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君父

第十六章君父

“禮畢,入席。”眠瑾的聲音傳入辰砂的耳朵,他本想隨着身旁的茗煙一道站起來,卻控制不了發軟的雙腿。這時身邊的茗煙忽然不見了,一隻手拉住了他,將他帶起來,然後扶着他入座。

辰砂直到坐下才感覺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又回來了,定睛一看,原來是琉影坐在自己身邊的座位上,而茗煙帶着有些驚訝的表情看琉影,似乎還沒反應過來。

剛纔琉影注意到了辰砂的狀況,趁着下面人紛紛起身走進座位,把茗煙拉到他的位置上,而自己取代茗煙,過來扶起辰砂。看到辰砂蒼白的臉色,他安慰的對辰砂笑笑。

辰砂本想回一個“不用擔心”的笑容,卻發現自己積攢不出上彎嘴角的一點點力氣。

“諸位貴客一路安好,在下作爲這一屆百商會主辦國蒼炎的全商盟盟主,謹代表本國各行業商人誠心歡迎諸位的到來……”秦烽站起來,說着沒什麼新意的歡迎辭。

秦烽在上面說話,而辰砂的注意力完全無法集中,他的心跳速度現在還沒有一點恢復的跡象,不要說擡頭看風颺到底長得是圓是扁了,就是改變一下現在的坐姿都難如登天。

介紹貴客自然也是不可缺少的,秦烽把風颺介紹了一通,辰砂滿腦子混亂,連風颺的名號都沒聽清楚,反而是陸宇辰的名字讓他稍稍回神:“這位是曉光玄冥帝的特使陳石陳少爺……”

陳石?辰砂勉強用漿糊一般的腦子捕捉到這個名字,有些想笑:要說陸宇辰誠實倒也誠實,對那麼多人都用假名,對自己倒是早早把真名報上了。

“可惜的是湛海專使懷雨王爺以及商人代表被大雨拖住行程,還在前往蒼炎的路上……”

哦,原來上面四個位置裡最後一個是給那湛海特使留的,湛海國姓爲“江”,想必那位懷雨王爺全名就是江懷雨了,名字裡的字帶了那麼多水的意思,果然是水屬國家的典型起名風格……辰砂努力用其它的想法填充腦海,把畏懼的負面情緒趕跑,這一招效果不錯,等秦烽宣佈宴會開始,他已經差不多讓自己的臉恢復了血色,此時他才感覺到自己的裡衣幾乎溼透。

秦盟主生意做得大,後宮團成員絕大部分都是商場上朋友們精挑細選送上門來的,所以這些人中有不少都有一技之長。茗煙早早安排過後宮團成員表演助興的節目順序,哪料那個陸宇辰搶在第一個欲獻舞的美人之前,端起酒杯豪爽地向對面坐着的風颺和秦烽敬酒:“陳某能與颺空帝以及秦盟主同席,甚感榮幸,這杯酒讓陳某先敬二位,請!”

不知爲什麼,一聽到陸宇辰的聲音和秦烽的名字,辰砂就有勇氣擡頭看高高在上的那幾個人。他匆匆掃了風颺一眼,對方果然是集威嚴和淡漠於一體的高高在上的標準皇帝形象,唯一令辰砂意外的是風颺雖然被緋稱爲“君父”,卻似乎並不老,外表上看他和秦烽的年齡相差不大。

秦烽今天的服飾華貴繁複,畢竟這是接待外國國君的宴會,他也要注重蒼炎的形象問題。做商盟盟主多年,秦烽見多識廣,此刻從容鎮定,一點都不輸於旁邊的風颺。至於坐在他們倆對面的陸宇辰,則是面帶笑容,很習慣這種酒宴的樣子。

端着酒杯,陸宇辰微微一點頭,仰首一口喝乾。秦烽以蒼炎的禮儀右手端杯,左手在杯底託了一下回敬,也一口飲盡。而風颺不動聲色地慢慢把酒喝完,然後低沉地說了一句:“殿下客氣。”

咦,殿下?辰砂豎起耳朵,可惜風颺根本就是揭人家半個底意思意思,純粹吊下麪人的胃口。

陸宇辰好像沒聽見他叫自己什麼,放下酒杯對秦烽抱拳道:“承蒙款待,陳某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禮物相送,不如就讓陳某獻個醜,來一曲助興如何?”

這本來不該是貴客做的事情,甚至應該說,貴客在正式場合上做這種助興的事情有失身份。但對方自己提出來,秦烽也不好拒絕,於是回道:“陳少爺太客氣了,對陳少爺的演奏,秦某萬分期待。”然後轉頭對身邊的僕人說,“去把府裡最好那把‘九鳳’拿來給陳少爺。”

僕人的辦事效率很高,不一會兒一把做工精緻的好琴就被捧了上來。陸宇辰沒有按照正式的演奏準備去沐浴焚香,而是早早在侍女端來的水盆裡淨過手,等琴一擺好直接開始演奏。北方民族的不拘小節由此可見。

辰砂對琴曲瞭解極少,只在這邊聽寧雪若奏過幾曲。可惜寧雪若在他中毒昏迷的那幾日間,被秦烽守諾送出府到青樓當樂師去了,不然今日誰都要被他比下去。

說起古琴曲,它給辰砂的印象應該是寫意的、飄渺柔和的、虛中有實的,然而陸宇辰的琴曲開頭平緩,後面卻激昂急促,直接從感官上震撼人心。如此奔放豪邁的曲子,在婉約的江南幾乎聽不到,這是金戈鐵馬的撞擊和奔跑,無垠大地的蒼茫和遼闊。血液在沸騰,心跳在加速,畏懼……在一曲完畢之後,不復。

顯然秦烽沒料到陸宇辰會彈奏這麼激昂的曲子,不過他大場面應付多了,舉杯讚道:“陳少爺果然豪邁大氣,這一曲聽得秦某情緒高漲,這一杯讓秦某敬你吧。”說罷學陸宇辰一口喝乾。

風颺依舊動作優雅不怒自威地端起酒杯,簡短地讚了聲:“好曲。”慢慢喝完。

辰砂聽着聽着,不自覺轉頭看向那個弦揮如斬浪的北方來客。那幾乎是絲縷糾纏勒得他心臟顫抖的畏懼感,被激昂豪邁的樂曲毫不留情驅逐出境,然後整個胸腔慢慢被填進勇氣和拼勁。奏完一曲,彈琴的人沒有看面前最尊貴的兩個人,而是視線一轉,準確地在衆多目光中捕捉到辰砂的目光。

收到陸宇辰的視線,辰砂心口發熱,對方這麼直白的表示,他如果看不出來這首曲子是爲誰而奏,他就白活這前生後世二十幾年了!

見辰砂已經無礙,陸宇辰笑笑,轉而端起被旁邊侍女滿上的酒杯,禮貌地回敬,飲盡。那邊,辰砂受他影響,也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完全忘記了一個非常關鍵的事情……

辰砂不勝酒力,這件事情在秦府似乎還只有秦烽一個人知道。坐在辰砂身旁的琉影看辰砂低着頭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只是想到他的嗓子曾經受過傷這個問題。不過現在辰砂受的傷應該已經好了,而且看樣子辰砂很能喝,他也就不再阻攔,一邊吃菜一邊觀看秦烽後宮團的才藝表演,不時和眠瑾聊天。

上面秦烽跟那兩位天南地北聊得開心,沒怎麼注意下面的情況,偶爾掃一眼,辰砂乖乖地坐着,似乎看節目看得十分投入,他也就沒再管。

“小砂?”眠瑾發現辰砂碗裡的菜沒動,叮囑道,“別太專注看了,多吃點菜。”

辰砂停住酒杯,擡頭看着眠瑾,水水的杏眼睜得大大的,臉頰微有些紅,被酒汁潤澤的脣稍稍抿着,安靜得很,樣子乖巧至極。

這可憐的孩子還在怕那個風颺吧,眠瑾憐惜地想着。不過她跟辰砂隔得遠了點,不方便照顧他,而琉影往辰砂碗裡夾的菜又太多,辰砂基本沒動。見他既不吃東西又不說話,只是在想着什麼喝着酒,眠瑾和琉影對視一眼,決定還是暫時不要打擾他了。

一位妖嬈美女香汗淋漓地揮動最後一次水袖跳完舞,然後向上位的觀衆福了一福,走回座位。陶醉在她曼妙舞姿中的人們回過神來,掌聲熱烈,畢竟對於藝術之美的讚歎,大家還是不會吝嗇的。

下一位準備舞劍的公子剛剛站起來,辰砂“譁”的一下忽然起立,把那公子嚇了一跳,又坐回去——準確地說是自由落體掉回地上。

辰砂站了短短的一會兒,沒等鴉雀無聲的現場出一點聲響,擡起腳瀟灑地從案几上直接跨了過去,長衫下襬居然沒帶倒桌上的任何東西。

秦烽呆了,風颺繼續不動聲色,只是眼神忽然銳利起來,陸宇辰的筷子還停在半空,整個人維持着一個十分搞笑的姿勢。

從腰間解下竹笛,辰砂擡眼掃了一下在座的人,忽然笑了。他經常笑,但那些笑容是淡然的、柔和的、關切的,從來沒有人看過他如此魅惑的笑容,眼角眉梢的風情和脣邊具有挑逗意味的笑容肆無忌憚地送出。帶着這樣的笑,他手腕一翻一轉,竹笛上墜飾的紅穗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線軌跡,然後,竹笛被執穩。

不符合辰砂給大家的一貫感覺的笑容如煙花一樣轉眼消失,少年恢復了之前的平靜。只有一個人對這種笑容太熟悉,太熟悉,熟悉得現在看到,心臟竟然有一絲絲的顫動。

少年的臉上的表情很淡,淡淡的讓人看不出他的情感。手指起伏如浪,笛音清越悠揚,隨着笛聲化作細雨,絨絨地鋪上了人們的心田,湛海龍王玉也發出淺淺藍光。整個宴會現場所有的酒汁茶水紛紛從容器裡飛出來,無數透明或淺綠的水線在專心吹奏的辰砂身邊結成一張美麗的網。

所有人都以爲辰砂是準備一直演奏下去的,但是他們錯了。笛聲毫無預兆的停住,就像被粗暴的打斷。辰砂伸出左手,手心向上,做出接雨水的姿勢,右手握緊竹笛繼續使用水屬之力,臉上的表情帶着幾分虔誠幾分憂愁。

茶水酒汁結出的網中分離出幾條線,匯成一股水流澆在辰砂的掌心。他努力地接着,然而那些水還是從指縫間漏下。看到自己的無能爲力,他的眼睛漸漸被濃濃水霧罩住。受他情緒影響,許多人的眼圈也紅了。

忽然,那張大網朝辰砂蓋過來。他驚慌地四顧尋找出路,卻發現縱使他能飛天遁地也逃不出這個禁錮。人們不由爲他提起了心,忘記辰砂這樣根本是自己弄的——他在表演,表演一個悲傷的故事。

大網撕爛了他的袖口,激流水線割斷了他的髮帶。醒目的紅痕出現在不見光而雪白的肌膚上,滴着水的長髮凌亂地貼在他身上,無助的少年被這樣折磨着,那畏懼悽然的眼神像一把小錐子扎進人心裡。

少年慢慢支持不住跪倒在地上,雙手環抱住自己,低下頭忍受着凌虐。微微顫抖的身體如風雨中的小樹,直讓人想擁他入懷軟聲安慰。

水網越纏越緊,少年低喘着,幾乎要倒在地上。這時他似乎聽到了什麼聲音,艱難擡起頭,努力尋找這個聲音。莫須有的聲音成了少年反抗的動力,他掙扎着站起來,把竹笛抱在懷裡,披着水網踉蹌前行兩步,原地喘了幾口氣,猛地向前一衝。水網的束縛消失,那些酒汁茶水無害地灑落,浸溼了少年的身體。

一步、兩步,少年拖着沉重的雙腿走上臺階,險些被絆倒,然而他穩住身體,繼續前行,眼裡有絕望的堅定。

最上位坐了三個男人,他們都沒有動,看着少年一步步走近。

少年似乎沒有看見那三雙各含深意的眼睛,而是拼着最後的力氣跪倒在最尊貴的那個位置前。他擡着頭凝視主位上的空氣,嘴角彎出了一絲哀傷的笑,眼神專注得叫人心碎。

屬於少年的、顫顫的、帶着一點哽咽的聲音,透着委屈、愛戀、忠誠和絕望:“君……父……想……很想……看……白夜……”

虛虛握着的竹笛掉落,玉未碎,人卻彷彿脆弱得輕輕一摔就會不復存在。風颺聽到那個熟悉的稱呼,胸口猛地一疼,疼得他下意識跳起來就撲過去想扶住那個正在倒下的冰晶似的少年,然而有一雙手卻搶在了他的前面。

陸宇辰。

有一瞬間,風颺忽然覺得自己徹底失去了什麼,這次是真的,真的,徹底失去了。沒錯,是他親手喂那個少年喝下“無生”,抹消了那個靈魂的存在,把他曾經的養子變成了一具精緻人偶扔在那個地方受罪,然而過後他就寢食難安。

胸口的疼痛不是特別劇烈,卻總讓他在暗夜裡無法入眠。有時候一轉身他想擁那個熟悉的人入懷,卻發現觸手只是一片冰涼的牀鋪。從小侍候他長大的公公嘆着氣,他淡淡的不動聲色地問,他到底是怎麼了,公公說,世界上有一種情緒叫後悔,像凌遲你的心臟,總在你罪無可恕的時候纔開始行刑,叫你絕無翻身解脫的機會。

他不信,但他太清楚那瓶藥的威力。他下了命令,之前所說的讓那個人偶做最下賤奴僕的懲罰照舊,但是絕對禁止任何人享用那具身體。這是那個人偶應得的懲罰,對於背叛自己的人,他從來不可能施與仁慈。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等他終於覺得自己可以忘記那個人的時候,他忽然聽到了那個人被蒼炎國全商盟盟主秦烽帶走的消息。他憤怒地斬殺了剛剛換的芳菲樓主事,卻忽略了明明是他自己忘記叮囑新去的主事,那個人偶有多麼重要。

他聽說那個人偶居然醒了,恢復了意識。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讓他立刻下達了抹殺那個人偶的命令。殺手一批批出動,卻接連失敗。他明白,是秦烽在全力保護那個人,他覺得自己的一個弱點被對手握在了手裡。不久之後的百商會他有一些非常重要的交易要做,如果秦烽以那個人爲籌碼,他未必能狠下心拒絕。他不想有弱點,針對那個人的暗殺更加頻繁,他甚至讓自己那唯一的手足去負責這件事情。

然後,他就聽到了那個人失憶了的消息。

失憶了,卻還是那個人,那麼他是不是可以不必再追殺他?沒有人掌握着他最重要的那些秘密,那個人依舊是他的養子,他願意擁之入眠的人。因爲那個人沒有威脅了,對不對?

他能放下被背叛的記憶,只想帶那個人回去。如果可以達到這個目的,他甚至願意跟秦烽那個奸商交易,哪怕吃些虧。

直到剛纔,他還在想那個人變成了什麼樣子。見那個人還是畏懼他,他很滿意,這說明那個人對自己有感覺,不是他所擔心的完全失去本色的狀態。他甚至希望那個人永遠也不要恢復記憶,他好找個機會把他弄到手,擁着他,告訴他,此生他是他一個人的。聊天什麼的,他都不太專心,他的目光總是有意無意掃過那個頭也不敢擡的少年。

剛纔陸宇辰彈奏了一首曲子,那首曲子叫“破陣(注1)”。他的本意是用這首曲子激發辰砂的勇氣,所以在彈奏時加入了地屬之力,卻意外因爲地屬之力對水屬之力的屬性全克壓制,而破壞了藥效將盡的“無生”對於緋的意識和這具身體的阻隔。然後辰砂又意外喝了讓自己意識模糊的酒,所以還存於那個腦中的、僅剩的一點點緋的意識,最後一次勉勉強強操控了這個身體。

那僅存的意識使用這個身體,爲風颺表演了一段故事。一段屬於永逝之人的故事。故事結束的時候,所有緋對風颺的記憶情感都隨着那個意識的消散而終結。徹底終結。

風颺親眼看見那雙眼睛裡最後一絲屬於熟悉之人的情感消失,心頭一陣刺痛。他很清楚,那個二十多年前被他親手喂下藥的少年,最後留下了一個沒有達成的願望,悽然離去。翻遍天地,再也沒有那個人的真實存在,現在這個五星芒辰砂,不過是擁有那個人身體的陌生人。

同一時刻,風颺和陸宇辰都對着昏迷的辰砂低語了一個名字。

“緋。”

“砂。”

可是他們都喊得不對,因爲新生的人給自己取的既有緋之意又有砂之字的新名字是——辰砂。

對,辰砂。

注1:流傳下來的中國古琴曲中唯一一首氣勢昂揚的曲子就是《廣陵散》,這裡考慮到本文是架空世界,所以另取了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