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不知所謂

當一個心思淺薄、碌碌無爲的人,陡然之間玩起了高端,那種落差予人的感覺是相當錯愕的,就好似一段朽木忽然開出了一朵牡丹花兒,你很難去欣賞花朵的嬌豔,唯有驚愕錯愣。

尤其是你一時看不出他的深淺,這種感覺令李二陛下這等希望將一切都掌控在手中的強者,尤爲難受。

想了想,李二陛下的目光並未離開畫作,捋着鬍鬚說道:“阮咸仕途不暢,非是單單因爲晉武帝不喜,更不是因爲其得罪了權臣,而是由於其縱情越禮、放浪形骸;張禹被稱爲‘尸位素餐’,固然沒有舉世矚目之政績,亦無流芳百世之成就,但其德高望重、品德敦厚,從不曾打壓後晉,亦不曾賣官鬻爵,也算是拙然守城,無功無過,只是後世大多推崇朱雲之剛直,從而遍地張禹之無爲。”

李元景目光閃動,哈哈一笑,道:“還是陛下看得透徹,臣弟平素只知道讀書,卻是人云亦云、隨波逐流了。阮咸有才華卻不得重用,正因爲晉武帝知道,他的才華配上放浪形骸、不拘禮法的性情,既有可能給政局帶來動盪災禍,張禹無才卻能身居高位,乃是因爲漢成帝根本不需要張禹有什麼樣的經世之才,更不需要他有什麼驚世之舉,只要他能夠老老實實的坐鎮中樞,以皇帝的意志馬首是瞻,便足以穩定朝堂……臣弟受教了。”

一番感慨似乎油然而生,滿臉唏噓之色,甚至整了一下衣冠,一揖及地。

就好似學子受到了當世大儒之點撥教誨,誠惶誠恐的予以答謝……

李二陛下捋着鬍子,心裡差點罵娘:這老六今日到底是中了什麼邪,怎地說話雲山霧罩的,讓人摸不着邊際?

越是想不通,心裡就越是難受,這種超脫掌控的感覺,着實令他無法忍耐。

可再是難受,自己也不好坦然詢問,“你今日到底賣的什麼藥”?

只得含糊說道:“正世間正邪黑白、是非對錯,從來都是相對而存在,何來真正明確的界定?故而,吾等行事,只求無愧於心、無愧於天下、無愧於百姓,縱然身後罵名如潮,亦當視若等閒。”

反正都是說胡話,何不自己給自己洗一波?

李元景心中鄙視,面上卻恭恭敬敬:“陛下所言極是……”

……

兩人又對着畫作品鑑一番,李元景便即告辭。

李二陛下讓他將畫作拿走:“此畫乃是顧長康真跡,世間罕有,爲兄豈能奪人所好?六郎快快拿走,若爲兄想看,再讓你送來宮中便是。”

他這人對於看上眼的東西從來都不擇手段,但絕不是好東西就想佔爲己有,顧長康的畫作固然難得,還值不得他爲此下手。

李元景道:“寶劍贈英雄,紅粉贈佳人,這等稀世佳作,自當由陛下這等鍾愛之人擁有,若是留在臣弟手中,未免盟主蒙塵。臣弟就是那與豬同席的阮咸,實在是上不得檯面。”

李二陛下笑了笑,阮咸?

我怎麼覺着你要當張禹呢……

*****

李元景走了好久,李二陛下就坐在椅子上蹙眉沉思,任憑那張畫卷擱置在桌子上,卻始終想不明白李元景今日的來意。

因爲先前諸多事情,害怕自己收拾他,所以特意跑來說自己只是個阮咸,雖然混跡不得仕途、佔據不得朝堂,卻也能優遊林下、享樂山泉,哪怕是與豬同席亦是甘之如飴?

不對,他不覺得李元景能夠有這樣的城府,若是當真讓他與豬同席……他非得將豬都給殺了不可。

想要效仿張禹,哪怕沒什麼真本事,但竊據宰輔之位亦可使得朝政穩固、皇權安穩?

也不對,就衝着你那先前表露出來的不臣之心,不講你凌遲處死都是朕菩薩心腸,還指望着能讓你登上宰輔之位,手執天憲?

呵呵,哪怕山無陵,江水爲竭,冬雷震震,夏雨雪,那也不可能……

但是李元景這人固然沒什麼才能,卻也絕對不蠢,他豈能不知自己絕對不會讓他竊據宰輔之位?

不僅僅是他,任何一個宗室親王都絕對不可能染指宰輔之位,這是國策,這個位置必須留給朝臣之首,否則何談內朝外朝同仇敵愾、利益均沾?

……

想不明白,李二陛下乾脆也不想了。

他將內侍總管王德叫來,問道:“房俊現在何處?”

王德想了想,說道:“按說這個時辰,大抵還在兵部衙門。眼瞅着便到了秋收之時,全國各地轉運至遼東的糧秣不計其數,其中絕大多數要兵部居中調度,這個工作量非同小可,整個兵部衙門都快要連軸轉了。”

李二陛下不着痕跡的瞥了王德一眼,他總覺得王德有些時候似有意若無意的替房俊說話,或許只是隨口一說,但讓人聽上去總是莫名的對房俊所作所爲心生好感……

不過他並不是太過在意這些,一方面對於王德絕對信任,另一方面也明白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身爲皇帝近臣,總是難免有人以利誘之、以權謀之,只要能夠嚴守底線,不逾矩、不過分,李二陛下自然得過且過。

他可不想真正成爲孤家寡人……

便頷首道:“他在衙門裡能有什麼用處?崔敦禮、柳奭、杜志靜、郭福善,這些人盡皆是能臣幹吏,這些繁瑣事務自然處置得妥妥當當,那小子整日待在兵部衙門裡,不過是爲了彰顯其上位者的權柄威風罷了……你去叫上幾個侍衛,咱們出宮去城南書院轉轉,順道將房俊叫上,朕要檢校一番書院的籌備情況。”

王德忙道:“喏!”

轉身出去找人,心想那幫子禁衛和“百騎”怕是又要罵娘了,每一次皇帝出宮微服私訪,這些人都得將膽子拴在脖子上、腦袋掖在褲腰帶上,但凡有一絲一毫的閃失,就是個腰斬的罪過。

且前不久還曾鬧出有侍衛實在是不堪皇帝頻繁出宮,進而以“行刺”的手段來嚇唬皇帝的鬧劇……

沒過一會兒,二三十名禁衛齊聚宮門,其中有半數“百騎”精銳,都退下戎裝,換上尋常的衣服,各個彪形大漢,腰佩橫刀,更像是大戶人家的豪奴打手。

李二陛下也換了一套常服,頭上是軟腳襆頭,額前鑲着一塊碧玉,身上寶藍色的直裰顯得很精神,三綹長髯修剪整齊,方臉濃眉面相沉穩,邁着方步好似長安城中隨處可見的富商巨賈。

見了這麼多人,李二陛下眉頭一蹙,下令道:“朕不過是出去轉轉,又不是一回兩回,何至於這麼多人招搖過市?你們跟在身邊,簡直就是告訴那些個刺客‘皇帝在此’,怕沒人行刺還是怎麼着?‘百騎’的人留下,其餘人等速速退去,各司其職,嚴守宮禁。”

皇帝下令,莫不遵從。

禁衛們如蒙大赦,躬身領命,一起退去。

留下的“百騎”精銳各個顏色肅穆,手按橫刀,至於心底是否在罵娘,至少在面上是絕對看不出來的……

一行人策馬出了承天門,直奔皇城之中的兵部衙門。

到了門口,李二陛下命隨行的“百騎”留在門外,自己翻身下馬,進了兵部大門。

看門的門子正要上前阻攔,跟在李二陛下身邊的王德便已經亮出一塊腰牌,門子識得那是皇家御用之物,驚異的看了李二陛下一眼,乖乖站在門邊,兩股戰戰,瑟瑟發抖。

居然見着皇帝了……

李二陛下隔三岔五便微服出宮,對於閒雜人等驚異目光早已見怪不怪,如今天底下真正想要他命的人不多,犯不着戰戰兢兢疑神疑鬼。

他一隻腳剛剛踏進院子,便聽到正前方的衙門正堂裡一聲大吼:“老子就是兵部尚書,這裡就是老子的地盤,老子就是不給你勘合印綬,你奈老子怎地?”

李二陛下頓時一張臉就黑了下來。

一旁的王德更是無語:房二郎誒,作死也不是您這麼個作法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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