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懷雨
在辰砂臥牀休息的這段時間裡,朝炎城天天下雨,出行不便。身爲蒼炎商盟盟主的秦烽必須出門處理百商會的事情,而陸宇辰和風颺都選擇留在秦府。
有琉影的藥和浣花的水屬治療法術,辰砂被風颺揍了的第二天就能下地行走,表面上看不出來有什麼問題。不過他那口血吐得太嚇人,秦烽沒有再讓他幫忙工作,倒是讓辰砂撿了個便宜,好好休息了幾天。
又是一個細雨綿綿的春日,辰砂早早起牀洗漱吃飯,然後到隔壁去把夜崢拉起來陪他看書學習。
和最初見面的時候比,夜崢在行動上還是一樣的反應遲鈍,但辰砂可以看出來他的思維非常敏捷。託眠瑾這位伯樂的福,夜崢被慧眼識中。因爲並未侍寢過,所以在辰砂的請求下,現在夜崢已經正式脫離秦烽男寵的身份,作爲辰砂的小廝跟着他學習了。
夜崢學起東西來非常快,他應該是有學習底子的,所以辰砂也教得很順利。那些賬房先生們習慣了古代賬目記錄和分析,一時不好接受來自辰砂那個時代的統計分析方法,但是夜崢就不一樣,他雖然有底子,卻只是瞭解一些極爲基礎的東西,所以辰砂教給他的現代基礎數學知識,他消化得絲毫不比現代人差。
辰砂受到琉影影響,教東西除了數學是循序漸進,其它的都是想到哪裡教到哪裡,有時候看這邊的書,看到不懂的地方就和夜崢討論,一起學習共同進步,其樂無窮。
這幾天辰砂都是上午學習下午玩。吃過午飯之後,他和夜崢擺開棋盤下起了棋。在下棋這種腦力遊戲中,夜崢的思維之靈活讓辰砂佩服不已,現在他的最高目標就是輸得別太慘,連平局都是妄想。
辰砂正對着棋盤仔細思考對策,忽然聽見浣花在門外揚聲道:“公子,盟主派人來告訴您,等下有貴客來拜訪,請您稍微準備一下。”
貴客?大後天就是百商會了,這個時候纔到的貴客會是誰,又有誰會來登門拜訪一個普普通通的男寵呢?辰砂帶着疑問,讓夜崢先回去了,然後等漱花和浣花一起進來收拾了一下房間。沒過多久,大隊人馬就浩浩蕩蕩進了他的院子。
要說排場,就連身爲皇帝的風颺都沒有這麼誇張:十幾個侍女進來在兩邊候着,十幾個侍衛在小院裡站了一圈,稍微樸素了一些的石凳被搬開,華貴的椅子擺在中間,然後正主才施施然登場。
辰砂看到侍衛侍女們和這把價格絕對不菲的椅子的時候就在想來人可能是誰,聽到腳步聲,他擡頭看去,伴隨着旁邊侍從長的聲音,一位錦衣華服的少年昂着頭走進小院:“湛海國懷雨王爺到!”
看清少年樣貌的一瞬間,辰砂的腦子就像被雷劈中一樣完全喪失了思考能力,只知道呆呆地讓目光隨着少年移動。
儘管那樣高高在上的感覺和那個總是帶着堅強笑容的孩子完全不同,儘管那種不屑加鄙視的目光絕不可能出現在那個總是依賴他的孩子眼裡,儘管那個傲慢的舉止一定不會由那個總是乖巧懂事的孩子做出來,但辰砂實在太想念這張臉,抑制不住滿心的喜悅,向那少年撲了過去:“小延!”
侍衛盡職盡責地把辰砂攔在少年幾步之外,少年稍稍皺了皺眉,儘量不讓自己的厭惡表現得太明顯:“本君是湛海的懷雨王爺。聽秦盟主的長星芒夫人說,你是季家失蹤的那位二公子季延緋?”
什麼季延緋,什麼懷雨王爺,辰砂纔不管,眼裡只有少年:“小延,是哥哥啊,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不過太好了,太好了……”他一邊說一邊想掙脫侍衛到少年身邊,但完全不是侍衛的對手,始終被攔在少年幾步之外。
隨着湛海王爺江懷雨進來的秦烽看到辰砂這樣也是一愣,在辰砂休養期間,他選擇讓眠瑾作爲家眷代表陪自己迎接江懷雨,但讓江懷雨見到眠瑾是他的失策。現在江懷雨被驚動了,辰砂多出一個後臺不說,而且——眼前這是什麼情況?
“小延……小延……”辰砂現在什麼也聽不進去,只知道一個勁的徒勞的向少年伸手想碰到他。
前生他和襁褓中的弟弟楚延一同被遺棄在孤兒院門口,守護着身體不好的弟弟長大就是他的責任。小延的鼓勵和依賴讓他拿出比平常人多幾倍的努力去學習,爲的就是能考個好大學找個好工作賺錢來給弟弟治療。可惜就在他高三畢業那年,小延病情惡化,他剛剛拿到國內某一流大學錄取通知書,就不得不去從事那種行業。縱使這樣,小延也還是重病不治身亡,獨獨留下他一個人。
辰砂怎麼也沒想到,在這個世界還能再見一次自己最重要的弟弟。好好活下去的諾言,是他向已經身在天堂的弟弟許下的,他以爲自己一輩子都要在回憶和夢境中與弟弟相逢……這個少年的出現是蒼天賜給他的禮物嗎?
江懷雨坐不住了,辰砂這副樣子讓他有些莫名的焦躁。站起來示意侍衛把辰砂拉好,江懷雨走到秦烽身旁低聲問:“這位五星芒真的是季家的二少爺季延緋?二少爺算來是本君父聖本家的宗系傳人,也就是本君的表兄了,不過本君與延緋表兄交往不多,延緋表兄早年據說在一場事故中已經離世了,這個人……本君實在沒太多印象。”
若不是眠瑾告訴江懷雨王爺辰砂的身份,秦烽根本不想讓江懷雨知道這件事情。但既然對方已經得到這個消息,他也沒有繼續隱瞞的必要,不論江懷雨是不是懷疑辰砂的來歷,湛海貴族季家二公子現身的消息都足以引起湛海女王的注意,一定會派人來查,到時候他還是得把辰砂還回去。
斟酌了一下字句,秦烽坦言:“秦某是在芳菲樓偶然救下辰砂的,當時辰砂傷重失憶。後來秦某好奇稍微查了一下,隱約有跡象表明他可能是水屬國家身份比較高的人。不過秦某的長星芒眠瑾的確是季家旁支,她認定辰砂是季家本家的二少爺,那麼應該不會錯。”
聽了這麼一大段字,江懷雨就接收到一個重要信息,眉頭皺得更緊了:“盟主是在……芳菲樓見到他的?”這個常年到風月場所玩樂的紈絝子弟聽名字就能分辨出來芳菲樓是個什麼地方。
湛海除了女王,就是聖子最爲重要,聖子一定有湛海貴族季家的血統。當年這一代聖子重傷沉睡之後原本是要從季家選代理聖子的,可惜季家大公子天資不夠,天資極高的二公子又出意外身亡,所以湛海這麼多年都沒有人能夠代理聖子一職,天災連連,國力漸衰。
湛海聖子無比尊貴,不管因爲什麼,差一點當上代理聖子的人居然淪落到那種地方,江懷雨想想都覺得厭惡:“這件事情本君會再查,先多謝盟主對吾神之子民的救助。這位五星芒既然是盟主救回來的,盟主便先留下他吧,待日後有結果了,本君再來拜訪盟主。”
江懷雨果然如秦烽預料一般鄙視當過小倌的辰砂,如此一來秦烽就有藉口留下辰砂了。
秦烽正在暗暗高興,門外又傳來通報聲:“空嵐國颺空帝到!”
空嵐皇帝風颺出行時的排場自然不會比湛海王爺江懷雨小,可是他現在畢竟是在秦烽府上暫住,所以大多數隨從都暫留在蒼炎城別的地方,跟着他到秦府的人恰好與江懷雨現在帶的人一樣多,而且他匆匆過來,帶的只是那麼寥寥幾個護衛。
辰砂此時頭腦已經開始冷靜下來,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剛纔江懷雨的話他也聽到了,江懷雨跟“季延緋”只不過是關係不熟的表兄弟,而他的反應太強烈,難免讓人起疑。更可疑的是,他對着江懷雨喊的是“小延”,這個不是他這身體原本的名字嗎……
沒等辰砂想出個對策來,風颺就保持着皇帝的尊貴威儀駕到了。原本就不太大的院子被這麼幾十個人站得滿滿的,顯得很擠,看上去真是委屈了這一個皇帝一個王爺和一個盟主。
現在這個場合,辰砂根本插不了話,所以安靜地讓侍衛抓着自己,在一旁看風颺趕來到底是想做什麼。風颺掃了一眼辰砂,不動聲色地轉向江懷雨:“懷雨王爺,好久不見,朕甚是掛念王爺。不知王爺此番前來,所爲何事?”
江懷雨不是第一次見風颺,作爲湛海國的皇族,他在許多重要場合與風颺接觸過。可是辰砂注意到,江懷雨從聽到風颺的名號起就直直盯着院門口,然後等風颺進了小院,他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生怕少看了風颺一眼。
輪資歷和年齡,辰砂是過來人,江懷雨這張臉他又看了十幾年,對方一個微小的反應都瞞不過他。相較自己爲什麼能在這裡看到和前生的弟弟楚延有着同一張臉的江懷雨,辰砂更詫異的是江懷雨居然對風颺……有戀慕之情?!
江懷雨只顧着看風颺,暫時沒有回答他的話,風颺好像沒看到他專注的目光,把問題又重複了一次。
“哦……颺空帝聖安……本君也十分想念……啊……”說漏嘴了,江懷雨臉一紅,趕緊轉話題,“本君這次來是因爲聽說盟主的這位五星芒是本君的親戚……季家的二公子,所以趕來看看。”
風颺的暗衛老早就報告給他,江懷雨是在見了眠瑾之後直奔辰砂這裡的,他就是把季家二公子偷偷拐走的罪魁禍首,江懷雨的目的他還不知道嗎。剛纔在門外聽到江懷雨說讓辰砂先留下,他就知道自己的判斷沒錯,若是不能讓江懷雨收回之前的話,秦烽就有藉口不把辰砂給他了。
無視於準備開口的秦烽,風颺搶在他之前淡淡地說:“緋是朕曾經在一次圍獵中從虎口救下來的人,也是朕曾經的暗衛,在幾十年前一次任務中失蹤,就再無消息了。實不相瞞,朕在緋失蹤後險些亡命於叛亂分子之手,所以一直在尋找緋想了解當年事情的真相。”
辰砂收到江懷雨投過來的明顯敵視的眼神,心底長嘆一聲:風颺是個危險角色,江懷雨居然對他有好感,這個先不說,萬一被風颺說動,江懷雨想幫他弄清楚當年叛亂的真相,那麼自己就有大麻煩了,江懷雨一定會協助風颺把自己帶走,到時候下場如何不必再說。
“原來如此,颺空帝當年的事情本君略有耳聞,沒想到還有這樣的細節。那麼縱使五星芒是表兄,本君也不能徇私……”江懷雨完全倒向風颺的意見讓辰砂聽得心裡越來越冷。只是一個風颺的話,秦烽還可以周旋一下,如果再加上一個江懷雨,還擡出什麼大義滅親之類的道理,秦烽就不好招架了。
“陛下,王爺,還有盟主。”辰砂退了一步,侍衛看他正常許多,也不再繼續抓着他,任由他得到自由之後跪在地上,“辰砂完全沒有過去的記憶,這一點盟主和陛下應該都能確定。辰砂只知道自己是盟主救回來的,盟主爲了辰砂花費三千兩銀子,不遠千里帶回朝炎城養傷,封辰砂爲五星芒,還保護辰砂逃脫了數次暗殺。盟主的大恩大德辰砂無以爲報,只有全心侍奉。”
轉向風颺,他接着說:“陛下若還是無法相信辰砂失憶,辰砂任由陛下問訊,但是當年的事情,辰砂實在不知情,況且辰砂身陷芳菲樓多年,有什麼線索也早就斷了,即使陛下把辰砂帶走,對了解當年的事情也是無益。”深深叩首,“請陛下 體諒辰砂留在盟主這裡的報恩之心,有何事不解,就在盟主這裡解決吧,辰砂以吾神之名起誓,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再轉向江懷雨,辰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同樣以頭磕地:“剛纔辰砂也不知爲何會對王爺做出如此失禮的事情,辰砂不敢妄求王爺原諒,更不敢高攀湛海季家二公子這個身份,只希望王爺宅心仁厚,讓賤民辰砂繼續陪在盟主身邊報恩。”
辰砂說得誠懇無比而且在情在理,三人竟一時都無法接話。這個時侯第三聲通報響起,早該出現的人終於出現了。
“曉光國玄冥帝特使陳石公子到!”
陸宇辰大步流星走進來,一進門就略略掃視過全場,然後直奔辰砂身旁。他站定的時候正好擋在辰砂身前,那種完全守護的動作,讓擡起頭的辰砂心裡驟然暖起來。
“盟主好,颺空帝聖安,懷雨王爺貴安。不知何事驚動了三位一起來——莫非是和五星芒有關的事情?”
要說現場最沒理由出現的人就是陸宇辰了,他和辰砂一文錢關係都沒有,不,也不能這麼說,前幾日他已經和辰砂有過一夜之情,只不過爲了這點情分來跟面前這三個人對上,旁人怎麼看怎麼奇怪。
陸宇辰的出現和動作讓秦烽覺得自己的頭又大了一圈,之前他覺得辰砂越搶手越好,這樣辰砂能爲他換取的利益就越大,但是自從他想留下辰砂,他恨不得辰砂根本不認識這幾個人,這樣他就可以真正獨享這個工作認真、想法奇妙、樣貌也是極品的少年了。
“陳少爺好。五星芒可能是本君的表兄、湛海季家的二公子,但是……”江懷雨扭頭看看面色如常卻隱隱發出壓迫感的風颺,“颺空帝幾十年前險些遇刺的事情也和五星芒有關。而盟主纔是五星芒的主人,五星芒本人也想留下來報恩,所以現在本君很難辦。”
陸宇辰哈哈笑了起來:“那還真是不好辦,而且我與五星芒相談甚歡,深感五星芒是至交好友,本想請盟主割愛呢。”
江懷雨目瞪口呆,嘴脣抖了抖沒說出話來,旁邊的秦烽也是一臉詫異,只有風颺還是面無表情,但額角的青筋也跳了跳。那些侍女們一個個面色奇怪,侍從長張大嘴巴,如果不是礙於陸宇辰身份未明卻敢跟這幾個人正常對話,他都要拿出大紅章在陸宇辰額頭上蓋一個大大的“傷風敗俗”印了。
辰砂更頭疼了……這個時候坦白,他怕事情還不夠亂是不是?
陸宇辰沒等幾個人插話,自顧自說:“五星芒失憶,並不認識颺空帝,颺空帝帶他走也問不出什麼來吧。雖然五星芒可能是湛海季家的二公子,不過那位公子已經失蹤很多年,其中謎團衆多,急着回去未必就能把一切都調查清楚。再說我剛纔在外面也聽到了,五星芒自己希望留下來報恩,所以不如暫時保持現狀,讓五星芒繼續報恩好了。知恩圖報是人之常情嘛,調查的具體事情可以再商量。”
二對二,辰砂鬆了一口氣。陸宇辰是在場所有人裡面最沒有理由帶他走的人,陸宇辰自己也明白,所以現在唯有先把辰砂留在秦烽身邊,他得到辰砂的機率纔會更大。
僵持住的氣氛由於第四個人的參與而鬆下來,秦烽以主人身份作了總結:“陳少爺說得有理,不如先讓辰砂留在府中,百商會這段時間裡,各位就和秦某一起調查他的事情吧,等百商會結束,秦某再與各位討論辰砂的去向問題也不遲。”
事情暫時就這麼定了,江懷雨最先離開,他一走呼啦啦帶走一羣人,院子一下空了不少。風颺受江懷雨邀請,也跟着他先行離去,走的時候意味深長地看了辰砂一眼,看得辰砂背後發涼。
陸宇辰剛纔的宣言一出,他和辰砂的關係就更值得注意了,所以再待下去也不好。留給辰砂一個鼓勵的笑容,陸宇辰告辭。
秦烽沒想到自己心意變化之後居然碰到這麼多事情,這下忙着百商會的同時還要想方設法跟那幾個人較量才能保住辰砂。把辰砂扶起來安慰幾句,讓他好好休息,秦烽揉着隱隱作痛的額角,往院門外走去。
彼時,斜陽貼近樹梢,淡淡的稀疏的星點在天邊閃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