沒有了龍王玉,可是辰砂依舊平靜地站着,伸開雙手做出擋的姿勢,對着驚訝站住的秦烽一字一句的說:“盟主,請停下。”
秦烽不語,手一動,後面的暗衛們箭一般躍下馬想沿着岸追江懷雨。辰砂抿着脣,頭髮忽然瞬間變成海水一般的藍色,眼睛也在同一時刻變色,巨大的浪頭海嘯一般砸過來,越過他和秦烽,劈頭蓋臉將暗衛們連同馬匹一起衝開十幾丈!
依然擋在前方,辰砂藍色的長髮在晚風中飛揚,腳下風起浪涌,語氣平靜無波:“盟主,請停下。”
他——終於衝破了自身力量的封印嗎……秦烽站住了,因爲身旁有水的辰砂,暫時是不可戰勝的。
雙方僵持了大約三個時辰。辰砂估摸着再追也不可能追上了,終於在點點繁星下放下了手,腳下的浪也安靜不少。秦烽眼神一寒,這次不用他說話,暗衛們圍上去,幾個人很快將辰砂牢牢抓住。
秦烽走上前,居高臨下看着被暗衛們按跪在地上的辰砂,兩人對視,目光中是一樣的堅定,一樣的清醒。
“這次,是你自己選擇留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