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壓迫

鬧鐘的鈴聲不差分秒地響了起來。那是一陣喑啞、嘶裂的噪音,不是叮鈴鈴,而是劈劈啪啪的聲音,因爲這座鬧鐘已經使用了很多年,機件磨損得很厲害。雖然如此,那鈴聲卻響得很長,長得幾乎令人絕望,因爲發條上得非常足。

漢諾·布登勃洛克從內心深處吃了一驚。每天早晨從牀頭小桌上一直鑽進他耳鼓裡去的這陣惡意而又忠心的突然的鈴響,都會使他從頭到腳,從裡到外因悲憤和絕望而顫抖不已。但是表面上他卻故作平靜,他並不改變躺在牀上的姿勢,只是剛剛從早晨的迷夢中醒過來,不情願地睜開眼睛。

在這間嚴冬寒冷的小屋裡還一點亮光也沒有;房間裡的東西也一件也分不清,也看不見鐘上的指針。但是他知道,這時已經六點了,因爲昨天晚上他是把鬧鐘撥在這個時辰上的……昨天……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爲了下定決心開燈下牀,神經非常緊張地自我鬥爭着的時候,昨天發生的事逐漸地一一回到他的記憶中來。

昨天是星期日,在他接連受了布瑞希特先生幾天折磨之後,母親答應帶他到市劇院去看一次《羅亨格林》作爲對此的補償。一個星期以來他的小小的心房一直爲這一晚上的快樂所支配着。可惜的是,總會有無數的煩惱阻礙在幸福之前,而一個人的輕鬆愉快的切盼的心情,直到最後一分鐘以前,一直要受到這些事的重重破壞。總算把星期六熬過去了,一個星期的功課上完了,鑽牙機帶着令人痛苦不堪的嗡嗡聲最後一次在他的嘴裡鑽了個洞……如今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經受過來了,而家庭作業他則乾脆決定過了星期日再作。什麼叫星期一?星期一真的會來嗎?如果一個人星期日晚上要欣賞《羅亨格林》,他對星期一肯定是無比厭惡的……他決定在星期一一清早就起來把這些討厭的東西趕完……這樣就夠了。這樣他就可以消遙自在,盡情享受內心的快樂了;他坐在鋼琴前幻想,把一切不如意的事都拋在腦後。

以後幸福變成了現實。幸福帶着一切神聖和魅力,帶着神秘的震動和驚悸,帶着內心的突然的嗚咽,帶着洋溢的、無從饜足的陶醉劈頭蓋頂地壓到他身上……當然啦,低劣的提琴聲是無法勝任演奏序曲的,一個淺黃色的絡腮鬍子的肥胖的自負的人坐在小船裡出現時動作急遽,頗不自然。此外在鄰座包廂裡又坐着他的保護人施臺凡·吉斯登麥克先生,不停地叨嘮,孩子是不能被帶到這種娛樂場所的,使他對功課分神等等的話。但是這一切他都沒怎麼注意,因爲灌進他耳朵裡來的甜美、清朗、富麗堂皇的音樂已經使他高高地飛翔……飄蕩在空中……歌劇最終結束了。歌唱的、輝耀的幸福喑啞了,失去了光彩。他頭昏腦脹地又回到自己家中的小屋裡來。意識到把他和那灰色平凡的生活分隔開的只是在牀上幾小時的睡眠。此時他天生的那種深沉沮喪的感覺又控制了他。他又感覺到,美好的東西會使人多麼痛苦,會怎樣使人深深地陷入羞恥、思慕和絕望中去,會吞噬掉一個人平凡地生活下去的勇氣和力量。在他身上那可怕的絕望的感覺像大山一樣,壓得他喘不上氣來,他不得不再一次對自己說,他肩負着的不僅是他個人的痛苦,這個重擔從有生命那一天起就壓在他靈魂上,而且早晚有一天是要把他的靈魂窒息死的……他把鬧鐘撥了一下就又睡下去。他睡得那麼死,就彷彿他所有的時間都應該花在睡眠上。然而,現在星期一已經來了,已經是六點鐘了,而他卻一點功課也沒有做!

於是他坐起來,把牀頭小桌上的蠟燭點燃。但他的胳臂和肩膀馬上就在這間冰冷的房子裡凍得要命,他不由得馬上又躺下去,蓋上被子。

時針指到六點十分上……現在再起來作功課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功課太多,差不多每節課都留下一些什麼作業,剩下的時間再怎麼做也做不完了,再說他定的那個時間已經過去了……他昨天本來覺得,今天上拉丁文課和化學課都要輪到他回答問題,難道事情真有那麼湊巧嗎?當然,根據常情去推測,這是有可能發生的。最近拉丁文課講奧維德的時候,全班的名字是按着字母順序從最後一個字母叫起的,今天可能會從前面A和B開始。但是這種推測也並不絕對可靠,並不是絲毫沒有疑問!常規會在某個時候被某個人打破的!親愛的上帝啊,什麼樣偶然的情形不會發生啊!……當他這樣作着種種臆造的自欺欺人的推測時,他的思想漸漸融匯在一起,最後他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這間小學生住的寢室,寒冷、空曠,牀上懸着西克斯塔斯教堂聖母的銅雕像,一張桌面可以拉開的桌子擺在房間的正中,此外還有一個凌亂的書架,一張直腿的桃花心木斜面書桌,一架風琴和一個小臉盆架;在搖曳不定的燭光裡這一切都顯得那麼死氣沉沉。爲了讓日光早些進來,窗簾並沒有拉下,窗玻璃上結着很多冰花。漢諾·布登勃洛克睡在那裡,臉蛋緊緊貼在枕頭上。他的嘴脣張着,睫毛深深地蓋下來,睡眠中的神情顯得又酣沉又痛苦,一綹淺黃色的軟發遮住他的鬢角。漸漸地,桌頭小几上的蠟燭的火焰失去了紅裡透黃的顏色,蒼白、慘淡的黎明透過結滿霜花的玻璃悄無聲息地溜進屋子。

他在七點鐘的時候又一下子從夢中驚醒。這一段時間又過去了。起來接受這一天的擔子……此外再也沒有別的什麼辦法了。短短的一小時以後就要上課了……時間馬上就要到,作業根本談不到了。儘管這樣,他仍然躺着不動,一想到他要這樣慘酷地被迫在清晨的冰冷、昏暗中離開溫暖的牀,去面對那些冷酷的、滿懷惡念的人們,去迎受災難和危險,他心中不由得又是痛、又是恨,簡直悲憤不堪。唉,我只想再躺兩分鐘,兩分鐘,他溫柔地對着枕頭喃喃自語。但是接着,爲了表示抗議,他又給了自己十足的五分鐘,準備再合一會眼。這期間他時不時地睜開一隻眼,絕望地注視着鬧鐘上的那麻木遲鈍、冷漠無情、準確地向前移動着的指針……七點過十分,他終於咬了咬牙爬起來,在房間裡匆匆忙忙地走動起來,蠟燭繼續燃着,因爲只有日光還不能把屋子照亮。當他把窗上的一個霜花用呵氣融化了之後,他看見外面罩着一層濃霧。

他常常因爲寒冷而不由自主地戰慄起來。他的手指尖凍得像發燒似的,全都腫起來,不敢去碰指甲刷子了。當他把上半身洗好,差不多已經麻木了的手把海綿扔在地上以後,他僵直地、無助地在當地站了片刻,像一匹渾身浴汗的馬一樣從身上冒着蒸氣。

最後,他總算穿好了衣服,呼吸急促、目光憂鬱地站在那張折面桌子前邊,拿起書包。爲了收拾好今天上課用的書籍,他差不多耗盡了殘餘的精神。他站在那裡,茫然望着空中,膽怯地嘟囔着:

“宗教課……拉丁文……化學……”一面把殘缺不全、沾滿墨水的書本子收拾到一起……此時的小約翰已經看上去相當高了。他已經過了十五歲,不再像從前那樣穿着哥本哈根式的水手服。他現在穿的是一件淺棕色短外套,圍着一條帶藍白點的圍巾,一條細長的金錶鏈掛在他背心上,這是他的曾祖父傳下來給他的。在他的手掌比較寬、但手指纖秀的右手無名指上戴着他家祖傳的那隻鑲綠寶石的印章戒指,和錶鏈一樣這隻戒指現在也屬於他了……他穿上這件肥大的毛外套,戴上帽子,拿起書包,吹滅了蠟燭,就急匆匆地從樓梯下到一層樓去。他從那隻熊標本旁邊走過,向右一拐,來到餐廳。

克雷門廷小姐是他們家新僱的女管家,是一個尖鼻子、近視眼、前額上貼着卷頭髮的削瘦的姑娘。她已經在這裡了,正忙着在早餐桌上擺弄什麼。

“到底有幾點了?”漢諾從牙縫裡迸出這個問題,雖然他很清楚現在的時間。

“差一刻八點,”她回答說,一面用她那像生了風溼病的又紅又瘦的手指了指掛鐘。“你快要遲到了,漢諾……”說着她把一杯熱氣騰騰的蔻蔻放在他的位子上,又把麪包籃、黃油、鹽和一隻盛着雞蛋的杯子推到他面前。

他不再說話,拿起一個小麪包。他的頭上戴着帽子,胳膊底下夾着書包就開始喝起蔻蔻來。這杯熱飲料弄得布瑞希特正給他治的一隻臼齒劇痛起來……他只喝了一半,連雞蛋也沒有顧得上吃,從他的歪扭着的嘴裡迸出一聲輕輕的、類似告別的聲音,就飛快地跑了出去。

當他走過花園,離開這座紅色的小房子,向右一轉,順着冬天的街道向學校匆匆忙忙跑去時,已經是差十分八點了……還剩下十分鐘、九分鐘、八分鐘了。路也遠得很。在大霧裡簡直看不出究竟走了多遠!隨着呼吸他把這冰冷的濃霧吸進去又吐出來,小小的心房急速地跳動着。他的舌頭舐在那隻被蔻蔻燙疼了的牙齒上,拚命地運動着腿上的肌肉。他全身都出了汗,但是四肢卻依然沒有暖和過來。他的兩肋開始發痛。這段激烈的運動使他的早餐開始在胃裡不安分起來,他感到噁心,心頭輕飄飄地、一陣緊似一陣地跳動着,弄得他連氣也喘不過來。

城門,纔剛剛走到城門,就只剩四分鐘了!當他這樣苦不堪言地和冷汗、噁心、疼痛掙扎着向前走的時候,他不斷地向四邊張望,希望能夠碰上一個同學……沒有,他誰也沒有看見。所有的人都已經到齊了,已經開始敲八點了!鐘樓的鐘聲透過濃霧傳了過來,而聖瑪利教堂的鐘聲甚至在慶祝這一時刻,奏着《讓我們都來感謝上帝》的調子……它把調子都奏錯了,漢諾在沒命地奔跑中斷定說,它根本不熟悉這首曲子的節拍,而且音調也都不準確……可是現在這都是無用的事,沒有工夫去爲它費心思!重要的是,他遲到了,這已經成了定局。學校的鐘稍微慢一點,但於事無補!他遲到得太多了。他注意地看着那些從他身邊走過的人的臉。他們或者是去上班,或者是去辦事,可他們誰也不着急,沒有什麼在逼迫他們。有的人看到他那羨慕、訴苦的目光也回望了他一眼,打量了一下他那氣急敗壞的樣子,朝着他笑了笑。這不禁使他更加氣惱。他們在想什麼,這些從容不迫的人在怎樣估計他的處境?他真想向他們喊:先生們,你們的笑容是出於你們的粗野!你們知道不知道我就是倒在緊閉的校門前累死也甘心啊……一堵紅色的長牆,中間嵌着兩扇鑄鐵大門,把前面的校園和大街隔開。當他離着這堵牆大約還有二十步遠的時候,已經聽到報告晨禱開始的刺耳的鈴聲。他這時既沒有力氣大步向前跨,更沒有力氣跑,他只能向前探着身子,兩條腿磕磕絆絆,搖搖晃晃地移動着,竭力不使自己的身體跌倒,這樣當他走到校門口的時候,鈴聲已經響過去了。

守門人施雷米爾先生,一個身體粗胖、鬍鬚扎扎、生着工人面相的人,正要關大門。“哦……,”他喊了一聲,讓布登勃洛克鑽了過來……說不定,說不定他已經得救了。只要不被人發現地走進教室,等着在體育館舉行的晨禱作完,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就成了。他氣喘吁吁,筋疲力盡,一身冷汗,躡手躡腳地溜過院子,穿過一扇嵌着五彩玻璃的美麗的折門就走進屋子裡去……學校裡一切都是簇新的,一切都潔淨悅目。流行的時代精神統治了這個學校,現在這一代年輕人的家長在裡面讀過書的那種舊式寺院學校的頹朽、灰色的老房子已經被拆毀了,代之而起的是寬敞、壯麗的新建築。雖然學校整體的風格保留了原來的樣式,過道和十字迴廊上面仍然是哥特式的雄偉的拱頂,但是講到照明和取暖設備啊,寬敞光亮的教室啊,舒服的教員休息室啊,化學、物理和繪畫教室的試驗設備啊,這一切卻都是完全按照新時代的舒適的原則修建起來的……氣喘吁吁的漢諾·布登勃洛克挨着牆、向四周偵視了一番……沒有人,感謝上帝,沒有人看見他。從遠處過道里傳來人羣的嗡嗡的聲音,所有的學生和老師都擁向體育館,打算從上帝的鼓勵中獲得一些應付生活的力量。但是這裡一切卻都像死一樣的安靜,面前鋪着油氈的樓梯這一段路也是自由的。漢諾躡着腳尖、屏住呼吸,一邊緊張地觀察着周圍,一邊小心翼翼地上了樓梯。他的教室,實科生六、七年級的教室在二樓上,對着樓梯口。教室正大開着門等着他。走到樓梯最上一級他探着身向上邊的長過道看了一眼,過道兩旁是兩排掛着磁牌子的教室門。然後他悄悄地搶前三步,一下子衝進自己的屋子裡去。

教室裡空無一人。三個大窗戶仍然擋着窗簾,從天花板上吊下來的瓦斯燈還亮着,在寂靜中輕微地噝噝地響着。透過綠色的燈罩燈光照着三行淺色木頭作的雙人課桌,一個老學究似的講臺設在課桌對面,講壇後面牆上釘着一塊黑板。四面牆壁下半截嵌着木板,上半截是光禿禿的石灰牆,懸着幾幅地圖。講壇側面還有一塊黑板支在木架上。

漢諾的位子幾乎位於教室的正中間;他走到自己的位子上,把書包推進抽屜裡,一屁股在硬凳子上坐下,雙手放在書桌的斜面上,把頭伏在手裡。一種無可比擬的安祥舒適的感覺洋溢在他全身。這間空曠、冷酷的屋子本來是醜陋的、討厭的,而且他的心上還壓抑着這一令人心悸的上午的各式各樣的危險。但是目前他總算平安了,肉體的緊張結束了,可以靜候剩下的困難了。再說第一節課,巴雷史太特先生的宗教課性質是很安全的……從牆上邊通氣孔圓口上紙條的抖動,可以看到暖空氣怎樣流進來,此外煤氣燈的火焰也幫助使這間屋子暖和起來。唉,現在可以伸直了身體,舒舒服服地等待溫暖的感覺傳遍全身。一陣舒適的、但是不太健康的灼熱升上他的腦袋,他的耳朵嗡嗡地響着,眼光朦朧起來……突然一陣口悉口悉嗦嗦的響聲傳了過來,他不由得渾身一顫,急忙扭過身去……瞧啊,從最後一條板凳後面露出來凱伊·摩侖小伯爵的上半身,這個年輕的小貴族爬了出來,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容光煥發地向着漢諾·布登勃洛克走過來。

“啊,是你啊,漢諾!”他說。“我在那後邊藏起來,你進來的時候,我還以爲是老師進來了呢!”

他正在變嗓子,所以聲音有些沙啞;這件事在他身上比漢諾來得早。他的身材跟漢諾長得一般高,但是除了這點以外他還是從前那副樣子。他的衣服依然看不出本來是什麼顏色,釦子缺三短兩,屁股上補了一塊大補綻。他的手還是不很乾淨,但是很秀氣。樣子非常高貴,手指纖長,指甲尖尖的。他的隨隨便便從中間分開的黃裡透紅的頭髮仍然像過去那樣垂在像石膏一般潔白無瑕的腦門上。腦門下邊,一雙淡藍的眼睛閃爍着既深沉又銳利的目光……他的鼻子略微有一些勾曲,上脣微微上翹,他這一副骨胳纖秀的高貴的相貌和他的不整飭的儀表之間的對比現在比其他任何時候都顯得更觸目。

“咳,凱伊,”漢諾歪着嘴說,用一隻手摩挲着心口,“你把我的心臟嚇得怦怦直跳!你在這兒幹什麼?你爲什麼藏起來?你也遲到了嗎?”

“哪裡,”凱伊回答道。“我早就來了……星期一早晨誰都是恨不得早一點到學校來,你不是對此也很清楚嗎?親愛的……我沒有遲到,我躲在這兒只是爲了好玩。今天是那位‘淵深’的教師值日,他認爲把人趕下去作禱告並不是什麼蠻橫的行爲。於是我就一直緊貼在他的脊背後面……無論他怎麼轉,怎麼東張西望,這個神秘家,我永遠緊挨在他身後邊,直到他走下去,我一個人留在這兒……可是你呢,”他充滿同情地說,溫柔地挨着漢諾和他坐在一條凳子上……“你又跑來着,是嗎?可憐的人!你沒必要跑得這麼急,頭髮都貼到太陽穴上了……”他從桌子上拿起一個尺子,認真而小心地把小約翰的額角上的頭髮挑開。“你又起晚了嗎?我坐的這是阿道爾夫·託騰豪甫的位子,”他打斷自己的話,向四周望了望,“班長的寶座!沒什麼,這沒什麼可稀奇的……你是睡覺睡過頭了麼?”

漢諾又把他的臉放在胳臂上。“我昨天看戲去了,”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以後,開口說。

“噢,對了,我都忘了問你了……好看嗎?”

凱伊沒有得到回答。

“別人已經非常羨慕你,”他勸漢諾說,“你應該想到這一點,漢諾,你瞧,我還從來沒有進過戲院的門。將來多少年內,我也很少有希望能進去……”

“要是事後沒有這些讓人發愁的事就好了。”

“不錯,我能理解你的心思。”凱伊把他朋友的放在凳旁地下的帽子和大衣撿起來,輕輕地拿到走廊上去。

“那段《變形記》的詩你一定沒時間看吧?”當他又走進來的時候,這樣問。

“沒有,”漢諾回答道。

“那你一定把地理測驗準備好了吧?”

“我什麼也沒有準備,什麼也不會,”漢諾說。

“化學和英文也都不會嗎?Allright!我和你一模一樣!”凱伊的樣子顯得輕鬆起來。“我們真是一對難兄難弟,”他高興地宣佈。“星期六我沒有唸書,因爲第二天是星期日,星期日也沒有念,因爲這一天是主日……不,這叫瞎說……主要的是,我有許多比這更有趣的事要做。”他的語調忽然變得嚴肅起來,臉上淡淡地泛起一層紅暈。“是的,今天這一天可真不好過,漢諾。”

“我要是因爲不及格再記一過。”小約翰說,“我就要蹲班了;但如果拉丁課的老師提問我,我還一定不會及格。今天該輪到B字起頭的學生了,一點辦法也沒有……”

“這算不了什麼!該撒怎麼說來着?‘恐嚇我的東西只敢在我背後裝腔作勢;它們一看見該撒的臉……’”可是這一段話凱伊並沒有背誦完。他的心情也不是很好。他走到講臺上,坐在老師的扶手椅上,表情陰沉地搖動着椅子。漢諾·布登勃洛克仍然把前額歇在交叉的雙臂上。這樣兩人默不出聲地對坐了一會兒。

突然一陣沉悶的嗡嗡的聲響從遠處傳來了,很快地這聲音變成了高聲喧囂,不到半分鐘便緊緊地涌過來了。

“這麼快他們就回來了,”凱伊狠狠地說。“老天爺,我的上帝,他們太不虔誠了!這節課他們連十分鐘也沒有佔去……”

他從講臺上下來,向門邊走去,爲了混進人羣裡。但漢諾只是略微擡了擡頭,嘴脣抽動了一下,他一直坐在位子上沒動。

喧囂的聲音已經很近了,擦啦擦啦、噗嗵噗嗵的腳步聲,成年人的喉音,童高音以及變嗓時期的破裂沙啞聲混雜一片,人羣擁上樓梯,走進走廊,最後涌進這間屋子。屋子裡馬上沸騰起來。他們走了進來,這些年輕人,漢諾和凱伊的同學,實科六、七年級的學生們。他們差不多有二十五六個人,胳臂有的插在褲袋裡,有的搖晃着,大模大樣地走到自己的位子上,翻開了《聖經》。這些人的面孔有的健康、愉快,討人喜歡,但也有的委靡不振,令人望而生厭。有的是高大強壯的小夥子,他們過不了多久就要去作商人或者甚至到海上去,他們對所有的功課都不感興趣;另外也有一些年紀雖小、但雄心勃勃死啃書本的小學生,凡是需要死記的功課他們門門都很出色。但是班長阿道爾夫·託騰豪甫卻什麼都知道;他彷彿知道一切問題的答案。這一方面固然因爲他默不作聲發憤唸書,但另外也因爲先生們總是避免問他那些他可能答不上來的問題。如果他們看到一個啞口無言的阿道爾夫·託騰豪甫,這會給他們造成傷害,他們會羞愧難當,他們對一個人的完全無缺的信念就要動搖……阿道爾夫的後腦勺生得特別大,淡黃的頭髮緊緊貼在上面,光滑得像面鏡子,一圈黑影罩在灰眼睛的外邊,他的短外裝刷得乾乾淨淨,一雙黧黑的長胳臂就從外套的短袖口裡挺伸出來。他在漢諾·布登勃洛克身旁坐下,溫和地卻又帶着些狡猾的笑了笑,對他的同桌說了一聲早安。

他用的是學生中間非常流行的一種說法,把這個字念成一個有聲無字的單音。當四周的人都在低聲談話、作上課的準備、打呵欠,或者嘻嘻哈哈地笑鬧的時候,他已經開始一言不發地在練習本里寫起東西來了,他那握着筆桿的瘦長的手指伸得筆直,握筆姿勢的正確是任何人也挑不出毛病來的。

大約兩分鐘以後,教室外面傳來了腳步聲,坐在前幾排的學生不緊不慢地從位子上站起來,坐在後面的這裡那裡也有人學前邊的樣子,但是另外的人則繼續忙着自己的事,就好像不知道有人進來似的。進來的是教師巴雷史太特先生,他把帽子掛在門後邊就走上了講臺。

巴雷史太特先生年紀有四十多歲,有着不討人厭的胖乎乎的身材,腦袋上有一塊大禿頂,黃裡透紅的連鬢鬍子剪得很短,膚色緋紅,一副油滑和肉慾交織的神情在他的臉上時隱時現。他把筆記本拿在手裡,默默地翻了一會;因爲屋子裡一直安靜不下來,於是他擡起頭,從講臺桌上伸出一隻胳臂,揮動了兩下那軟軟的白胖拳頭,他的臉一點點地漲得通紅,相形之下鬍子彷彿變成了淡黃色。他的嘴脣毫無結果地抽動了半分鐘之久,最後只不過迸出一個抑壓着的、宛如呻吟般的短短的“好”字來。他努力想說一句責備的話,可是沒有說出來,最後又回到他的記分冊上,嘆了口氣,這才平靜下來。巴雷史太特先生就是這個樣子。

從小他就想當一個傳教士,但是由於他有口吃的毛病,再加上他對於世俗的舒適生活不能忘情,最後只好投身教育界。他還是個單身漢,小有財產,指頭上帶着個不大的鑽石戒指,上等的吃喝是他最大的愛好。他和別的教員們只有在職務上纔打交道,平常和他來往的主要是城裡的單身商人,此外還有衛戍部隊的軍官們,他每天在頭等飯館裡吃兩餐飯,他是某一個俱樂部的會員。在消磨時光的地方,當年紀較大的學生在深夜兩三點鐘碰到他的時候,他就面孔漲得通紅說一聲“早安”,雙方心照不宣,讓這件事過去……漢諾·布登勃洛克一點也不怕他,他在課堂上一次也沒有爲難過他。這位教員跟漢諾的叔叔克利斯蒂安在暴露人性某方面缺點的交遊上相遇的次數非常多,因此他不願意和克利斯蒂安的侄兒在正業上發生衝突……“好了……,”他又說了一遍,環顧了一下教室,又晃了晃他的帶着鑽石戒指的鬆軟的胖拳頭,就拿起記分冊來。

“佩爾萊曼,概要。”佩爾萊曼從教室裡某處站起來,但幾乎沒有什麼人因此就注意他,因爲他是身材最小的學生之一,也是一個功課好的學生。“概要,”他輕輕地、規規矩矩地說,伸着脖子,羞怯地笑着。“《約伯》共分三部,第一部寫約伯還沒有受主的訓戒前的情況;第一章,一至六節。第二部寫訓戒以及與訓戒有關的事;第三部……”

“很好,佩爾萊曼,”巴雷史太特先生打斷了他的回答,他已經被這個學生溫順的態度所感動,於是他在記分冊上寫了個好分數。“海茵利齊,您接着說。”

海茵利齊是那些高大的小夥子之一,對任何功課這些人都不放在心上。他把正玩弄着的一柄折刀放在褲袋裡,站起來的時候把桌椅碰得東倒西歪。他的下嘴脣垂着,用成人的粗嗓子嗽了嗽喉嚨。巴雷史太特不讓溫順的佩爾萊曼說下去,而把這個傢伙叫起來,學生們都非常不滿意。在這間暖洋洋的屋子裡,在瓦斯燈下輕微的噝噝聲音裡,每個學生都在半睡眠的狀態裡幻想、沉思。這個星期日使每個人都精疲力竭,每個人在這一天霧氣彌矇的寒冷的早晨都是嘆着氣、牙齒打着戰從溫暖的牀上爬起來的。誰都希望讓小佩爾萊曼把這一點鐘懶洋洋地嗡嗡過去,而海茵利齊一定不會老老實實地回答問題……“講這課書的時候,我沒有來,”海茵利齊粗暴地說。

巴雷史太特先生又一次漲紅了臉,他軟弱無力地揮動了一下胖拳頭,嘴脣蠕動着,挑着眉毛盯住海茵利齊的臉。他的一顆緋紅的腦袋因爲努力掙扎而抖動着,最後迸出“好了……”兩個字來。

這句話一出口,他算是把緊張的心情克服過去了。“您從來沒有回答出來過什麼,”他從容流利地說了下去,“而且您總找得着個藉口,海茵利齊。如果您上一節課病了,就應該抓緊時間裡把落下的功課補上,再說如果第一部分講的是受難以前的情形,第二部分講的是受難本身,那麼您閉着眼睛也說得出來,第三部分一定是受難以後的事。但您從來不把精力花在學習上,您不但功課差,而且永遠原諒自己的過錯,替自己辯護。您要知道,海茵利齊,這種情形繼續一天,您就一天不用想趕上別人,您永遠也趕不上別人。坐下吧。瓦色爾渥格,您接下去。”

海茵利齊帶着一副傲慢的、滿不在乎的神情坐下來,故意弄得桌椅亂響。在對旁邊的學生低聲說了句什麼不禮貌的話之後,就把那柄折刀又掏出來。瓦色爾渥格站了起來,這是個爛眼睛、翹鼻子、扇風耳朵、指甲被牙啃得缺三短四的孩子。他哼哼唧唧地把概要說完,就接着講起那個烏斯人約伯來,講約伯遇到的事。他乾脆把《舊約》打開放在前面一個學生的背後,天真浪漫、聚精會神地看着書念,以後再結結巴巴地把唸的翻譯成文句不通的現代德語,而且還因爲某些字不會翻譯而停頓下來……這個孩子的樣子非常討厭,但是巴雷史太特先生對他這一番努力還是大大地加以稱讚。瓦色爾渥格一直是先生的寵兒,大部分先生都願意言過其實地表揚他,爲了讓他、讓自己、也讓別人看到,他們決不因爲某人相貌醜陋就對他不公正……宗教課就這樣上下去。以後還有一些學生被叫起來,都是考問他們對於烏斯人約伯的瞭解程度。高特里伯·卡斯包姆,破產的大商人卡斯包姆的兒子,雖然家境衰敗,卻取得了很不錯的成績,因爲他非常準確地回答出來,約伯的牲口有七千頭羊,三千匹駱駝,五百匹驢,五百頭牛,還有無數奴僕。以後學生們得到允許,打開了其實多數學生已經打開了的書,開始閱讀新課。每逢巴雷史太特先生遇到某處有必要解釋的地方,他就漲紅了臉,說一聲“好……”。在這套例行的準備工作之後,他開始對這個地方進行一番講解,夾雜着一些老生常談的道德說教。沒有誰聽他講課。平和與倦意的氣氛籠罩了這間屋子每一個角落。由於暖氣不停地加熱,由於煤氣燈始終在燃燒,屋子裡的熱度越來越高,此外空氣也被二十五個呼吸着、冒着熱氣的身體弄得污濁不堪。暖氣、燈焰的溫柔的嗡鳴和講課者的單調的絮語不斷地加重着學生們原本已經疲倦的頭腦的負擔,使每個人都昏沉沉陷入半睡不醒的狀態。凱伊·摩侖小伯爵面前除了《聖經》外還掀開了一本艾迪加·愛倫·坡的《神秘恐怖故事集》,正在聚精會神地看,不很乾淨但非常清秀的手掌支撐着他的腦袋。漢諾·布登勃洛克身子向後靠着,蜷縮成一團,張着嘴,目光朦朧地睏倦地望着《約伯》,書上的字句早已變成漆黑模糊的一團。有的時候,他想起了《格拉爾曲》或者《婚禮進行曲》,他就會慢慢合上眼皮,內心感到一陣辛酸。他內心在默禱,但願這種平安、寧靜的晨課無休止地繼續下去吧。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管理人的尖銳刺耳的鈴聲終於傳來了。那鈴聲穿過了走廊,把二十五副腦子從舒適的瞌睡中驚醒。

“就講到這裡!”巴雷史太特先生說,讓人把教室日誌拿過來,在上面簽了個名,告訴別人他已經盡了自己的職責。

漢諾·布登勃洛克把《聖經》合上,哆嗦着打了個呵欠,伸了伸懶腰。當他放下胳臂、四肢舒展開以後,他不由自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爲了使自己的一顆遲緩了的、無力應付工作的心重新振作起一點來。現在該上拉丁課了……他向凱伊投去求助的一瞥,凱伊卻好像沒有注意到已經下課,仍然把全部注意力放在那本故事集上。以後漢諾從書包裡拿出那本用大理石花紋紙包着的《奧維德詩集》來,翻到今天要背誦的這一部分……不成,這些用鉛筆註釋的黑字,筆直地五行分成一段,是那麼陌生地看着他,要想現在再記熟兩行,簡直一點希望也沒有。他連它們的意思也弄不清,更不要說從腦子裡往外背了。至於下面的幾段,今天會用上的,他更是一句也琢磨不透。

“是什麼意思?”他用絕望的語調問阿道爾夫·託騰豪甫說,阿道爾夫正在填寫教室日誌。“這些都是讓人琢摸不透的東西!專門爲了難人的……”

“什麼?”託騰豪甫說,繼續寫自己的……“意思是朱庇特的樹的橡子……這是橡樹……啊,我也不太明白……”

“要是叫到我的時候,告訴我兩句,託騰豪甫!”漢諾求他說,把書堆在一邊。這個先生最寵愛的學生,毫不在意地點了點頭,漢諾愁眉不展地看了他一眼,就橫着從板凳上擠出來,站起身來。

場面完全變了。巴雷史太特先生已經離開了屋子,一個瘦小枯乾、弱不禁風的小個子站在了講臺上,身軀挺得筆直。這人蓄着稀疏的白鬍須,從緊瘦的翻領裡挺伸出一個紅色的細脖子,一隻長滿白色汗毛的小手拿着一頂禮帽,帽口向上。學生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蜘蛛”,真名字是許考普教授。因爲課間休息時走廊裡的秩序由他負責,所以他也溜進教室來查看一番……“燈熄掉!窗簾拉上!窗戶打開!”他竭力使自己細小的聲音帶上一種發號施令的語氣,一隻胳臂笨拙地、用力在空中搖動着,似乎在搖機器的曲柄……燈熄了,窗簾捲了起來,慘淡的日光射進屋子,從打開的窗戶裡,涌進來一股冰冷的空氣,學生們從許考普先生身旁走過,擁向門外去。只有那個班長允許留在屋子裡。

漢諾和凱伊在門旁邊遇到一起,兩個人並排從寬大的樓梯走下去,穿過式樣考究的前堂。他們倆誰也沒有說話。漢諾的樣子悽慘而愁悶,凱伊在沉思着什麼。院子裡,大大小小的學生都在潮溼的紅磚地上吵鬧奔跑,他們加入到這些人裡面,開始來回地踱步。

在院子裡值日的是一個留着金黃色尖下須的年輕教師。這個名叫高爾登奈爾博士的老師非常講究穿戴。高爾登奈爾辦了一所男生寄宿舍,專門招待霍爾斯臺因和梅克倫堡兩地有錢的地主貴族的子弟。在那些闊少年的影響下,他對自己的外表也刻意修飾起來,在一般教員裡顯得與衆不同。他戴着一條花緞子領帶,時髦的短外套,淡色的褲子,下端用帶子系在鞋根下面,灑着香水的帶繡花邊的手帕。他本來出身於低微的人家,因此在這身華麗的打扮下,他顯得十分滑稽。比如說,他的一雙大板腳穿在那雙尖頭扣絆的靴子裡樣子就非常可笑。不知道爲什麼,他對於自己的一雙通紅的胖手非常驕傲,他不斷的搓着,絞着這雙手,一往情深地打量着。他喜歡把頭斜着向後一仰,皺着鼻子、眨着眼、半張着嘴,作個醜樣,好像要說:“又出了什麼事了?”……但由於他認爲自己是一個儒雅高貴之人,所以對於院子裡發生的一些違反紀律的小事他一向是視而不見的。他看不見有的學生爲了臨陣磨槍而違反規定,把書帶到院子裡來讀。看不見他的寄宿生把錢遞給了看門人施雷米爾先生,託他給買點心。他也看不見這裡有兩個四五年級生由於口角而打起架來,而且四周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更看不見那裡有個人正因爲作了一件卑鄙、不光彩、或者不講義氣的事,被幾個同班生從後面提到水龍頭前邊,要用水澆他一下以懲罰他的醜行。

凱伊和漢諾夾在中間踱步的這一喧鬧的人羣是一羣精力旺盛但有些無法無天的小夥子們。他們在恢復了青春的祖國的好勇鬥狠、所向無敵的氣氛中長大,他們熱心傾慕獷悍不羈的大丈夫風度。

他們相互間講一種既懶散又幹脆、充滿獨創的術語的行話。他們崇拜的是吸菸、飲酒、體力強壯和武士的道德,對懦弱的花花公子最看不上眼。誰要是被人遇見大衣領子翻上來,就要受一頓冷水澆,誰要是讓人看到在街上拿着根柺杖,就要接受在體育館裡當衆受到一次嚴厲的、大失體面的懲戒。

在那瀰漫在寒冷的潮溼的空氣中的一片嘈雜話語中,漢諾和凱伊兩人的談話顯得非常奇特。他兩人的友情很久以來全校的人就都知道了。教師們雖然並沒有過問,但心裡卻非常不以爲然,因爲他們猜疑在這友情後面藏有什麼不規矩、敵對的東西;同學們也因爲不能瞭解這兩個人,已經習慣了用一種疑懼和憎惡的眼光看待他們,把他們看作是化外之民,看作是與衆不同的怪人,由着他們獨來獨往……凱伊·摩侖伯爵還由於他表現出來的野性不馴而受到別人的一些敬重。至於漢諾·布登勃洛克,就連那個誰都敢打的海茵利齊也沒有由於他柔弱膽小而碰過他一個手指頭,漢諾那柔軟的頭髮,脆弱的四肢和憂鬱、害羞、冷淡的眼光不禁使海茵利齊產生一種莫名的畏懼……“我害怕,”漢諾在院子側面一堵牆下停住腳,倚着牆對凱伊說,他打着呵欠,不住地發抖,把外衣拉得更緊一些……“我不知道爲什麼這麼害怕,怕得渾身都痛。曼臺爾薩先生真叫人如此恐懼嗎?你說說!如果這堂討厭的奧維德課已經過去該多好啊!如果我已經得了個不及格的分數,又蹲了一班,而且大家都不再對此說三道四,那該多麼好啊!這些我都不怕,我怕的是與這一切連在一起的那種紛擾騷亂……”

凱伊此時正在沉思。“這個羅德瑞希·烏舍爾真是作家筆下的一個最奇妙的人物!”他突然很快地說。“我剛纔看了一整堂……如果我也能寫出作者的那些故事,該多麼好啊!”

原來凱伊這時正在寫作。這一天早晨他說他有一些比學校功課更有意思的事要作,他指的就是這個。漢諾對他的意思瞭解得很清楚。凱伊從小時候起對講故事就表現了極大興趣,以後這種喜好發展成自己嘗試寫作了。不久以前他寫了一篇東西,一篇童話,一篇充滿幻想的冒險故事,幽暗的氣氛充斥於整個故事之中,故事在充滿熾熱的金屬和神秘的火焰的地心深處和人類靈魂的最隱密的地方同時發生,這裡面大自然的靈魂的原始威力奇異地摻雜着、混和着、變化着、提煉着。故事是用一種親切的、富於感染力,但稍微有一些堆砌的文體寫的,充滿了眷戀、溫柔的感情。

漢諾很熟悉這個故事,而且非常喜歡;但是現在他卻無心談凱伊的寫作或者艾迪加·愛倫·坡的事。他又打了個呵欠,嘆了一口氣,然後就哼起他最近彈鋼琴時編的一個曲調來。這已經成爲他的習慣了。他經常爲了使自己疲憊無力的心臟跳動得更有力一些而不得不嘆一口氣,深深地呼吸一次;他也慣於隨着呼氣的節奏哼出一段自己或別人寫的旋律,一段音樂的主題……“快看,親愛的上帝來了!”凱伊說。“他到他的花園裡兜風來了。”

“真是個美麗的花園,”漢諾說,不由得笑起來。他神經質地笑了起來,而且一時很難停下來,於是他一邊用手捂着嘴,一邊望着凱伊稱之爲“親愛的上帝”的那個人。

出現在院子裡的是烏利克博士,這個學校的校長。他有一個高得出奇的身軀,戴着一頂黑色的闊邊軟帽,蓄着短絡腮鬍子,肚子凸出個尖來。褲子則特別短,漏斗形的袖口總是髒兮兮的。他滿面怒容地急匆匆地穿過石板路,看去幾乎像是在受罪的樣子。他伸着一隻手指着水龍頭……水在流呢!一羣學生搶着跑過去,爭着關上水龍頭。以後他們又站了半天,帶着一副茫然的樣子望望唧筒,又望望校長。校長烏利克這時已經轉過身去,用低沉而又激動的聲音跟漲紅着臉跑過來的高爾登奈爾博士說話。他的話裡夾雜着很多聽不清楚的布魯布魯的脣音。

這個烏利克校長是個嚴厲可畏的人。當初漢諾的父親、叔父唸書的時候,原本是一個和氣善良的老頭兒當校長,這位老校長在一八七一年後不久死了,烏利克博士就繼承了這個位置。烏利克從前本是一所普魯士中學的教員,這所老學校自從他調來以後就出現了一種新精神。過去舊式的教育本身就是一個愉快的目的,受教育的人從容、安詳、帶着快樂的理想主義,如今責任、威信、權力、職務、事業這些觀念都成了不容置疑的法則,而“我們的哲學家康德的絕對命令”更是烏利克校長每次節日演說一定要拿出來揮舞一番的大纛旗。這所學校成了國中一個小國,普魯士的紀律嚴明的傳統在這裡佔了絕對統治地位。這裡不但教員,而且連學生也把自己看作是政府官員,升遷是他們唯一關心的事情,因此一心想取悅於大權在握的人……新校長就職後不久,校舍開始根據衛生和最新的審美觀點進行改建和擴建,並且完成了所有必要的工程。只是有一個問題,從前這裡雖然缺乏近代設備,但是籠罩這裡的卻有更多的友愛、慈善、善意、愉快和舒適,是不是那時的學校同新校相比是一所更令人喜歡、更幸福的地方呢……至於烏利克校長自己,簡直就像《舊約》中上帝那樣神秘、曖昧、乖僻、嫉妒、可怕。他笑的時候像生氣的時候一樣令人望而生畏。手中的權力可以使他在這座學校裡任意作威作福。他能夠說一句開玩笑的話,而又對被他的話逗笑了的人大發雷霆。他的那些渾身發抖的小動物沒有一個知道在他面前應該怎麼做。只有一個辦法,或許能防止不致淪爲他的盛怒之下的犧牲品,不被他的正義無私壓爲齏粉,那就是在他面前卑微得無地自容,將他奉爲神明頂禮膜拜。

凱伊給他起的綽號,只有他和漢諾·布登勃洛克兩人之間用。他們不希望有別的同學知道,他們怕這些人由於不瞭解而射出僵滯的、冷淡的眼光,這件事他們是非常熟悉的……不,他們簡直沒有一件事能和他們夥伴們互通聲氣。甚至別人引以爲樂的反抗和報復對他倆也是生疏的,他們對別人喜歡叫的渾名也沒有興趣,因爲他們不覺得這有什麼幽默,不覺得有什麼好笑。管許考甫教授叫“蜘蛛”,管巴雷史太特教師叫“白鸚鵡”,這都是平凡、無味、十分粗俗的取笑,巴雷史太特不過是那些義務教育制的出氣包而已。不,凱伊·摩侖伯爵可比他們俏皮多了!爲了他自己和漢諾兩個人,他平時只叫這些先生的真姓,只是在姓氏前面加上個尊稱“赫爾”:“赫爾·巴雷史太特”

、“赫爾·曼臺爾薩克”、赫爾·許考甫”……這就使這些稱呼聽去帶有一種淡漠、嘲諷、敬而遠之的味道……他們習慣說“教育人員”,在課間的時候,喜歡把某一個真人幻想作一個奇形怪狀的可怕的怪物,引以爲樂。他們談到“學校”那種語調就好像是漢諾的叔叔呆在裡面的“神經病院”

似的……“親愛的上帝”在院子裡又呆了一會,因爲發現有包麪包的紙胡亂扔在地上而可怕地咆哮了一陣,把所有的人嚇得面色蒼白,這幅景象使凱伊的情緒大大地提高了。他拉着漢諾向一個門走去,去上課的先生們正在穿過這裡,凱伊對着一個正向後院第一二年級走去的紅眼睛、蒼白皮膚、衣衫襤褸的師範學校畢業生深深地鞠了個躬,他把腰彎得低低的,垂着胳臂,恭恭敬敬地看着這位像乞丐一樣的先生。當另一位白頭髮的算術先生,一個佝僂着腰、黃臉、眼睛斜得不能再斜的、不斷咳嗽吐痰的蒂特格先生,顫巍巍地在背後握着一疊書走過來的時候,凱伊又迎着他大聲地喊了一句:

“您好,老死人。”他的一雙明亮,銳利的眼睛望着空中某處……一陣尖利刺耳的鈴聲響了起來,學生從四面八方紛紛向教室門擁去,可是凱伊一直笑個不停,甚至走到樓梯上還笑得那麼厲害,引得他和漢諾周圍的學生不斷射過來冷漠、奇怪的目光。別人有些討厭他這種怪異的行爲……當教員曼臺爾薩克博士走進來的時候,全體學生頓時閉緊嘴脣,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身子筆直。他是主任教員,而主任教員是理應受到尊敬的。他隨手把門關上,彎了彎腰,伸着脖子看了看,是不是所有的人都站起來了。接着把帽子掛在衣鉤上,一邊很快地把頭一擡一點地匆匆走上講臺。

過了一會兒,他又向窗外看了兩眼,伸着一隻帶着大印章戒指的食指,在脖子和衣領之間來回移動了兩下。他生得中等身材,灰白的頭髮稀疏疏的,蓄着一把卷曲的朱庇特式的大鬍子,一雙藍色的近視眼象青蛙一樣向前凸着,在一雙鏡片後面炯炯發光。他穿的是一件灰色、軟料子的敞口大禮服,他的一隻手指短短、滿是皺紋的手總喜歡輕輕地摸着腰部。和這裡所有的先生一樣,他的褲子非常短,露出一雙特別肥大的擦得雪亮的靴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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