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過去,雲光雪照,琉璃璀燦,白曇山這一刻美得優雅聖潔。
可秋意遙心頭卻如蒙陰霧,到現在他都沒有找到人,而白曇寺的鐘聲也沒有敲響過,四路人馬一天一夜毫無所獲。想着已過去這麼久,心裡便越發的焦灼。躍下斷崖,想去那邊山谷看看,可半途中體內真氣一滯,人便自半空中摔下,砰的落在雪地裡,只能慶底下是厚厚鬆鬆的積雪,摔不死人,只是一身的筋骨都在作痛,那痛十分的熟悉,並不是摔傷了的痛法,而是寒疾發作的徵兆!
他忙想坐起身,可手足顫慄,竟是不聽使喚,咬住牙根,忍着鑽骨的劇痛,慢慢地一點一點爬起來,終於坐起時,額頭上已密密一層冷汗。盤膝而坐,閉目調息,讓內氣重新從丹田聚起,順着經脈緩緩流動,打通身體每一個滯塞的關卡。
差不多半個時辰後,他才收氣,身體已不似先前那般徹骨的冷,鑽骨的痛,只是有隱隱的暗痛傳來。看來,這一天一夜的風雪,已帶着的寒氣浸入體內。這番壓制也不知能壓多久,但願在找到人前不要再發作。
他起身,擡步前行。此刻最緊要的是找到她,這麼久了,也不知她如何了?
走得半個時辰,天又陰沉起來,灰濛濛的,似乎又要起風雪。他心中不由更爲焦慮,腳下加快,不一會兒,便見山谷前方有一塊巨石矗立,厚厚的積雪鋪蓋,便似一座小小的雪山,隨着距離的臨近,依稀看到石下有着什麼,他心中一顫,不由得便提氣飛躍,幾個縱步落在了巨石前,只一眼,他便如遭重擊,面色蒼白如雪。
那巨石下倚坐着一個人,白雪淹蓋,已化成一尊雪像,只眉目依稀是夢中模樣。
他搖搖晃晃急急切切的奔到雪人前,顫着手落在雪人的肩上,觸手只是白雪,冰冷僵硬,頓心魂欲裂幾欲發狂,再顫顫伸出手去探鼻息,指尖上微微的氣息頓讓他心口一鬆,差點摔倒在地。
她還活着!
那一刻,他幾乎要大喊大叫。
卻只是一把抱起雪人,在雪地上飛躍,片刻後,在一處山洞前落下。
此刻趕回白曇山必是來不及了,她已命在旦夕,而且全身凍僵,若不及時救治,她便是挽回性命,必一生受寒疾之苦。
他一生深受其痛,又怎能讓她也受此痛苦。
抱起她,進山洞放下,又去撿了許些枯枝回來生起火,將她移至火堆前平躺下。
伸手,觸及她腰間的衣帶時有一瞬間的退縮,可當目光落在那已凍成青紫的面容時,心頭一絞。此刻非常,已顧不得禮法,只有那最原始最簡單的法子纔有用。手落下,解去她身上一層層衣物,當那一具冰爲骨玉爲膚的軀體展於他眼前時,他不由閉上了眼。片刻後,他睜眼,眸光平靜,面容如水。擡手,體內運氣,讓一雙手掌帶着溫熱落在她身上,搓揉着她的每一寸肌膚,爲她驅除寒氣,爲她活血通脈,讓那冰冷僵硬的肌膚恢復溫熱柔軟。
如此過得半個時辰後,當感覺她的身體不再僵冷,已恢復溫軟時,爲她將衣裳仔細妥當的穿好,然後掌心隔着衣裳按在她胸口,一股暖流便傳入她體內,順着經脈緩緩流動,行遍她四肢百骸。
也不知過得多久,傾泠眼睫微微一動,他瞬即收手,知她即要醒來,心神一鬆,立時便感一陣暈眩,身子一晃,差點倒在傾泠身上,忙以手撐地,等暈眩過去,睜眼,卻對上一雙清澈而略帶迷茫的看着他的眼睛。
四目相對,剎時心絃顫動,萬物俱遠,天與地,唯他與她。
一瞬,便已千年。
靜靜的看着,癡癡的對着。
他眼中有她,她眼中有他,卻恍然夢中,如那日霧中相逢,似幻似真。
同府而居,咫尺天涯。
或許,爲這一刻,爲這一眼,他們已跋涉追尋了千萬年,經歷了千辛萬苦千劫百難,至此刻方得相遇,所以纔會感覺如此的熟悉,又如此的辛酸。
洞中一片靜謐,兩人只是看着,渾然忘外。
“冷……很冷……”
許久後,傾泠止不住的輕輕囈語纔打破那仿似亙古至今的寧靜。
秋意遙忙解下身上的狐裘蓋在她身上,又從包裹裡取過酒囊喂她喝下幾口暖身。
那是烈酒,傾泠喝下後,便如同一股烈火從口燒到了心肺,人清醒了,身體的感覺亦活過來了,有些痛,有些冷,卻不再那麼僵硬,緩緩坐起身來,才發現又在一個山洞裡,亦是一堆火,一個人,可心裡的感覺卻是天差地別。
“我怎麼會在這?”她側首看着他。
“你在雪地中睡着了。”秋意遙道,接着面色一凜,“你怎麼可以睡在雪地裡,那是會凍死人的!而且山裡有野獸,若我晚到了,你便……”他心口一緊,說不下去,只是氣息微促,足見心中憂切。
還從未有人如此面帶厲色的對她說過話,傾泠心中不覺惱怒,反有一種很陌生的感覺,似乎甜甜的,她喜歡這種感覺。看着面前憂形於色的人,心神一剎又恍惚起來,不知不覺中輕輕喚一聲:“意遙。”輕緲而清晰。
秋意遙如聞驚雷,心神一震,怔怔看着她,半晌無語。
意遙……
她是如此喚他,彷彿她已喚過千百回,如此的自然而然,那樣的熟悉親呢。
可他們……此刻不才是初見麼?甚至不曾相互表明身份,他們明明是陌生人。
可她爲何就能知道是他?
爲何她如此的從容而平靜,在他如此的窘迫且憂苦之時。
他們身份有別人倫相隔,她又怎可如此喚他?
她是君,他是臣,她是嫂,他是叔……他們,原就該遠遠的……剎那間,萬千思緒涌上心頭,悲喜酸苦理不清剪還亂。
披在身上的狐裘暖暖的,醒來之初感受到的寒意,此刻竟慢慢的消了,側首,臉頰碰着長長軟軟的毛,一股清苦的藥香潛入鼻中,如此熟悉,是他的氣息,於是心底裡也是暖暖的。“我不知道雪地裡不能睡,我也不知這裡有野獸,我就是累了困了,然後不知不覺的就睡着了。”她道,聲音輕輕的帶着解釋的意味,那是從來不在意他人想法的她第一次有這樣的心意。
秋意遙輕輕嘆息一聲,其實心裡也知她定不懂這些的,只是心中憂切惶急,剎那間便脫口而出了,此刻回神,思及彼此身份,便有了窘意。從包裹裡取出乾糧和水,“餓了吧,先吃點東西,待舒服些我們便回去。”說着將乾糧放在火中烤了會兒,待溫熱時才遞給傾泠。烤完了乾糧,他將水囊置於掌中,默默催運內氣,待水囊中的冰冷化作滾燙時才收功,將水囊放在傾泠伸手可及的地方。
傾泠看着他的動作,不自知的脣邊便微微抿出一絲笑意。他總是如此的細心周到,她早已知道。
“昨晚上我找不到路,周圍全是白茫茫一片,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怎麼回去時,心裡便有些絕望害怕的感覺。”傾泠捧着乾糧,瞅着火堆有些怔怔出神,“我坐在雪地裡,那時候想,若我回不去了,孔昭肯定要急死了,可那傻丫頭又找不到我,這可怎麼辦?後來迷迷糊糊的時候,我又想,孔昭找不到我,你總會找到我的。”
秋意遙拔弄着火堆的手便是一滯。
傾泠轉眸,看着他,輕輕一笑,淺淺淡淡的,似幽蘭悄綻芳華暗潛。“我知道,便是我死了,你也會知道我在哪的。”
啪一聲脆響,是秋意遙手中的枯枝折斷了。“公主!”這一聲又急又響,彷彿是借這一聲去打斷什麼,去阻攔什麼。
傾泠看着他,只是一個側影,絕望而悲傷。輕輕嘆息一聲,低頭吃手中乾糧。
咫尺天涯,原只需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