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九章 天意下

一百七十九章 天意(下)

元宗目光掠過安期生,落在韓信身上,微微一笑,面色淡然的說道;“這麼多年沒見,你都長這麼大了,要是師妹能見到你如此出息,不知會有多開心。”

韓信苦笑道;“師伯,你還好意思說,孃親不在後你都把我扔下不管了,你倒是逍遙自在,還是墨家鉅子,我一個窮小子只好流落街頭,靠看人眼色爲生。”

韓信說這話時語氣中含着深深的怨氣,他確實有些埋怨元宗。這具身體的記憶中,元宗這個師伯待他們母子是極好,時常帶着糧食和錢帛幫助他們度日,韓信一生的武藝,也有小半是元宗親自所教。可在他母親去世後,元宗從此就杳無音訊,留下只有十四歲的韓信一人艱苦度日。

元宗面對韓信的職責,卻也不辯解,只是笑着搖了搖頭,道;“你原本就是這天下的一個變數,這天下的命運也因爲你改變而改變,既然你是天機,我自然不能過多的干預你的人生,倒不如讓你自己選擇你將來的路,這也不枉你母親爲你做的一切。”

一旁隱隱聽出些眉目的的安期生忍不住插話道;“等等。”說完瞪向韓信,指着元宗說道;“你叫他師伯?”

見韓信點了點頭,又轉頭看向元宗,驚疑道;“難道他是婉如的兒子?”

元宗笑而不語,神色卻已經承認了。安期生滿臉吃驚的上下打量着韓信,嘴裡喃喃說道;“難怪難怪,我說怎麼天底下會突然冒出你這麼一個怪胎,原來是婉如的兒子,難怪難怪。你姓韓,難道婉如真的和那傢伙在一起了……”

韓信也是聽着一頭霧水,心中雖然已經對三人的關係猜了個大概,卻想不通這其中的是是非非。他見安期生似在自言自語,而元宗卻笑而不語,也只好將心中的好奇強行壓下,也不便冒然插話。

安期生低頭唸叨了一番,猛的開起了頭,直盯着韓信,眼色卻緩和了不少,不再向之前那麼咄咄逼人。

安期生板着臉背手道;“原來你是婉如的兒子,那還不叫師伯。”

韓信愣了愣,轉頭看向元宗,見他笑着點頭道;“他是你母親的師兄,我的師弟,你確實應該喊他二師伯。”

韓信這才硬着頭皮心不甘情不願的喊了句;“二師伯。”

安期生鼻孔朝天,重重“恩”了聲,傲然說道;“既然你是婉如的兒子,那自然也是我門中人。雖說你處處亂我所謀,但看見婉如的面子上,我就不跟你這個晚輩一般計較了。”

韓信聽罷心中頓時一輕,安期生如此難纏的人物肯放過自己,那自然是求之不得,忙謝道;“多謝二師伯。”

安期生鼻孔重重的應了聲,面色微緩,又說道:“你母親呢,一切可還安好,算起來我們也有十幾年沒見面了。”

韓信一愣,卻沒想到他還不知道孃親去世的消息,便低聲說道;“孃親已經去世快七年了。”

安期生面色一滯,猛的轉頭看向元宗,失聲道;“師妹去世了?”見元宗緩緩點頭,安期生頓時默然。他和這個小師妹的感情也是極好,年少時甚至愛慕許久,可後來因爲另一人的出現,纔不得已放下了這年少的憧憬愛戀。知道後來遇上了蘭馨,這纔將這份年少的感情深深埋在心底,今日卻突然聽說了小師妹的死訊,如何能不心生悲慼。

默然許久,這才擡起頭,看向元宗聲音沙啞的說道;“師兄,師妹不是一向身強體健,爲何會華年早逝?”

心神激盪下,安期生也似乎忘記了多年的仇恨,反而如從前一般喊元宗師兄。

元宗神情黯然,仰頭長嘆道;“她和你一樣,因爲無意中頭看到了師父的手札,看見了其中記載着一個叫‘韓信’的人命運。起初婉如還以爲只是重名,並未放在心上,後來種種印證愈發證明他的兒子就是那手札上的‘韓信’,那時候韓峰已死,婉如唯一的依賴就是他這個兒子了,所以苦苦哀求我助她行改命之術。可惜逆天改命,終究還是難逃天譴。”

安期生深吸一口氣,看向韓信連說了幾句“原來如此”,就閉目不語。忽然似乎想到了什麼,渾身一震,猛的睜開眼睛看向韓信,失聲道;“你是婉如的兒子,哈哈哈哈,那豈不是就是周氏嫡親血脈了。蒼天呀,你總算待我不薄。”

韓信見他突然間又面色瘋癲,頓時警惕的提後幾步,躲在了元宗身後探頭問道;“我原本還有些明白,現在被你們越說越糊塗了,師伯,你能告訴我究竟怎麼回事嗎?”

元宗微微一笑,正欲開口,卻被安期生厲聲打斷,“元宗,難道你還想阻攔我嗎?”

元宗緩緩搖頭,“我今日並不是想來阻攔你的,相反,我是來助你一臂之力的。”微微嘆氣道:“之前我只所以處處阻你行事,無非是不忍看你違背師父的本意墜入魔道。可今日木已成舟,我攔你又有何用,不如助你爲之讓你死了這條心算了。”

安期生見他如此說這才放心來,重重的哼了一聲扭過頭去,到也不領情。元宗卻不以爲意,望向一旁一直未插話的星語,微笑道;“你是星語吧。”

星語老老實實的點了點頭,之前她以前墨家是自己師門的死敵,所以才話語中對元宗多爲不敬。今日才知道居然是同門所在,這時倒也不敢放肆。

元宗衝她友善的笑了笑,又對安期生說道;“師弟,今夜時間尚多,你也不等待了十幾年也不急於今日一時,不妨我們坐下來說說話如何。你們俱都是半百之人,還能活多久,有些事情我也該想讓小輩們知道了。”

安期生擰過頭去,也不置可否,元宗便當他答應了,招呼二人席地而坐,娓娓敘道了一段塵封往事。

周慎靚王六年,洛邑天生異象,有虹現於玉堂。天子御神王殿,方升座,忽然地動如雷,頃刻間地裂如渠。三川竭,岐山崩,宮宇殿室毀壞無數。

周慎靚王也於這次地震中驚嚇過度,以爲是上天懲戒周室的警兆,於是大病一場,不久後就駕崩,臨死前立詔其子姬延即天子位,是爲周朝最後一位天子周赧王。

天子駕崩的消息傳來時,即位的王子姬延尚在楚地於道友相會。得到父親駕崩的消息後,姬延又驚又悲,星夜兼程的趕回洛邑,當時與他一起論道的好友楊朱應他所邀,便欣然共赴洛邑。

姬延不同於之前任何一個周朝天子,也不同於任何一位貴族。他雖出生王室,身份尊崇,可卻心慕老莊之說,於養生之術和藥石之理多有建樹,他本人活到了一百一十歲。

姬延二十六歲之時便拋下了錦衣玉食,離開了洛邑遊歷天下,從此便長年居於國外,行蹤飄渺不定。他雖是獨子,可祖父和父親都是長壽之人,所以他到了五十歲的年紀仍然不用承擔社稷重擔,安心在外潛修道術,直到慎靚王意外駕崩,這纔不得不回到洛邑接受天子之位。

此時的周天子,雖爲天下共主,可在各國貴族眼裡不過是個笑話而已。赫赫宗周,所治之地不過百里,屬地也銳減到不及秦國數縣之地,可謂是日薄西山,氣息奄奄。

虞土、夏木、殷金,周室居火德。先傳有玄鳥涎火來岐山報,帝嚳元妃姜嫄夢中有感,遂生后稷,是爲周人先祖。周武王牧野一戰打敗商紂,建立了周朝,分封天下諸侯,是爲天下共主,故名宗周。待穆王中衰之後,後因襃姒之亂,國都鎬京被犬戎攻破,周平王被迫東遷洛邑以避犬戎,周氏自此一蹶不振,淪爲了有名無實的天子。

春秋時期,齊、晉等大國爲了爭奪天下霸權,紛紛打出了“尊王攘夷”的旗號,那時候周天子雖然徒有虛名,可仍然享有一定的權利,各國諸侯尚且不敢對周氏公然不敬,所以纔有楚莊王派人北上詢問“鼎之輕重”,被當時的周天子派臣子厲聲叱喝。

可惜到了戰國時代,天下大勢已分,經過了二百多年的互相攻伐傾扎,天下已經分爲了七個強大的諸侯國,周天子的地位也一跌再跌,變成了無足輕重的一方小國了。

到了周顯王時期,經過了商鞅變法的秦國迅速強大了起來,漸漸取代了周天子成爲了天下共主。而天子的屬地也在強秦的壓迫下一縮再縮,還要時常忍受秦國派來使者勒索的錢糧錦帛,天子在洛邑惶惶不可終日,日子愈發難過。

而姬延接手的便是如此一個爛攤子,他登基之時,秦國不但不派使者前來恭賀,反而命令他親自前往咸陽朝賀秦王,否則就將大軍攻城。爲了保存周氏五百年的社稷,姬延不得不忍氣吞聲的前往咸陽朝拜秦昭襄王,飽受秦國宗貴的奚落和嘲笑。

此事被他視爲此生的奇恥大辱,一向恬淡無爭的姬延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恨意,他日夜相思將如何報復秦國,卻無奈周朝已經國勢頹敗,就算勵精圖治也回天乏術,反而會被秦國找到藉口輕易滅國。

心有不甘的姬延終於在周氏宗籍記載中找到了希望,根據記載和王族時代相傳的秘密,他推斷出九鼎很可能在穆王時期遺落到了楚地,若是尋回九鼎,周氏或許還有一線希望。

他將他的想法告訴了他的好友楊朱,並尋求他的幫助。

楊朱是當時的天下奇人,博古通今,有鬼神莫測之術,一身武藝更是無人可及。雖師從道家流派,卻與墨家祖師墨翟相交莫逆。他與姬延是多年的好友,聽他說了周氏宗籍中關於九鼎的詭異記載,便心生好奇想要一探究竟,於是便欣然許諾。

只是九鼎遺落三百多年,相關記載都是模糊不堪,周國又國力有限,查訪起來竟舉步維艱。這一查便是三十餘年,其中楊朱也多居洛邑,潛心研究周氏中關於九鼎的記錄,在此期間也生了一子,並收有一徒,即爲元宗。就連後來姬延也讓獨女姬婉如拜入楊朱門下,所以纔有了三人師兄妹之誼。

到了周赧王三十二年,才總算在嶺南查訪到了九鼎的下落,楊朱便親身前往嶺南查訪。這一去便是五年,之後楊朱返回來洛邑,與姬延閉門長談一夜,方斷了他藉此中興周氏的念頭。

根據元宗的猜想,楊朱應該是在嶺南發現了九鼎的奇妙之處,並非是傳說中的王氣所在,否則夏朝和殷商也不會滅亡了。也許九鼎只是件可通鬼神的神奇之物,於天下大勢毫無半點干係,所以姬延才終於放棄了這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從此縱情山水之間,不再理會國事,直到周赧王五十九年,秦昭王以周國密謀六國攻秦爲藉口,發兵滅了周氏。周赧王以天子不受臣辱爲由,欣然自盡,五百一十四年的宗周自此滅亡,三十年後天下歸秦。

韓信聽完元宗的一番話,忍不住張大嘴巴指着自己說道;“你的意思是說我是周氏的後裔?周赧王是我的外公?我母親是周朝公主?太搞了點吧,我怎麼覺得你們幾個是再聯合起來坑我呀!”

元宗面色卻正經無比,只是擡起眼淡淡的看了一眼韓信,說道;“話我已經說了,至於信不信就由你自己了。”

韓信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覺,心中覺得有些荒謬,可又覺得師伯肯定不會騙自己的,想來想去倒是合理至極。

想了會,又開口問道;“那我父親是誰呀?”

“韓峰。”元宗平靜的說道;“他是韓國的宗親,一直懷有滿腔報復,奈何韓國國力頹微,又有強秦在側,不得已才千方百計的想行合縱之法消滅秦國。而作爲天下共主的周氏無疑就是最好牽頭羊,所以他來到洛邑遊說天子,希望他能出頭組織合縱,再次期間和你母親一見傾心,便結成了夫妻。後韓國被秦所滅,你父親也以身殉國,戰死在都城新鄭。”

韓信忍不住皺了皺眉,心中忽然覺得上天在和自己開一個超級惡搞的玩笑。他不但不是出身低賤,反而出身正統的周氏王族和韓國王族,可偏偏兩國都先後被秦所滅,他才最後流落市井的。最爲搞笑的是,現在他居然是秦國的上將軍國尉,總攬秦國朝政。

這算不算風水輪流轉,一代還一代。

這時在一旁已經忍了很久的安期生再也按捺不住了,霍得一下站了起來,大聲道;“好了,該說的你們也說了,現在該輪到我的事情了。”

又緊緊盯着韓信道;“韓信,我這個忙你是幫還是不幫?”

韓信攤了攤手,“那我怎麼幫你?”

“很簡單,將你的血液滴在九鼎之上,如此就可以了。”

“就這麼簡單?”韓信有些不可思議的問道。

“對,就是這樣。”安期生隱隱有些不耐煩了,忍不住催促道;“你倒是快去。”

韓信看了一眼元宗,見他輕輕的點了點頭,這才放下心來,硬着頭皮走了上去。拔劍輕輕的在手上割開一道口子,鮮血瞬間涌出,一滴滴的滴落在九鼎古老的花紋之上。

山頂四人瞬間都緊張到了極點,目光齊齊看向九鼎。

暗紅色的血液沿着花紋的暗槽緩緩流動,不多一會兒就已經流到了鼎底的槽底。忽然九鼎微微顫抖了起來,原本暗淡的花紋竟然隱隱發出亮光,越來越亮,竟如同碩大的盈月一般,通體光亮。九鼎之上的凹槽幻化出皓月光華,如同一塊光幕一般。

四人皆是目不轉睛的盯着九鼎,唯恐錯過任何一個時分。唯有韓信的臉色十分怪異,他忽然覺得……忽然覺得這個九鼎很像後世的電腦,而那九鼎之上的凹槽,十分像是顯示器。

他心中閃過了一個念頭,會不會,會不會這個九鼎根本就不是這個時代的東西,也許也是跟自己一樣的穿越者從後世帶來的。還沒來得及等他一一思慮,九鼎卻突然光芒大作,竟映着半個天空金光一片。衆人的上空突然出現密密麻麻的數百行金光燦燦的字體,皆是小篆所寫,待細細一看,赫然是從三皇五帝時期開始記載,最後一行直到了漢高祖六年。

之前的記載都是已經發生的事情,衆人到並沒有什麼奇怪,唯一奇怪的就是這漢高祖三年是何處的年號,臉色皆露出了不解神色。唯有韓信的臉色有些難看,他忽然明白了,這個天書上所寫的竟然他後世的他所解除道的歷史,也就是如果他沒有出現在這個時代,歷史應該正常的走向。

看來這個所謂的九鼎能通鬼神,預知未來,完全是在扯淡。不知道是誰將早已經熟知的歷史記錄了下來,儲存在其中,然後有人啓動了九鼎,它就當放一遍電影。

如此而已,僅僅如此而已!

到是安期生的反應極爲激烈,他起初見九鼎有所感應,興奮的一頭扎入金字之中一陣手舞足蹈,金光卻只是穿透他身體而過,卻無任何的異相產生。安期生先是一愕,隨即又發狂般喊叫道;“帶我走,帶我走呀!我要回到從前,我要回到蘭馨身邊。”

三人皆是默默的看着如癡如狂的安期生,星語忍不住上前來住他,卻被他一把推開。安期生恍若丟魂落魄,緊緊的抓住九鼎,嘴裡喃喃的說着,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低聲哀求,可無論他怎麼做,九鼎的光芒卻在慢慢消退,一點點的黯淡下去,最後竟恢復了最初貌不驚人的樣子。

安期生擡頭茫然的看着元宗,張口急聲問道;“下一次七星連珠是何時?”

元宗面容苦澀,緩緩說道;“是六十四年之後。”

安期生瞬間萬念俱灰,雙目之間的光彩慢慢退去,竟如同死魚一般,嘴裡喃喃的說道;“六十四年,六十四年,我是等不到了,等不到了。對不起蘭馨,對不起了,我還是沒做到,還是不能陪在你身邊。”

星語這時已經察覺到了師父的不對勁,正想上前拉住他,可是異變突然升起,只見猛地將頭狠狠的撞向九鼎,待三人反應過來時,已經當場氣絕身亡。”

星語上前一把抱住安期生的屍身,頓時大哭起來,嘴裡不斷喊着師父的名字,卻無半分用處。韓信見她哭得如此傷心,不由心生憐意,上前想要輕輕的拉開她,卻不料被星語猛地一推,頓時滾到一旁。

星語站起身來,一手抱着安期生,一手指着韓信和元宗厲聲道;“滾開,你們都是壞人,是你們害死師父的,卻還在這裡假惺惺的作態,我們師徒不需要你們憐憫。”說完竟頭也不回的抱着安期生離開。

從地上緩緩爬起的韓信不由苦笑,看着她落寞的背影有些擔心,卻也知道她此刻心情激盪,絕聽不進去任何話,也只好任她離去。

元宗卻閉目仰天長嘆,許久才低下頭看着韓信說道;“信兒,這件東西太過詭異,我想將它收爲墨門親自看管,以免落入居心叵測人的手中。將來的路,就靠你自己了,你要記住,天下的得失興衰靠的不是一件東西,而是天下的人心。”

韓信一躬身,“徒兒謹記師伯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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