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安康歉疚不已,低着頭不斷道歉:“對不起,給你們都造成困擾了,對不起。”
“對不起有什麼用啊!我的病已經不能再拖了!你這麼做跟害死我有什麼區別!”少婦撲過來揪住周安康的衣服不肯撒手,“你要是不給我動手術,我就只能切除掉整個輸卵管了,生不了孩子,我丈夫一定會跟我離婚的!”
“周大夫,您也不能不管我們啊,我爸現在還癱在牀上,好不容易排上了您的號,您要是不管了,那他怎麼辦啊?”
“他們都說您是最好最仁德的醫生,可是最好的醫生怎麼會對自己的病人說撒手就撒手呢?”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一個兩個人衝上來,像要將周安康生生撕成幾片,局面逐漸不受控制。
小護士幾次想要衝進來,每次都被激動羣憤的患者擠出去,最後甚至被推到在地,委屈的直抹眼淚。
“幹什麼呀,幹什麼呀你們,怎麼這麼欺負人,你們忘了平時周醫生對你們有多好了嗎?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人!”
“啪!啪!啪!”不遠處響起三聲清脆的擊掌,喧鬧嘈雜的聲音頃刻戛然而止,周圍的病患全部被定在原地,維持一個姿勢,除了兩隻眼珠子以外,其他部位皆無法動彈。
剛纔趕到的敖翎站在走廊上,扶起小護士高興的說道:“小川哥哥,我來救你了。”
應小川無奈的搖頭,“你呀,盡給我惹麻煩。”說完從囊袋中取出橡皮擦拋向半空,挨個清楚掉了這些人在一分鐘內的記憶,然後拉起周安康往門口走去。
當他們踏出醫院的大門,敖翎這才解除了控制之術。
“你們究竟是什麼人?”周安康詫異的看着二人問道,方纔的控制術,並沒有控住周安康。所以一切的變故,他都看在眼裡。
應小川道:“我們是下面派過來的人。周醫生,我只能給你一個晚上的時間,您回去跟夫人好好道個別吧。”
周安康反應過來,忙道:“多謝。”說完就匆匆的走了。
敖翎道:“小川哥哥,你就這麼讓他走了,不怕他出爾反爾嗎?”
“他看起來不像那樣的人,而且。”應小川拿出放在口袋裡的鋼筆在手指間飛轉幾圈,重新落於掌心中,“而且,他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監控底下。”
……
周安康今年259歲,經歷過好幾個時代。
清末時他是御醫,民國時他是第一批留洋的大夫,到了21世紀,他被人叫做外科醫生。
這一生他總共娶過三個老婆,生過四個孩子。第一個媳婦兒死的最倒黴,那會兒他不小心得罪了慈禧太后,落得全家抄家的下場,醒來後全家都死光了,唯獨他還活着。
救了他的人名叫沈瑜,那人的具體模樣他已經記不太清了,但那日的場景,他仍是歷歷在目,宛若昨日。
因爲從那日之後,他就變成了一個不老,不死的怪物。護住他命的東西是一張紙,那張紙叫做生死簿。
沈瑜告訴他,據生死簿上所載,他原本只能活到43歲,是他救了他,給了他無限的壽命。他從地府裡偷來的三張紙,其中一張就是他的。
但這事地府裡的人早晚會知道,所以沈瑜在離去前也教了他一些如何應對的法子。
那時候周安康的確不想死,人生43載,他抱負未滿,還未活夠。於是他隱姓埋名,躲災避難,一路南下,行醫救人。
他什麼苦都吃過,生死簿只能護住他的命而已,其他該疼該餓的地方,半點沒有減少。但周安康不在乎,生逢亂世,能活着已是稀罕。
爲了不變成別人眼裡的怪物,他每隔十五年就會換一個地方定居,乾的一直是老本行,做過遊方郎中,也開過醫館。後來洋文化逐漸滲透,他對洋人的外科感起興趣,於是坐船一路遠洋,成爲第一批出國學醫的人。
十年後,他重返故土,局面已大改,清朝已經不復存在。他在故鄉重新落居,短髮西裝,儼然換了副模樣,舊時的人留下的本就稀少,誰也不知道他原來是誰。
接下來,就當了五年大夫,名氣逐漸傳出,小小的醫館也變成了一家小型的醫院。
多金有才,年紀也不是很大。來說媒的人一直很多,周安康那會兒也覺得自己單的夠久了,在談了一個小商家的女兒後,此事就成了。
婚後夫妻和睦,成婚十年,共生了兩個孩子,皆是男孩。然而好景不長,日子久了露出端倪的地方也就多了。
妻子在縝密的觀察中逐漸發現,丈夫不會生病,丈夫不會受傷,甚至,丈夫不會衰老。
她怕了,成日臆想恐懼同牀共枕的溫厚丈夫其實就是一個怪物,於是她設了一個局。
一場夫妻間私人的飯局。
幾杯酒下肚,周安康看着與自己生活了十年的妻子,眼神變得柔軟,在妻子的反覆詢問中,他終於道出了自己不生不死的真正秘密,唯獨沒有透露關於生死簿的事情。
但妻子以爲這就是全部,於是臉色一變,叫出藏在暗中的孃家人,囚禁了自己的丈夫。
那段日子,是周安康這輩子過得最黑暗的一段時光。
孃家人瘋狂的想要獲知不老不死的秘訣,試過喝他的血,試過吃他的肉,甚至將他的毛髮與血肉融合在一起每日服用,可結果皆無用。
被劃開的傷口第二日自動便癒合,無論製造的多嚴重多恐怖結果都是一樣。這般噩夢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一場戰爭的爆發,妻子一家全部死於災難,他這才得以逃脫昇天。
跑到外面,外面的天變了。
戰火將一切改得面目全非。
他的醫院已經不是他的了,變成了一個臨時的收留所。
幾年功夫,他再度一無所有。
周安康接受不了那樣的現實,用自己所有知道的辦法來結束生命,可除了製造出一些短暫的痛苦之外,毫無作用。
他死不了,不管用什麼方式,他都死不了。
生死簿宛若詛咒。
周安康再次過起了流浪的日子。
幾十年,顛沛流離。
直到遇到阿娟。
遇到阿娟時,她很小,才十五歲,那時候正是***的年代,每戶家裡又都是好幾個孩子,全都吃不飽飯。
男孩子稍微好些,女孩子待遇就糟糕了,一旦家裡揭不開鍋,就被挑到集市上去選賣。
阿娟長得不是很好,除了皮子白些五官幾乎挑不出什麼優點,又因爲常年吃不飽飯,營養不良,頭髮都是焦黃的,她阿爹每次上集市都賣不出她,愁的唉聲嘆氣。
但阿娟卻是個孝順孩子,那會兒周安康在幾個村子間當走動郎中,因爲醫術高超,被奉作神醫,所以在那個年代還算衣食無憂。一次阿娟的爹從半山上摔下來,傷勢嚴重,家裡本就艱難,要是沒了這根頂樑柱就得等死了。
阿娟在溪邊洗衣服時聽一些婦人提過他的醫術,就跑出去找他。
那天晚上,大雨傾盆,雨勢滂沱的能把一個好端端的人衝沒。阿娟嬌小的身體沒入雨簾之中就不見了,她娘攔不住她,跪在門口哭的險些岔氣。
周安康在家門口見到阿娟時,她滿身都是泥濘,看到他就止不住大哭。他下意識就知道出事了,半句話都沒有問,拎起藥箱子就讓阿娟帶路。
一番施救,阿娟的爹撿回來一條命。施救結束,周安康也回到了家中,本以爲這事就這麼過去了,沒想到沒隔幾日,阿娟的母親再度找上門來了,說阿娟病了,病的快要死了。
等周安康趕過去,阿娟果然已經奄奄一息,命在旦夕了。
那是那晚大雨淋出來的病,阿娟高燒了整整四天,人已經燒的沒有神志了。周安康在問情況時語氣忍不住掛上淡淡責備。
阿娟的媽憋着眼淚道出實情,原來家裡的那些積蓄全給阿娟的爹看病時花光了,這幾日一家六口人連口飯都吃不上,還哪來的錢看病?要不是實在看阿娟熬不過去,也不會去請大夫。
周安康恍然大悟,也罷,這世上到底沒有幾個爹孃是完全不心疼孩子的。於是一番施救,生生將阿娟從鬼門關里拉回來,人是好了,嗓子卻燒壞了。周安康雖被奉作神醫,但終歸就是個普通人,也有到底線的時候。
臨走之前,周安康悄悄地把那日收的診金壓在了阿娟的枕頭底下。
他本衣食無憂,救人既爲生存,也爲積德。要是爲了救命而剝走一家六口的口糧,那就喪了初衷。
……
又是幾日過去。
周安康發現自己經常能見着阿娟,這個利落的姑娘進門就開始幹活兒,一聲不吭就把他的衣服全洗了,洗完衣服還幫他做飯,但古怪的是,做完畢飯她不肯吃,就嚥着口水眼巴巴的看着他。
周安康哭笑不得,想那姑娘大概就是想用勞力換一頓飽飯,於是‘強行’留着她吃了頓飯,吃完飯,又親自把姑娘送回去。
可沒想到,阿娟家裡不收人了。
阿娟家裡要把阿娟給他,白白給他,水靈靈的小女孩站在門邊,躊躇不安的瞥他,周安康一陣愕然。
這當然不能同意!他向阿娟家裡如實告知自己的情況,他一把年紀,居無定所。阿娟家裡卻不在意,那個年頭,能跟個吃飽飯的男人已是天大的福氣,誰會在意那男人究竟多大了?
生在糟糕的年代,根本沒得選擇。
周安康不想委屈阿娟,拒絕了無數次,但阿娟倔強,不管他拒絕多少次,她就是每天過來,給他洗衣服做飯,但那以後,周安康叫她坐下來一起吃飯,她就再不肯吃了。
十幾歲的姑娘,餓能餓個幾天。
阿娟昏倒之後,周安康就心軟了,那日他把門窗都鎖起來,將阿娟留在了屋內。
阿娟一雙眼睛乾乾淨淨的看着他,像是黑暗中兩顆指路的星星。
就在那天,周安康把他所有的經歷都告訴了阿娟。阿娟一開始只是聽着,後來眼淚就止不住了,明澈的眼珠子似泉眼,不斷地往下淌溪流。
說完那些,周安康就打開門讓阿娟回去了。
他知道那是個啞孩子,又大字不識一個,即便什麼都知道了,也沒有關係。
隔日,周安康出診回來,果然沒有在院子裡看到洗乾淨的衣服,也沒在桌子上看到做好的飯菜。
他心想阿娟終於想明白了,這也挺好,反正他早就習慣了一個人。
胡亂吃了些東西填肚子,就打算回去歇下了。一進裡屋,卻明顯感覺與往日有些不同,牀褥間鼓鼓的,像是被人塞了什麼東西進去。周安康走過去,掀開一半的被子。
頓時就驚了。
阿娟睡夢清淺的窩在他的被窩裡,褥下是一大片白生生的皮子,亮的人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