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莫名其妙的事情一件接一件。

丁力申居然被處分了!

他的名字被用毛筆寫在一張大大的白紙上,那張紙被一場初冬的雨打得透溼,在風中不體面地瑟縮着,接受着所有圍觀者的指指戳戳。

他爲什麼會在晚自習的時候跑出學校去打架?爲什麼被打到全身貼滿OK?爲什麼他被叫到老班的辦公室卻死都不肯交待打架的原因?這件事的謎團,簡直跟警匪片一樣多。

我站在那張通告下百思不得其解,心裡卻強烈地涌起一個念頭:誰知道他是不是被冤枉的呢?像我一樣?

想到這一點我忽然憤怒得要命,跳起來要撕那張佈告,林枳卻狠勁地拉了我一把:“丁丁,遲到了,快走!”

第一節政治課因爲老顧出差去湖北黃岡中學交流而改成語文課。自從那個中午以後,似乎所有的課都被改成了語文課。林庚在講臺上給我們講着一套又一套專題試卷,隨着高考一天天臨近,他也不再是那個講到林覺民的《與妻絕筆書》會慷慨激昂柔腸百轉的全班偶像,他好像也成了一個監督我們做題的機器,沒有表情地跟我們分析成語通假字,尋找着一篇又一篇垃圾閱讀理解的中心意義。

這樣也好。

目前這種情況下的田丁丁,動什麼也不能動感情。

唯一奇怪的是,老班至今爲止都沒有找我談過話,羅梅梅女士也沒有對我抓狂。我不知道林庚出於什麼心態爲我保守秘密,但這一點,無疑讓我對他心懷感激,而不能對他說出真相的內疚,卻又一天比一天更深。

其實想這麼多幹什麼呢?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林庚,我逃了他的課,他連罵都懶得罵我,不是嗎?

如果說這段時間還有什麼好消息,唯一的一個就是:林枳沒有懷孕。

在我給她買回試紙的第二天一早她就做了測試,因爲說明書上說這個時間做是最準的。清晨五點鐘,我們的手機同時在枕頭底下開振,然後我們就爬起來一起鬼鬼祟祟地進了宿舍的公共盥洗室,她拿着一隻塑料量杯走進去,我在門外幫她把風。

她進去搗鼓了好半天,旁邊的幾個宿舍裡已經傳來了隱約的響動,我幾乎忍不住衝進盥洗室要她放棄的時候,她終於出來,身上穿的白色真絲睡衣平平展展,像她臉上的神情一樣,看不住任何或好或壞的預兆。

我等着她對我說,她卻只是做了個深呼吸。

“到底怎麼樣?”我終於忍不住問。

那一刻,林枳的表情,直到今天我都無法形容。那是一種驟然疼痛到極點卻又強顏歡笑的表情,她的臉微微仰起,眼睛裡充滿了模糊的霧氣,那一片霧氣裡我能看見傷心憂慮寂寞失望,卻看不見一點點的笑容。

我的心裡忽然充滿了不好的預感。“到底有沒有事?”我更着急地問。

“沒有。”她終於回答。

然後,她慢慢地彎下身體,頭輕輕垂到我的肩上,像失去了全部水分的花朵。

“沒有就好。”我輕輕地說。

我攬着她的腰,我們一起慢慢地走出了衛生間。這個奇怪的姿勢引得經過的人紛紛側目,但這一次,我決定對這一切視而不見。

七歲,到十七歲。田丁丁一直是一個軟弱自卑的女孩,揹負着這個世界的失望,謹小慎微地生活着。可是這一刻,當一個人放心地將全部重量倚靠在我的肩上,當我能真真切切地感覺到這一份信任,忽然間,我的心像鼓脹的風帆,又重新裝滿了兒時的勇氣。

林枳,我一定會保護你。當我們頂着所有人的目光,勇敢地穿過長長的走廊時,我在心裡對自己發誓。

因爲我明白,這一次,她沒有說真話。

她一次又一次對我說“丁丁我真的沒事”,可她整個人都是一副有事的樣子。她上課的時候心不在焉,叫她十句她都難得聽見一句,偏偏對手機的聲音異常敏感,方圓十米之內只要有誰的短信聲響,她都會像觸電般一躍而起。

我知道,她在等誰的電話。

臨近期末的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考完一輪試,卷子還沒有講完,下一輪的考試馬上又要開始。

在第三次月考中,林枳如願以償拿回全校文科第一的寶座,而我,從全班的第二十二名,降到第三十六名。

其實這也是我早已預料到的結果。聰明如林枳,似乎永遠懂得將生活中的不如意和學習截然分開,發生在她身上的事件,哪怕再是驚天動地,也不能影響到她從容不迫地解答一道數學題。

而我做不到。事實上,這次考試我的名次有了驚人下滑,跟我的語文課以前都是120多但這一次考了93有很大的關係。

老班突發奇想,要在班上搞一個進步榜和退步榜,一張紅一張白,我的名字在那張白色的榜單上佔據了中游位置,丁力申的名字,高居第一。

他從第九名飛快地滑到第三十九名。想不當第一都不行。

考試之後的班會上老班在講臺上慷慨激昂:“不要以爲高考還早,高考就在我們眼前,有的同學,本來很有希望上一個好大學,但是自我放棄,自毀前程,自甘墮落……我希望這樣的同學能看着教室後面那張白榜好好地反省一下!”

我知道他其實不是在說我,因爲我的成績一向也就是個上二本的料,在老班的眼裡,我老早就沒有了什麼前程可言。

我偷偷扭過頭去看丁力申,他面無表情,倔強地把眼睛看向窗外。

我忽然感到一陣心酸。我們都應該是好孩子,因爲我們從小就是。爲什麼有一天,居然我成了問題少女,他成了流氓少年?

週五的時候省教委來搞衛生檢查,加上剛月考過,學校開恩,四點就讓我們走路。林枳打了個電話以後坐着寶馬先離開,羅梅梅還在上班不能接我我只能坐公車回家。

我做了一個決定。

我在校門口徘徊又徘徊,直到丁力申騎着他的山地車出現,我忽然像一個攔路喊冤的刁民一樣,斜刺裡衝出,擋在他滾滾的車輪面前。

他剎車,一隻腳支地,大惑不解地看着我。

“嗨。”我對他說,擠出一個向日葵般的笑臉。

“嗨。”他說,“有何貴幹?”

“沒什麼貴幹,聊聊不行嗎?”我無賴地說。

“不行。”他冷冷地說。然後,他上車,加速,揚長而去,留我孤單在原地,好像被人打了一耳光一樣的難堪。

就這幾天時間,他忽然變成了一個我不認識的人。他變得冷漠,對人充滿敵視,就好像一個被初戀男友拋棄的純情少女。

我在地上撿起一塊石子,衝着他千里之外的背影扔過去。石頭在一米多之外的地方掉下來,落在地上,無辜的滾了幾個滾。我不知道我在對誰發火,這段時間以來,我的脾氣真的越來越差了,我抓狂的甩了甩我的頭髮,孤單地,沉重地邁着步子。

我們到底怎麼了?

還有我的林枳,她到底怎麼了?這一陣,我已經明顯能感覺她是在強撐。縱然有年級第一的美譽,她還是一點也不開心。更讓我吃驚的是,有一天她在水房洗衣服時,或許是傷口發癢,她撈起袖子撓了撓,我清楚的看到一道道肉色的疤痕,看的我心驚肉跳。她臉上的表情卻很安然。

我只能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的問她:“林枳,要幫你打水不要?”

她迅速地把衣袖放下來,冷靜地答:“好。”

那些傷,卻讓我幾近不能呼吸。

那個晚上,我失眠了。事實上,自從那天在藥店與林庚相遇之後,我就開始一直一直的失眠,或者,做許多奇怪的夢。對於林枳的現狀和我怎麼樣都找不到周楚暮的事實,我只想到一個理由,即使它不是唯一理由也是最關鍵的理由,那就是——周楚暮是個只會推卸責任的流氓,他玩弄了林枳的感情。

玩弄,是一個多麼殘忍的詞。或許,這纔是林枳那些不爲人知的傷疤的真正原因。

而且,更讓我害怕的是,種種跡像都表明,她肯定是懷孕了。比如,她會清晨刷牙時在洗手間裡嘔吐,會在信息課的時候去查看相關的網頁。但是,我不知該如何開口,如何開口“揭穿”林枳。她隱瞞到今天,一定有她的理由——她的身世背景,不容許她做一個壞孩子。如果我說錯話,一定會引起她更大的不安,那,作爲朋友的我何不讓一切都默默進行呢?

事到如今,我依然記得,她是第一個主動願意和我成爲好朋友的人。她是我的好朋友,這一點,誰也不能改變,永遠也不能改變。

我可以默默地幫助她,一定可以。

那天晚上,我把牀簾拉得密密實實,盤腿坐在牀上,一邊思考這個嚴重的問題,一邊看着剩下的兩條驗孕試紙。其實那天早晨的測試,她只用了一根紙,剩下的兩根,一直都留在我這。

她只是簡略的對我說了句:“丟了。”

我本爲是想扔掉的,可是要扔在哪裡才能保證萬無一失絕對不會被發現?又轉念一想,誰曉得林枳還需不需要再用一次呢?

當我回想起在藥店屈辱的那一幕,終於沒有扔掉那兩根嚴密包裝的小紙條,而是,把它們塞進了我一個學期也難得收拾一次的衣箱裡。

與此同時,我也做出了一個有點瘋狂,也有點危險的決定。

我要不顧一切地弄到錢,我要去找到醫院,我要把林枳的這件事給幫忙解決了,我不能讓她孤孤單單地面對這一切,絕不能!

第二天下午,我去了市中心某家康復中心,我知道門口常有醫院的傳單可發,我或許能找到我要找的本市婦科醫院的小廣告。

那上面常有註明88折的字樣,這樣,林枳的手術費可以更便宜些。

而我更想順便逛一逛街。市康復醫院就坐落在全市最繁華的一條女人街旁邊。那條女人街上,各種衣服飾品小吃一應俱全,而我被失敗到底的月考和近來一系列不如意的事強烈刺激的心情,急需一點甜蜜的小玩意來加以平靜。

雖然,我還沒有完全走出經濟危機,但是兩個星期省吃儉用,加上沒有什麼意外的花費,我的口袋裡已經有了小小的幾十塊錢。這點錢,買衣服不夠,買條手鍊總可以?就算不能買手鍊,總可以吃個DQ最便宜的甜筒吧?

已經有多久,我過着教室食堂宿舍家這種完全沒有其他內容的生活了呢?秋天已經一天比一天涼,女生們都已經換上了今季最新款的韓版小毛衣,過校門檢查的時候用寬大的校服一罩,逃離了值日生的視線就把校服脫下來,五顏六色的毛衣,配上女生們精心搭配的髮式,成爲秋天校園裡的一道風景。對女生們這種愛美之心,連老師都睜隻眼閉隻眼,全校恐怕只有田丁丁一個人,希望大家都永遠穿着校服,好讓自己一無所有的寒酸,不至於表現得那麼觸目驚心吧。

雖然走得有點胸悶氣喘,但走進女人街的地界,那股奢侈腐化熱火朝天的氣息撲面而來,頓時讓我慶幸自己做了正確決定。我知道有一家攤位專門賣仿版的韓衫,款式很多還經常有特價貨,可是好久沒來,很多攤位都變了樣子,看來想找到那一家還有點難度。

沒關係,反正羅梅梅剛給我發了短信,她今天可能加班到七八點,這就意味着我可以有兩個小時的時間消磨在這條讓人心醉神迷的馬路上。

我東走走,西看看,女人街裡真是商機無限,“啊呀呀”的飾品店裡放着中國娃娃的老舞曲,“大錯特錯,不要來侮辱我的美,我不是你的style爲何天天纏着我……”多麼乾脆的愛情,一點也不拖泥帶水,就像一塊蘇打餅乾。可是歌裡的愛情真的是現實中的style嗎?不管怎麼說,那些五顏六色的小飾物還是大大地豐富了我的心情,囊中羞澀的我小心翼翼地挑選了一根髮帶一隻睫毛夾,後者是我向往已久的小玩意,以前,總是林枳借給我睫毛夾,她說我的睫毛其實很長但是缺少打理,如果塗上睫毛膏一定超漂亮。我相信她的眼光,她說我美麗,那就一定沒有錯。我真的發現,跟林枳做朋友以後,我對自己的外貌自信了不少,至少不再是那個走路不敢昂首挺胸的小胖墩。

在商店的鏡子前我把髮帶圍在頭上,一個還有那麼點時尚氣息的田丁丁出現在對面,不禁讓我心情大好。

看來,我真的還是有潛質的嘛!

我甚至玩物喪志地想,將來萬一沒考上大學,就到這條街上擺個攤賣hellokitty也不錯。

把“啊呀呀”的彩色手提袋小心地藏進書包,我興致勃勃地在街上走,可能我不應該這麼高興,我的名字還在那張討厭的白榜上,不過來日方長,今天的我幹嗎要爲昨天的過失而悲傷?

時間已經六點,女人街上仍然熙熙攘攘,我看着一個一個從我身邊掠過的靚女,我不信她們的生活就能一帆風順毫無煩惱,說不定她們高二的時候成績比我還要狗屎,可她們此刻都踩着篤篤的小高跟鞋活得那麼有模有式那麼高傲,人生其實不外乎如此,就算內裡是泡狗屎外表也一定要爭個光鮮亮麗,纔不枉來紅塵打過一滾。

這樣的想法冒出來的時候我自己都覺得詫異,田丁丁什麼時候變成一個這麼憤世嫉俗的人了?是林庚的鄙視,還是丁力申的漠視,讓我原本甜蜜的小心靈,忽然起了這麼多的化學反應?

終於到了康復中心的門口,神態漠然的傳單小姐遞給我一張傳單。

我匆匆掃了一眼,就把傳單收進了我的口袋裡。

口袋裡還剩下三十幾塊錢,我想了想,去DQ排隊買了一個最便宜的白筒,以此終結我在女人街的愜意旅程。

DQ的櫃檯那個擠啊,就好像他們的冰淇淋不是高價販賣而是白送。我高舉着我的甜筒從人羣中出來,發現不遠處,拉着一根“太平人壽”的橫幅,一張鋪着紅布的桌子,大疊的宣傳單摞在上面,旁邊圍着幾個穿着保險公司制服的女孩子。兩邊的人氣一對比,這邊車水馬龍,那邊門可羅雀,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因爲那是羅梅梅的工作單位,我不禁多看了幾眼。現在做保險還真是辛苦,下班時間早就過去她們還要在這裡招徠顧客,看來她們對這種工作的熱情也不高,大部分都坐在桌前無聊地談天說地,只有一個女人,好像個異類似的,站在馬路中央。

她穿着保險公司劣質的深藍色制服,斜挎着一條“陽光人壽”的紅色綬帶,手裡拿着一疊宣傳單,正在向過往的人羣散發。她很辛苦地追逐着那些看上去穿着不錯的潛在客戶,而他們,就像我擋開售樓先生一樣冷漠地揮手製止了她的熱情,沒有人在意她,沒有人爲她駐足。

全世界,只有我一個人看得呆住。

那個女人是,羅梅梅。

她不是“中級客戶經理”嗎?怎麼會淪落到街頭髮傳單的地步?

我想大聲喊一句“媽你怎麼在這”,聲音卻卡在了喉嚨。

羅梅梅轉身,我下意識地躲在了一塊宣傳牌後,我看見終於有個中年女人停下腳步看起了她的宣傳單,羅梅梅急忙跟她解釋產品,一邊說,臉上露出百折不回遲鈍不堪的田丁丁式的招牌笑容。

可那個女人聽了幾句就表示不感興趣地走開,羅梅梅的笑容僵在臉上,看上去說不出的失落和疲憊。

人羣對推銷者總是冷淡,雖然保險是所謂的“高端產品”,多數人還是冷漠地推開羅梅梅的手,像推開一個不體面的乞丐;有的人接過她的單子沒走幾步就肆無忌憚地扔進垃圾箱,根本視幾步之外的羅梅梅爲空氣!

我多麼想衝上去,扯住那些輕視她的人,衝每個人的臉上狠狠地掄上一巴掌!

可我只是遠遠地看着,捂着嘴,忍住就要傾瀉而下的眼淚。手裡的冰淇淋迅速地融化,流了我一手黏糊糊的糖水。這高價的冰淇淋,在羅梅梅卑微的勞動面前,顯得那麼可恥。

我偷偷把冰淇扔在了地上。

然後,我沒出息地,自私地,厚顏無恥地,像個小偷一樣地溜走了。

我疲憊不堪地回到家,雖然沒病沒痛,卻又像病了一場一樣渾身無力。羅梅梅的短信跟着就來:“下班了,餓了自己叫外賣,如果不餓,一起吃晚飯。”

我把傳單從自己的口袋裡拿出來,仔細端詳。我看到了左上面的一角——瑪格麗特女性醫院,流產手術優惠價:1000元。

1000元,是的,這對我來說,實在不是個小數目,對羅梅梅來說,也不是。

我決定跟羅梅梅好好談談,雖然,我還不會掙錢,雖然,我什麼都不能爲她做,但我至少可以申請,把每週的生活費減半。我也可以不要叫那麼多的外賣,永和豆漿的豬排套餐雖然好吃可是貴到離譜,如果她沒回來我可以自己做飯,就算我再笨,煮個麪條往裡面打個雞蛋總還是會的。

但是,她會因此同意借給我1000塊錢嗎?

我回短信給她:“等你一起飯。”

她回:“好。”

收到這條短信之後我進了廚房,打開冰箱開始研究,我能在羅梅梅到家之前做點什麼。

我一定要給她一個驚喜,讓她知道她有一個能幹的女兒,讓她知道這個女兒隨時願意與她同甘共苦。

知道這一點,她一定會笑。

讓她笑,是我的責任。

可惜我家的冰箱還是一個令人絕望的冰箱,除了幾個雞蛋一點剩菜之外就乏善可陳。研究了半天我決定先把飯做好然後炒一個黃瓜雞蛋,可是當我剛把米洗好倒進電飯鍋,開始給黃瓜削皮的時候,大門一陣響動,羅梅梅回來了。

她回家的第一個標誌性動作,就是甩掉腳上的高跟鞋,然後,往沙發上一躺。

我趕緊迎過去,順便給她拿上她的拖鞋。

“工作累了是不是?”我聽見自己溫柔而做作地問,“我做飯了,如果你累了我可以再去做菜……”

“你懂什麼!”她粗暴地打斷我,“就知道瞎摻乎!”

冷冷的話語讓我一激靈。一心想取悅她的心情,頃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借錢的話還沒有開口,我就知道全然不可能。

難道……林庚……

我腦子裡忽然掠過這個可怕的猜想。

幸虧,羅梅梅也不是那種藏得住話的人,她很快揭開了如此對待我的原因:“十分鐘以前,你們班主任給我打電話……”

她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而我心虛地低下頭去。

“老師說,你上次月考,是全班退步最大的十個人之一?”

我低頭,認罪表情,這個時候,說什麼也是多餘。

“你自己說說,是怎麼回事?”

“語文……語文沒考好……”我終於囁喏着爲自己找了個最牽強的理由。

“語文?語文!”羅梅梅差點跳起來,“語文不是你的強項嗎?”

“沒發揮好……”

“什麼沒發揮好,別給自己找理由。”羅梅梅的表情變得痛心疾首,“數學也不好語文也不好,田丁丁,你還能學個什麼?趁早退學到街上賣烤地瓜去!”

“那也比在街上賣保險強。”我情不自禁地嘟囔。

“保險?保險怎麼了?賣保險很丟人嗎?”羅梅梅更是火冒三丈,“我這麼辛苦還不是爲了你嗎?你考到這個樣子你對得起誰你說你自己說……”

我什麼也沒說,我能說什麼呢?眼前的羅梅梅就像一頭髮怒的母獅子,而我的沉默無疑爲她的憤怒火上澆油。她瞪着我的雙眼裡已經開始燃燒着小火花,我沒想到的是,她居然猝不及防地倒拎起我的書包,狠狠往沙發上一砸,那隻“啊呀呀”的彩色袋子,就這樣不爭氣地掉了出來!

我多餘地飛身上去搶,但羅梅梅身長手長,一下搶在我前面,拎住那隻塑料袋的兩隻角,嘩嘩那麼一倒,我的彩色髮帶,我的心水睫毛夾,就那樣可憐地,無助地,袒露在這個瘋狂而悲傷的女人面前!

“啊!”我慘叫一聲。我當然知道,此時讓羅梅梅看到這些東西是什麼後果。

果然,她發出一聲分貝不亞於我的哀號:“田丁丁,你看看你都買了些什麼!”

“我也只買了這麼一次!”我大聲地申辯。

“一次?”羅梅梅把那條髮帶拿在手裡,又伸手抄起睫毛夾,“我給你錢,你就拿來買這些東西,就不知道多賣幾本參考書?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那副樣子,經得起幾下打扮?每天就知道打扮打扮,你還讀什麼書了?”

面對着羅梅梅暴風驟雨一般的指責,我理智地保持着沉默。其實我很想跟她說,女士,你老土了,打扮和學習成績有什麼關係?我們班成績最差的李月牙也是全班女生中最醜的一個,最漂亮也最會打扮的林枳還不是次次考第一?可我不能說這些話,像羅梅梅這樣的古董女士怎麼能理解中學女生的最新動態?她一向認爲漂亮的女生就肯定不會學習,漂亮的女人一定是狐狸精——她始終還沒有原諒把那個男人勾跑的狐狸精,我心裡,忽然對她有了一種深深的憐憫。

我甚至感到慶幸的是,她沒有翻我的書包夾層,那張瑪格麗特女性醫院的傳單,正按按靜靜地、居心叵測地,躺在那裡。

不過,憐憫歸憐憫,慶幸歸慶幸,她畢竟是我媽,爲了一次考試沒考好,就犯得上如此對我大動干戈麼?我的心裡又有說不出的委屈,尤其是聽到羅梅梅最後聲嘶力竭地吼出一句:“從下週起你的生活費降到一百塊!自己好好反省反省!”

“沒什麼好反省的!下次考好不就是了!”我終於和她對吼出來,然後,抓起我的書包,衝進房間裡,重重地關上門。

門關上的那一剎,我聽見羅梅梅在我身後,憤怒地摔碎了什麼東西——應該是茶几上的花瓶。

我的眼淚隨着那聲碎裂的巨響奪眶而出。

可我還是啪地把門鎖打下,拒絕安慰,拒絕和解。

其實,我知道她這麼發作,不光是因爲我,也不光爲了班主任的告狀,當然,與那小小的髮帶和睫毛夾的聯繫,更是微乎其微。

她只是,太累了。

這麼多年,她一直是這麼累。那個男人走後第八年,她被所在的事業單位給分流,沒有男人,沒有工作,徹底被生活拋棄。一天的時間她縮在自己的房間不吃不喝,第二天蓬頭垢面出來直奔商場買了一堆化妝品,往自己的臉上一頓狠狠地塗抹。然後她開始找工作,從速記員到文秘到推銷,直到保險。被拒絕是常有的事,可她咬着牙,不哭。

因爲有我,所以,她不哭。

終於被保險公司錄用的那天,她神采奕奕地帶我出去吃了一頓肯德基,信誓旦旦地保證讓我過上好日子。那天她抹着桃紅色的鮮亮口紅,握着我手的溫度我到今天還記得清楚。就在那一年,一個小小的奇蹟也出現在我身上,原本成績平平的我在中考中超常發揮,居然以全市第十一的名次考上了聞名遐邇的天中。通知書下來的那天羅梅梅真是揚眉吐氣,穿着保險公司的新套裝,騎着她新購置的木蘭女士摩托,特意幾次經過原單位門口,如果有人跟她打招呼,她就矜持地,像個真正的職業女性那樣,抿着嘴脣,優雅地揮一揮手。

那段時間,無疑是我和羅梅梅的二人生活裡,最光鮮亮麗的一段時間。

只可惜,奇蹟從來都只出現一次。

奇蹟的主人公,也慢慢被生活打回原形。田丁丁仍舊只是那個笨拙的智商平平的女生,在人才雲集的天中越來越活得灰頭土臉。而這個世界,對於年過四十身形走樣要相貌沒相貌要學歷沒學歷要氣質沒氣質的羅梅梅女士來說,更不是什麼天堂。

所以,我的名字上了白榜,學雷鋒的時候偏偏撞上心上人;所以,她淪落到上大街賣保險,起早貪黑,經濟反而愈見窘迫。

我們生來就是母女,連倒黴都充滿了心靈感應。

只可惜,我們都無法誠實地向對方表現我們的沮喪和同病相憐。

所以我們暴躁隔絕互相傷害,像一對愚昧的戀人,用能傷害對方的程度來證明自己的重要性。

我非常非常累,非常非常餓。我聽見羅梅梅在廚房裡炒菜,油鍋“嗤啦”一聲滿屋都是香味,我想起她還沒回來時我是多麼費盡了心思想要討她歡心,可是現在,一切都化爲泡影。

唯一可值得安慰的是,還沒有等我提出,羅梅梅已經把我的生活費削減了一半,這件事,或許還能說明我們之間具有着某種默契。

我正在用一系列胡思亂想抵抗餓得咕咕叫的肚子,卻聽見羅梅梅敲我的房門,是敲,不是拍,也不是踢,很耐心地一下下,篤篤篤。

我終於忍不住去開門,她端着一盆蛋炒飯站在門口,她最拿手的蛋炒飯,炒得金光燦燦惹人食慾,我卻故意沒有看一眼,轉身又回到牀上躺下,用枕巾蓋住頭。

“丁丁,”我聽見她用平靜下來的口氣說,“剛纔,是我有些過分。”

“沒。”我簡短地、氣呼呼地答。

“我最近太累,跟你撒氣了,對不起。”

“沒關係。”

“可是你也有錯,不是嗎?”

我就知道,這句遲早要來。我把枕巾從頭上揭下來:“我的錯我已經認了。”

羅梅梅無奈地看着我。

“丁丁,”她忽然疲倦地說,“你是不是有了什麼心思?”

我明白,她說的是什麼。可是,我能把一切向她坦白嗎?說我喜歡上了一個老男人,而那個人永遠也不可能喜歡我?

我忽然感到深深的抱歉,我還是羅梅梅唯一的世界。她在街頭賣保險,開心,不開心,全是因爲我。可她,已經不是我全部的生活。我已經慢慢長大,要去愛,要去接受傷害,要在外面的世界接受甜酸苦辣的考驗和打擊,而這些事情,我可能永遠不能向她坦白。

“唉,女兒大了,有什麼心思也不跟媽媽說了!”羅梅梅發出一聲嘆息,渴求似地看着我,可我只是倔強而心虛地,把頭偏向一邊。

“我明天要去南京。”她輕輕說,“你在家,自己照顧好自己。”

說完她把蛋炒飯擺在牀頭櫃上,又從口袋裡摸出兩百塊錢,放在旁邊,然後,她又嘆了一口氣,走出我的臥室,帶上房門。

我看着那盆飯,還有旁邊的錢。

沒錯,是兩百。

她到底也不捨得委屈我。

我捏着那兩張紅票子,心,忽然像刀割一樣地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