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寂的房中,只有鎦金香爐她裡縷縷輕煙嫋嫋升起,淡淡的香氣瀰漫在整個房間,牀榻上的人睡得很沉,面色略有些蒼白憔悴,全然不知周圍發生了什麼。
亓琞快步如風到了房門,推門的動作卻很輕很小心,甚至沒發出一絲的聲響,走近要牀邊便旁若無人地坐了下來,伸手搭上了祝一夕的脈搏,如畫的眉宇隨之微微蹙起,傷勢果然比他預料得要重,這些天守靈怕也是咬牙硬撐着的砦。
“聖尊,你這麼不打一聲招呼地闖人家女兒家閨房,合適嗎?”飛林跟着進來,小聲嘀咕道。
說完,轉念又一想,這些年他們師徒賴在一塊兒的時侯還小了嗎,人說男女又別,擱他們這裡了,什麼別都沒有了,對於祝一夕要賴在他房間裡過夜,聖尊向來連推辭都不推辭一句的,完全不顧外面的人知道了怎麼想。
亓琞將她的手放進被子裡,擡手一縷白光順着他的掌心流出,落在祝一夕身上。
飛林抱臂站在門口把風,側頭瞥了一眼,“這點傷又死不了人,你費這功夫幹嘛。鰥”
人家現在最重要的是傷了心,內傷用藥可醫,可這心傷……找誰醫去。
亓琞沒理會飛林,徑自以術法給她醫治着傷勢,半晌才收回了手,確認她脈息比先前要好些了,方纔安下心來。
飛林等了半晌,見他還沒有走的意思,於是道,“現在看也看了,傷也給治了,再留下就不合適了吧,好歹人家也是有婚約在身的人了。”
“只要本尊不承認,他便什麼都不是。”亓琞說道,語聲冷肅懾人。
“現在不是你承不承認,是祝一夕她自己鐵了心要嫁給西陵太子。”飛林道。
原本這樁婚事就是祝一夕身邊許多人都贊成的,先前是她自己不願意,所以是想回來退婚的,可是現在她自己都點頭了,他雖說是爲師尊,但總歸攔不住她自己要嫁人。
估摸着他爹的遺願是有一部分原因,真讓她鐵了心的,是那華茵公主的出現吧。
無極聖尊沒有理會他的話,默然在牀邊坐着,他從來不承認這樁婚事,也絕不會眼睜睜看着這場大婚進行下去,所以現在是什麼局面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婚那一天,西陵的太子妃絕對不會他的徒弟祝一夕。
只是,似乎她已經初到玉闕宮,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了,她的心思越來越多,肯對他說出的心裡話卻越來越少,尤其是自輪迴塔回來之後,她便是在他身前,也常常是一個人發呆出神,心不在焉,他幾次詢問,她卻什麼也不肯說。
這種猜不透她心裡在想什麼的感覺,總讓他有些莫名的心煩意亂……
飛林百無聊賴地在門口守着,不知不覺一個晚上都過去了,他靠着門外柱五閉目養神,突地聽到有匆匆而來的腳步聲,睜開眼便見西陵曄疾步如風趕了過來,大約是看到外面那麼多人都暈倒在地,以爲祝一夕出了什麼變故,看到他在門口便猜測到是無極聖尊來了。
西陵曄徑直進了門,看到坐在祝一夕牀邊的無極聖尊,語氣不善,“聖尊這樣的方式,進到人家裡來,是不是太過失儀了?”
他一進門便見隨行來的宮人都倒在地上,母后和崔嬤嬤也不醒人事,匆匆趕到這裡來卻是他來了,嫌麻煩就施了術法讓這裡所有人的都沉睡過去了。
亓琞淡淡側目,語氣淡冷,“太子殿下要教本尊禮儀?”
“孤沒有這個意思,只是孤的太子妃,就不勞聖尊你再照顧了。”西陵曄客氣地下起了逐客令。
亓琞聽到太子妃三個字,一向雲淡風輕的眸子沉冷了幾分,“一夕只要一天還是玉闕宮的弟子,便永遠不可能是你的太子妃,你最好清楚這一點。”
若不是因爲他們自小相識,一夕又一向心軟重情義,他豈能容得這個凡人一再在他面前放肆。
“聖尊,一夕已經不是十幾歲的不懂世事的小姑娘了,她有自己的思想和意識,她也不需要有人去左右她的人生,她若想留在玉闕宮做弟子,孤從來不會反對,也從未勸她放棄,即便是我們成婚以後,但是聖尊這般處處要代她選擇自己的人生,未免太過不講理了。”西陵曄昂首而立,絲毫沒有因爲眼前是天下萬民景仰的無極聖尊,而有半分膽怯退讓。
“聖尊與自己徒兒的事,不需要你來多言。”無極聖尊冷然道,她可以選擇自己以後的人生裡,但她的人生裡卻不能是這個人。
好像……也不能是別的什麼人。
飛林在門口中伸着脖子瞄了一眼,頗有些敵對的兩人,聖尊這個人他想講道理的時候自會講道理,他沒心情講道理的時候,誰也沒法跟他講道理,而現在絕對就是他不會講道理的時候,這似乎是神域很多人的通病。
不過,突然這麼一對比起來,人家西陵太子貌似真的比聖尊要心胸寬廣得多,聖尊對祝一夕管得太多了,她多看上別的男人幾眼,他都恨不得把那人消失掉。
“孤也不想多言,但是聖尊這個時候還來反對我們的婚事,到底是何緣由?”西陵曄定定地望着坐在牀邊不肯走的無極聖尊,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地說道,“所有人都看得出,一夕的心在你身上,難道你就看不出來嗎,還是你自己看出了,卻裝做什麼都不知道,任由她一個人心傷難過?”
“西陵曄,玉闕宮的事,不用你多嘴!”無極聖尊語氣前所未有的冷冽懾人。
“情字傷人,聖尊既然看出了她的心思,知道她對你存着什麼樣的期盼,你若無意,也該明確你的態度,早早讓她死了這份心,也好過這般折磨她。”西陵曄說着,冷嘲地笑了笑,“可是你裝做什麼都不知道,不拒絕,也不接受,你給不了她想要的,卻又不肯放她走,你到底想幹什麼,到底要將她逼到什麼地步,才肯甘心?”
亓琞沒有言語,目光望向牀榻上沉睡的人,西陵曄那一句是對的,他給不了她要的,卻又不肯放她走。
他也知道做爲師父,他本該回絕她的,該讓她徹底死了那份心的,可是每一次想要那麼做的時候,卻又擔心她會因此離開……於是在這樣的顧慮中,左右爲難。
飛林歪着頭扒在門邊看着,無聲嘆了嘆氣,這一點他確實有點替聖尊冤枉了,聖尊一向不怎麼會處理感情問題,不然也不會跟龍三公主的事糾糾纏纏一千多年,也沒解決好了。
據百草仙君的八卦,聖尊大約在龍三公主被送上誅神臺之後,才知曉人家暗戀自己一千來年,以往都只是以爲與龍三公主性情相投,所以比一般女神君來往多些,加之當初又是自己處罰了四海龍神和靈犀,所以也就順利對人家照顧多些。
那情況想來與如今祝一夕還真是相似,他們誰都看出祝一夕的心思了,他硬是不認爲事情是他們說的那樣,非得說一夕只是因爲親人不在身邊,故而對他這個師父多依賴些罷了。
亓琞不願向個外人解釋太多,只是默然起身離開了,如今天亮了陸續都有人過來探望,而向來不願與生人多打交道,反正這裡也就那麼幾步路,要過來隨時都能過來了。
飛林快步跟着他一起離開了祝家,那些被施了術法睡過去的人,也都紛紛醒轉了。
“飛林,你說……我當真是害了她嗎?”亓琞突地問道,他不想她去沾染男女之情,便是恐她將來爲情所困,爲情所傷。
何曾知,最終惹她傷心難過的,卻是他自己了。
“我不知道。”飛林搖了搖頭,想了想產道,“我只知道,事情到了如今這個地步,是要留下她,還是放她走,聖尊必須要有個決斷。”
“我是他師父,她是我徒弟,我是執掌神域法度的神君,她是人間凡人,要隨她的心意留她,那是什麼樣的後果?”亓琞道。
“既然留不得,那便放她走就是了。”飛林道。
亓琞沉默,若是能放她走,早在知道她是什麼心思之後,他便讓她離開玉闕宮了。
他不能留下她,卻也捨不得放她……
因着無極聖尊的造訪,西陵曄自然也不敢再回宮去,於是同皇后一起留在了祝家守着,祝一夕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到日暮黃昏時醒來,皇后和崔嬤嬤強行“押”着去用了晚膳,因着皇上身體也不適,皇后留下了崔嬤嬤和幾個親信便回宮去了。
西陵曄送了皇后出去,祝一夕則去給父母的靈位前上了香,一轉身見崔嬤嬤扶着桌子昏昏欲睡地倒了下去,快步趕了過去,卻正與進門來的無極聖尊和飛林撞上了。
“師父……”
聖尊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人,發現面色比他昨夜過來的時候要好些了,問道,“傷勢好些了?”
“好了。”祝一夕站在原地回道,再沒有如以往那般親暱地到了他跟前。
亓琞沉默了片刻,見她並未有自己要爲婚事解釋的意思,索性自己開口問了起來,“你不是說,回來要退婚的嗎?”
祝一夕垂下眼簾,淡聲道,“回來仔細想了想,改變主意
了,這樁婚事沒什麼不好的。”
她總是告訴自己,三世書的預言不會成真,但每每想起又何嘗不會心有擔憂,可是她卻又無法開口問他,母親故去,父親逝世,她突然發現自己繼續堅持那段虛無飄渺的感情是多麼的愚蠢,他的龍三公主回來了,他們纔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而她再死皮賴臉地在他身邊,不過是自討苦吃罷了。
所以,便也想通了,遵從老爹的遺願答應這樁婚事,也沒有什麼不好。
“你不喜歡他,爲何要嫁給他?”亓琞面帶薄怒,質問道。
若她的心是在他身上的,爲何又要違逆師命,去嫁給西陵曄,明明曾經那麼信誓旦旦地說一輩子不會離開他,離開玉闕宮。
祝一夕沉默了一陣,低垂着眼簾道,“誰說我不喜歡他了,我們青梅竹馬那麼些年,當初若不是爲他,我也不會去崑崙山,原本六年前,我就要嫁給他的,如今不過得償夙願罷了。”
亓琞沒料到她會這麼說,他是真的看不懂他這個性情大變的徒弟了,卻也耐着性子沒有衝她發脾氣,“你說你要退婚的。”
“那也只是說說罷了,在冥澤西陵曄捨命相救,輪迴塔裡這一年多生死與共,我發現我還是喜歡他的,如今想嫁給他,也是心之所願。”祝一夕面目沉靜地說道,明明口聲聲說着喜歡的人,面上卻不見半分喜悅。
飛林站在一旁,瞧了瞧祝一夕,又瞧了瞧面色不怎麼好看的聖尊,祝一夕這是鐵了心要嫁人了,原還以爲聖尊來了,她立馬能跟以前一樣轉了性子……
無極聖尊也不曾料到,一向言聽計從的徒弟,如今會這般倔強。
正在師徒兩人僵持之際,西陵曄送了皇后離開,返回祝家便看到又過來的無極聖尊,默然站到了祝一夕的身旁,心裡卻不由有些忐忑起來,這些年祝一夕有多聽無極聖尊的話,他比誰都清楚,便是他在她面前說一句無極聖尊的不是,她都能恨不得跟他打起來。
如今無極聖尊來了,若是執意反對他們的婚事,只怕她十之八/九會改變了主意隨他而去。
亓琞薄脣微抿,沉聲道,“看着爲師,你當真不肯退婚?”
祝一夕怔然了片刻,緩緩擡起眼簾,目光沉靜地看着自己曾經最依賴,最舍不下的人,錚然言道,“不退。”
西陵曄側頭看着第一次這般忤逆無極聖尊的人,頗有些震驚。
只是,她明明心裡裝的是那個人,爲何如今卻又甘心放棄,要與他成親了,她到底在顧忌着些什麼……
僅僅是祝大叔的遺願,不會讓她變成這個樣子的。
亓琞定定地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前去,“當初我便說過了,玉闕宮的弟子不得婚配,你忘了嗎?”
“弟子沒忘。”祝一夕說着,提裙在他腳邊跪了下來,道,“若是聖尊開恩,便是將來我成了婚,依然還願意做玉闕宮的弟子,跟你習學術法。”
“若是,爲師不願開恩呢。”聖尊低眉看着跪在腳邊的女子,沉聲問道。
祝一夕沉默地咬着脣,眼眶中滿含淚水,仿似是在做着什麼艱難的抉擇。
三世書的預言,老爹臨終前的樣子,華茵公主的樣子,一個接一個地在眼前閃現,壓得她快要喘不過氣來。
她喜歡他,她想即便做不得他的愛人,就永遠做他身邊的徒弟,只要能在他的身邊,只要能看着他,她就心甘情願了。
然而,她現在發現,她太貪心了,貪心地想要他的身邊,他的心裡只有她。
可是,她也知道,他是不可能放開龍三公主的,而自己也沒有那個勇氣看着他與龍三公主廝守,看着他們雙宿雙飛……
燕丘的話是對的,她該斬斷情絲,不要再去爲難他,也不要再去爲難自己。
也許離開了,也許看不到了,總有一天自己就能放下了這份不該有的執念。
許久,許久。
她深深朝他磕了三個頭,淚水無聲滴落在他的腳邊,哽咽的聲音,卻萬分決絕。
“弟子觸犯宮規,有負師尊所望,甘願被逐出玉闕宮。”她冰涼顫抖的手指,緊緊攥着自己的腰際的荷包,荷包里正是裝着自己隨身帶着的那個小彩娃,“我不再爲玉闕宮的弟子,婚姻大事總該能自己做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