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相安
長得一眼望不到頭的路上,幾匹駿馬正載着騎手飛奔。烏雲砸在衆人頭頂,幾乎將空氣壓成推不動的固態,道路上的灰塵都快飛不起來了,可是騎手們依然保持速度前進。
領頭的陸宇辰沉默,緊隨的沈翩鴻同樣安靜,後面的隨從自然不可能多嘴,繼續策馬緊跟。看看天色,最多再過半柱香,他們就能體驗一把當落湯雞的滋味。
一直在沈翩鴻衣領裡睡覺的小蝙蝠終於被顛簸弄醒了,用翅膀揉着眼睛鑽出來,看到這可怕的天色,在沈翩鴻脖子上蹭蹭。沈翩鴻低聲安慰:“你淋不到雨,沒事的。”
路克“嘭”的一聲在一團白霧裡變成了少年的樣子,坐在沈翩鴻身前不滿地大聲說:“這是暴風雨,你們沒事小馬還有事呢!老大——”他扭頭對着前面頭也不回的陸宇辰喊,“小馬都已經很累了,你們一下子到不了前面的城市,趕快想辦法躲雨啊!”
陸宇辰一手鬆開繮繩向後面比了一個手勢,整個馬隊很快停下了。這裡是荒郊野外,全無百姓居住的痕跡,不要說能躲雨的農家了,就是破廟也沒一座。
“哪座山比較合適?”陸宇辰牽着馬,回頭問沈翩鴻。
沈翩鴻四處看了看,指指旁邊的一座山頭:“都去那邊。”
馬隊很快來到山腳下,路克對着平板一樣的山壁,莫名其妙地問:“來這裡幹什麼?”
沈翩鴻也不多說,站在山壁前,右手按在山壁上。只見數道暗黃色的光線以他的手爲中心,四散開去,融入山體,然後就是許多聲“轟隆隆”的巨響,最後沈翩鴻輕輕把手往前一推,薄如紙的一層岩石破碎,一個不小的山洞出現在衆人面前。
路克驚喜地問:“你們怎麼知道這裡有山洞?”
等馬匹和人都進了山洞,外面的雨終於像天破了似的狂傾而下。沈翩鴻拉着路克到山洞一旁,自有隨從爲他們鋪好軟墊。攬着路克坐下,沈翩鴻笑眯眯地回答:“原本是沒有的,不過我想在哪座山上開個洞都行。怎麼樣,還不錯吧?”
路克點點頭,很是佩服,這時陸宇辰也坐過來了,沈翩鴻暫時把路克放到一旁,關切地問:“昨天你是怎麼了?”
陸宇辰對至交好友從來都很坦白:“做噩夢而已。”
“你從他失蹤那天就開始這樣,喂喂,你可是站在十倍於自己兵力的敵人陣前也面不改色的人物啊。”
向後靠在山壁上,陸宇辰長出一口氣:“不過,關心則亂。”
“放心吧,再走八十里便能到下一座城,然後不出一天,就可以進入湛海都城‘熙荷’。到時候你的猜測就能驗證了吧。”沈翩鴻轉移了話題。
陸宇辰看着外面的暴雨,喃喃着:“還有兩天嗎……”
就在兩個人聊天的時候,原本老老實實坐着的路克忽然站起來,然後拔腿就往外跑。沈翩鴻因爲和陸宇辰說話而反應慢了一步,等他注意到路克的行動時,路克已經跑進了大雨中。
“路克!回來,外面的雨太大了!”陸宇辰一回頭就發現好友沒聽自己說話,而是一邊對着外面喊一邊站起來。他再看看外面,一抹身影被大雨壓得擡不起頭,漸漸在雨中模糊。
沈翩鴻差一步就跟着衝出去了,被隨從擋住。他也不知道路克忽然跑出去是爲什麼,但是看這種天氣,任誰出去了也不會安安穩穩地回來吧!
“真是的……”沈翩鴻不得已,發動了對路克的主僕契約想命令路克回來,可是路克寧願拼命抗拒,還是不停步。
陸宇辰跟着站起來走到洞口:“是你最近太欺負他了?”
沈翩鴻看着越來越大的雨,一改平時的隨意,眉頭皺起來:“他到底怎麼了?”眼看路克越跑越遠,還因爲抵抗契約而渾身無力摔倒在雨水中,他咬咬牙暫時放棄發動契約控制,推開侍從想跟過去,結果又被陸宇辰一把拉住。
“放開……”
“他回來了。”陸宇辰打斷好友的話,果然下一瞬路克渾身透溼地跪倒在一旁,顯然是用吸血鬼的力量高速跑回來的。
沈翩鴻還沒來得及數落,路克擡頭瞪了他一眼:“反正我離開你就會死,你急什麼。我去去就回來,這麼一會兒你都要用契約——疼死了!”
沈公子還是第一次被人堵得說不出話來,自己本意是爲他好,不想這個體質差的小吸血鬼淋雨生病,怎麼就成了不肯放契約者一點點自由的黑心主人了?青天大老爺在上,他沈翩鴻從來沒有想虐待自己的情人好不好!
路克一隻手順了順因爲跑步亂掉的頭髮,哆哆嗦嗦地湊到隨從們點起來的火堆旁坐下,把懷裡羽毛都粘成一團簡直像破抹布的大鳥捧出來烤火。沈翩鴻走到小吸血鬼身旁,剛想開口,賭氣的小吸血鬼轉了個方向,拿背對着他,擺明了不想跟無良主人說話。
被討厭了的沈翩鴻哭笑不得,伸手將路克幾乎能擰出水來的金髮攏到一起,解下自己送給他的那條天青色髮帶搭在手上,動作非常溫柔地從背後攬着他,低聲在他耳旁說:“你的衣服都溼了,脫下來烤烤吧。”
火光照映下,路克臉上剛剛泛出的紅色一點也不明顯。沈翩鴻的聲音華麗而優雅,當他壓低聲音說話時,那種成熟的性感簡直男女老少通殺。小幅度地掙了掙,發現掙不開沈翩鴻,路克有點羞惱,也壓低聲音說:“我身上都是溼的,放開我,免得你的衣服也被弄溼。沒事,反正我是吸血鬼,這點雨不算什麼,我又沒有衣服換,這樣烤火就行了。”
沈翩鴻通常對情人很溫柔,不過偶爾也是霸道專制的。聽了路克的話,權威一再被挑戰的無良主人沈翩鴻挑挑眉,自己動手從後面解路克的衣帶。這段時間路克一直陪在他身旁,所以他的固定牀伴也只有路克一個人,脫起衣服來那叫一個流暢,路克只不過眨了眨眼,上衣就被扒了個乾淨。
“喂!”周圍還有路人甲乙丙丁若干,沈翩鴻居然敢當衆脫他衣服!小吸血鬼瞬間炸毛。
“我不會讓他們看的。”沈翩鴻自己的衣帶不知何時居然也解開了,這時將路克一攬,正好把他整個人包在衣服裡。
沈翩鴻的體溫對於渾身冰涼的路克來說幾乎可以算燙。三兩下被扒得只剩一條底褲,路克也不敢再亂動了,僵着身體坐在沈翩鴻懷裡。他剛纔還只是微熱,現在已經熟透,往常有些蒼白的皮膚此時透着一層粉色,簡直誘人犯罪。
“你你你……放開我啊……”沈翩鴻把路克攬進來,可沒說想連那團抹布一樣的大鳥也一起攬住。路克是暖和了,大鳥卻和一堆溼衣服一起掉在火堆旁。暈頭轉向的可憐大鳥撲騰着翅膀擡起頭,淚汪汪看向能跟它交流的路克,路克被它看得不好意思,縮進沈翩鴻懷裡小聲說:“對不起……我……我現在沒穿……喂,讓我幫它烤烤火……”
沈翩鴻眼睛一眯,危險地盯住大鳥,大鳥渾身一震,恨不得真的變成一團抹布。將路克又抱緊了些,沈翩鴻對於這隻讓路克扔下他跑到雨中的破鳥很有意見。沈公子很生氣,後果當然很嚴重:“哦,烤一烤……味道好像不錯,雖然肉少了點。”
路克差點又炸毛:“你就知道——啊!”耳垂被沈翩鴻輕輕咬住,路克險些呻吟出聲,趕緊把嘴閉上,湖藍色的眼睛裡火光閃爍,回頭瞪視的樣子極是可愛——讓沈翩鴻很想化身爲狼把小吸血鬼就地正法。
所幸沈翩鴻到底還是理智的,將路克往懷裡按了按,對旁邊的隨從吩咐道:“把他的衣服和那隻鳥烤一烤。”
路克的視線被擋住了,在沈翩鴻衣服裡掙扎:“不準吃!而且人這麼多,不要抱這麼緊!”
沈翩鴻掃了一眼,隨從們很自覺地在另一個火堆那裡忙着烤準備好的食物,而陸宇辰一個人站在洞口看外面的暴雨,誰都沒有往他們這裡看。將掙扎不休的路克按住,沈翩鴻心情很好地摸摸他軟軟的金髮:“好好好,不吃,沒人看我們。現在還早,你繼續睡吧……哦對了,你餓不餓?”
路克也掙扎累了,沉默一會兒,慢慢靠近沈翩鴻懷裡:“餓……”
拿出防身的短刀將自己的手心割破,灌了一口血,沈翩鴻用衣服遮住旁人的視線,擡起昏昏欲睡的路克的臉,溫柔地吻上去。
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路克忘記了吞嚥,任由沈翩鴻的血流進咽喉。這個保養極好的貴族真是該死的帥,近距離看沈翩鴻的臉,路克越發確定了沈翩鴻就是用臉騙人的花心壞蛋!
但是……淪陷的人真多。包括自己。
沈翩鴻微微閉着眼睛,路克凝視着他的臉,嘴角有些自嘲的上彎:從未出過家門的自己因爲被血獵追殺而來到這個世界,卻碰到了沈翩鴻這麼個溫柔又霸道的人。深埋在心田的種子被這濫情的傢伙喚醒,那種廉價的溫柔在舉目無親的自己看來居然珍貴如斯。
沈翩鴻會像呵護所有情人一樣呵護他;沈翩鴻會在火熱的夜晚用最靈活的手點燃他的身體;沈翩鴻會在每一個可能的時機不經意地攻佔他的心。
沈翩鴻,沈翩鴻,呵……沈翩鴻。
風流天下知的沈公子,恭喜你,我知道了,可是我又逃不了,逃不了……
路克雙手勾上沈翩鴻的脖子,手臂擦過了自己的耳朵,被體溫溫暖的契約耳釘從手臂上輕輕劃過,在心頭刻下深深的痕跡。路克主動索吻,水漾的湖藍色眼睛裡一片清明,然後在沈翩鴻略微有些詫異的睜開眼睛之前把眼睛閉上了,動作更加激烈。
沈翩鴻失笑,拍拍路克的背,放開他,又在自己手上的傷口處喝血。路克輕輕喘着氣:“等我變了再說……這種形態下吃不飽的……”
不等路克說完,沈翩鴻又一次湊上去,將血餵給他,然後放開:“我最近吃得很好。”對路克眨眨眼睛,沈公子笑道,“就是想這樣餵你一次,你不能總是餓着吧。”
路克垂下視線,手微微鬆了點,然後第三次被沈翩鴻按着頭喂血喝。
“夠了!”低喝一聲,路克不顧沈翩鴻的意思,變成小蝙蝠飛落在他流血的手心,埋頭用餐。他無法攻擊沈翩鴻,所以當血被喝得差不多了,沈翩鴻自己按着手心,又擠出來一些血。
小蝙蝠擡頭繼續瞪主人,主人笑笑,另一隻手指點了點它的腦袋:“不要浪費,吃飽。”
默默低下頭,小蝙蝠仔仔細細將能舔到的血喝得乾乾淨淨,自己撐得幾乎飛不動,然後變成人形,捧起沈翩鴻的手,舔舔他的手心。吸血鬼的唾液能夠治療小傷口,沈翩鴻手心的傷很快癒合。
“該睡覺了,也許過兩天又得麻煩你,不要太累啊。”將路克摟進懷裡,沈翩鴻也靠在山壁上閉目養神。路克在溫暖的懷抱裡咬咬牙,盯着沈翩鴻剛剛癒合的手心,用力閉上眼睛,手卻將他的手握住不放。
好吧,你這該死的溫柔。
那邊,陸宇辰聽後面動靜消失了,回頭看了一眼,有些壞心眼地想着:你早晚會被紅線狠狠絆一跤的,沈大公子。
深夜,陸宇辰和沈翩鴻都睡了,卻是路克的活動時間。從沈翩鴻懷裡鑽出來,紅着臉把烤乾擺在旁邊的衣服套上,路克坐到火堆旁,把羽毛已經幹了的大鳥捧起來:“你啊,下雨天也不知道提前躲一躲。”
大鳥困得不行,依然沒什麼精神地低低“咕”了一聲。
“好吧好吧,你睡覺,我不打擾你了。唉……什麼時候才能找到辰砂啊……”
“咕?”
路克一愣:“呃……辰砂,就是辰砂,怎麼了?”
大鳥眼珠轉轉,忽然尖鳴一聲,嚇了路克一跳,趕緊把它的嘴捏上。
“他們在睡覺,再這麼大聲我真的把你烤來吃!”偷偷瞄了一眼沈翩鴻和陸宇辰還有幾個隨從,路克回頭小聲嚇唬大鳥。
大鳥委屈地拍拍翅膀,路克放開它的嘴,繼續問:“你確定?”
“咕咕……”可憐的威猛大鳥只能低聲下氣學某種家禽發音。
“他給你治療過?旁邊有人這麼叫他啊……那,旁邊那個人叫什麼?”
“咕。”路克欣喜萬分,拉起大鳥的兩片翅膀就原地轉圈:“沒錯!就是辰砂!是他和摘星!”
“啪”的一聲,路克的手臂被人緊緊抓住,路克穩了一下才站住。還沒等他發問,陸宇辰抓着他手臂的手又緊了些:“辰砂?!你說辰砂?”
路克理解陸宇辰的失態,把大鳥捧出來:“沒錯,它說它受傷的時候就是辰砂撿到它給他治療的,而且辰砂旁邊還跟着摘星!”
“在哪?”
路克充當翻譯問大鳥,大鳥又咕了兩聲,路克說:“就在這附近,它可以試着幫我們找,等雨停下就好。”
陸宇辰轉身看着外面瓢潑的大雨,也知道心急不行,可就是無法徹底冷靜。辰砂失蹤一個月了,忽然得知他的消息,陸宇辰恨不得現在就出去找人。
“好好養精蓄銳,明天你要找也得有精神吧。”沈翩鴻的聲音加了進來。
用力握緊拳,陸宇辰慢慢壓下不應有的情緒,安排到:“好吧,所有人休息,明日天晴了我們再去找找。”
“但是那位殿下那裡……”沈翩鴻揉了揉額角,“你打算怎麼辦?”
是啊,他原本的打算是去“那位殿下”那邊看看,證實一下自己的猜想,但是現在忽然有了辰砂的消息,怎麼能叫他不擔心?從那隻鳥見到的情況看,辰砂現在最起碼是安全的,而且好像好過得不錯,所以他應該繼續他的旅途纔對不是嗎?
“我們在蒼炎耽誤得太久,現在百商會都過去了一個月,你纔剛剛到湛海。”沈翩鴻嘆氣,“你不是一直想確認一下嗎?”
陸宇辰沉默,看着外面,好像想透過這沉重森冷的雨夜看到那個給自己無比熟悉感覺的人。百里之外,是陌生的“那位殿下”,幾個時辰路程之內,是熟悉的辰砂。他要去找誰?
“路克,明天你和他們兩個留下來找一找辰砂,然後回來報告給我辰砂現在的情況。不管找不找得到,都不要驚動他。如果一天之內還沒有消息,就先到熙荷來找我們。我們在熙荷的事情辦完之後……我再做決定。”陸宇辰點了兩個隨從給路克。
“知道了。”路克把大鳥抱在懷裡,“你們睡吧。我們明天會盡力找他的。”
陸宇辰回去躺下,翻來覆去,終於還是在把自己這張餅烙熟之前陷入睡眠。一夜無夢。次日清晨,原本的一批人馬分成兩部分,由陸宇辰領頭的一批繼續向熙荷城前進,以路克帶頭的另一批開始搜索辰砂的蹤跡。
雙手握着繮繩,遠遠看着路克和隨從們消失在樹林中,陸宇辰深深呼吸了一口雨後的空氣,策馬而去。距離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