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六十三章 人間地獄(中)

寂靜突如其來。

唯有遠方荒蕪的風聲迴盪。

槐詩沉默着,沒有回答。

可他卻並非是在思考,而是,陷入恍惚。

好像,在哪裡,聽到過類似的問題,好像早已經無數次思考過類似的疑惑,可自己卻沒有絲毫的察覺。

這種感覺卻如此的古怪。

耳邊好像能夠聽見某個黑心女人的笑聲,幾乎可以想象,她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的樣子。

看着畫面中的自己。

就像是監考的老師看着走進考場的學生那樣。

看着他髮捲之前的不安,應試時的惶恐,和落筆時的迷茫。

可現在,當愚者的疑問擺在他眼前的時候,他卻發現,自己心中的不安和焦慮卻漸漸消散,不見了。

只剩下了一片平靜。

和那個……唯一的答案。

繁榮不會憑空得來,昌盛也不會無由而存在。

鍊金術中說奇蹟是守恆的,有得必有舍,也絕不會有憑空誕生的奇蹟存在。

那麼,讓現境延續至今,讓一切繁榮昌盛,讓天文會超越了往昔無數紀元,能夠同深淵敵對的原因,又在哪裡呢?

當最後一層窗戶紙被捅破之後,那個答案,便已經呼之欲出。

——地獄!

那恍然的神色讓愚者的眼神也爲之一動,未曾想到他如此接近這個答案,可緊接着,便越發的期待。

“看來你已經明白了,對不對?除了地獄之外,還有哪裡能夠供應如此無窮盡的消耗呢?除了深淵之外,還有什麼地方可以供汝等貪婪索取?

昔日的天文會將人間建立在地獄之上,卻仍嫌不夠,還要向更上方建起天國。這一份對明日的渴望和期冀越是深厚,汝等便越是深入地獄,向着更深處……

爲了衆生,爲了希望,爲了理想——一切莊嚴的冠冕之下,都是可笑的現實。

正是這一份狂妄,才招致今日的惡果!”

他停頓了一下,憐憫發問:“甚至,就連你,槐詩,都未曾發現其中的不正常……難道你不曾好奇?

深淵潮汐,爲何會發生?

諸界之戰這樣放在遊戲裡只能作爲怪物攻城一樣的機制存在的東西,爲何會出現在現實之中?

爲何……”

他停頓了一下,惡意的問道:“之前所有的紀元和所有的時代中,未曾記錄過這麼荒謬的事情呢?”

就在愚者腳下,大地微微一震。

無數塵埃和細碎的鐵砂升起,憑空奠定了數十米長寬的基座,就在兩人之間。

緊接着,當愚者揮手時,便有層層黑暗涌動而出,而在黑暗裡,無數枝葉從其中萌芽,延伸,向上,化爲支柱,緊接着,在枝幹的託舉之下,宛如星辰一般的矩陣之球自微小的光芒中漸漸生長,到最後,煥發出璀璨的光芒。

如此簡單明瞭的結構。

向着槐詩揭示出了現境和地獄之間的關係。

沒有三大封鎖的存在,天地卻宛如胎膜,厚重的壁障籠罩在現境之內,無數代表着神明的光芒自其中運轉。

在加速億萬倍的時光之下,現境迅速的生長,然後漸漸衰微,收縮,無數光芒黯淡之後,矩陣之球向內收縮。

崩裂縫隙。

然後……黑暗如潮上漲,順着枝幹向上延伸,滲入了代表現境的球體內,加速崩潰和消散,最後,一切再度重歸土壤一般的黑暗裡。

直到,新的種子從代表着深淵的黑暗中萌發。

光芒重現。

“看,這就是世界的循環。”

破碎的模型之後,露出愚者的面孔:“不會有地獄,不會有深度的侵蝕,沒有其他任何外在影響。

自然生滅,歸於塵埃,然後新的種子長成……這纔是正常的循環生態!

一切都安寧無憂,槐詩,爲何汝等如此慘淡?”

短暫的停頓裡,他微笑着,露出猙獰的牙齒,滿懷嘲弄大笑出聲:“要知道——深淵潮汐,只有在現境迎來湮滅時纔會出現。來自深淵之底的浪潮向上升起,再度,吞沒一切。

諸界之戰,只有在滅世時纔會奏響。

深度之中的力量,將世界徹底瓦解,重歸深淵!”

愚者的幻影從槐詩身後浮現,低頭,在他耳邊輕聲呢喃:

“統轄局不會告訴你們,羅素也不會告訴你,這是所有譜系都在保守的秘密——你們想要保護的世界,早在數百年前,就已經走到了生命的末期!”

“現在,毀滅的時候,再度到來!”

虛無的手掌按在槐詩的肩膀上,毫無重量。

可卻宛如山巒那樣,不容他逃避。

擴散的寒意凍結和肺腑了靈魂,令槐詩的手指震顫着,難以自己。

當最後一塊拼圖從愚者的手中送出時,無數線索終於徹底的串聯而起……因果相銜,構成了無需質疑,也沒有任何謊言存在的真相。

關於深淵,關於地獄,關於現境……

自己所見到的一切。

還有早已經到來的,滅世之戰!

現境,早已經迎來了循環的終結。

不,從一開始,這個世界,就已經遍佈裂隙!

衆神的隕落讓現境失去了牆壁,進而導致了蓋亞受到深淵的侵蝕,最終迎來畸變,而蓋亞的死去,則讓現境的構架瀕臨坍塌。

深淵的潮聲應召而來。

帶來毀滅。

爲了延續,爲了對抗毀滅,不惜向着地獄更深處去……

“已有之事,勢必再有,不是麼?”

愚者輕嘆:“就像是曾經衆神所做的那樣,天文會做了同樣的事情,甚至做的更徹底,爲了發展,爲了延續,不惜將自身所在的世界也徹底毀滅!”

“這就是創世計劃的本質。”

就在愚者的掌控之下,龐大模型中的世界不斷的生滅,新的種子一次又一次的萌芽,衰弱的生長,煥發出黯淡微光,旋即,再度泯滅。

“抽取地獄的力量,人爲的對深淵進行催化,跨過了漫長的等待之後,再度創造出下一個紀元的現境。”

“竭澤而漁,揠苗助長,毫無止境的挖掘。

不斷的重複,再重複,吃光了一整個世界,再到另一個世界,下下個世界……”

他咧嘴,嘲弄大笑:“通過無數修正值的掩飾,壓制歪曲度的增長,勉力維持着昔日的榮光不墮,漸漸腐爛,漸漸腫脹。

這就是所謂的‘現境’!

這就是天文會向所有人撒出的彌天大謊!”

“你們早已經在地獄裡了,槐詩。”

愚者冷聲說:“不需要深淵,你們創造出了沒有未來可言的人間地獄!”

那一瞬間,槐詩好像再度回到了冰冷的宇宙之中。

就在荒蕪的赫利俄斯之上,來自普布留斯的大笑聲殘留在他的耳邊。

還有他最後的話語。

“去殺死什麼東西去換取自己的延續,我只是做了和你們,和天文會一樣的事情而已!”

同在泥潭之內,你又如何能夠鄙薄於我呢,槐詩?

普布留斯那個傢伙……

槐詩閉上了眼睛,咬牙,呼出了殘存着憤怒的吐息。

——自己竟然淪落到,要和那種東西,相提並論麼?!

“你如果是想要激怒我的話,恭喜你,成功了,愚者。”

他伸手,握住肩膀上虛無的投影,將愚者的手掌甩開:“還是說,你指望憑着這點東西,讓我動搖?

是否未免,過於天真?”

“哈,哈哈,我看到你了,槐詩,真正的你,你果然是理想國的傳承者,馬瑟斯沒有看錯!”

愚者笑起來,樂不可支,並不在意這輕蔑和傲慢,反而歡欣鼓舞:“倘若,我告訴你……如此如夢似幻的幸福生活,終將結束呢?”

“你覺得諸界之戰能夠毀滅現境?”槐詩冷眼相對:“第一次沒有用,第二次依舊不會有用,我們會贏下去,只要天文會還存在一天!”

“可就算沒有諸界之戰,和深淵潮汐,現境也不可能再存在下去了啊。”

愚者攤手,直白的回答:“創世計劃難道就是萬能的麼?還是說,一次次生滅毫無代價?天文會不斷的催化出新的現境誕生,可爲何每次現境存續的時間卻漸漸變短?

答案只有一個——每一次的創世和滅世,都是對循環的破壞啊!

每一次揠苗助長催化出的世界,都只會比上一次更加的衰微……你以爲存續院如此急不可耐的重啓賭局,是爲了什麼?

還不是爲了蓋亞碎片中所存留的現境本源?

可這麼點本源又能讓這無意義的創造再多延續多久?

二百年?三百年?

終有一天,陷入坍塌的深淵將再無法萌發出新的世界!

根據我們的估算,最多一千二百年之後,就再也不會有新的現境誕生。到時候,等待你們的,便是永恆的荒蕪,永遠的黑暗和永遠的地獄!”

愚者的面孔突兀的浮現在眼前,肅冷的警告:“一切都必須重回正規,槐詩,倘若汝等的世界不毀滅,就不會有未來可言。

這一切,都是註定的!”

短暫的寂靜中,槐詩看着他的樣子。

肩膀微微顫抖着。

肺腑抽搐。

感受到那由衷的荒謬和來自地獄的嘲弄,忍不住想要笑的眼淚都快調出來!

“所以呢,愚者。”

槐詩嗤笑着,難以理解這呼之欲出的喜感:“這就是黃金黎明要代表深淵,作爲激進環境保護組織,毀滅現境的理由?

爲了……藍色而清淨的地球?”

太可笑了!

不,已經可以稱得上是丟人的程度了!

曾經槐詩以爲他們只是瘋子,腦子有問題而已,可是卻沒有想到,他們不僅僅是腦子有問題,還有病!

作爲叛逆者,捨棄理想國,作爲毀滅要素,想要毀滅世界……理由竟然是爲了保護環境,爲了更‘美好’的未來?

“恰恰相反!!!”

咆哮,突如其來。

迴盪在這寂靜中。

是愚者在吶喊,反駁槐詩的猜測,糾正這一謬論。

那神情中的平靜不知何時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難以言喻的狂熱和驕傲。

以及,某種……熟悉的特質,某種屬於理想國的癲狂的神采!

“我們做的,就是天文會一直在做的事情啊,槐詩。”

他湊近了,凝視着槐詩的眼睛,一字一頓的告訴他:“毀滅一切,吞吃一切,哪怕讓世界毀滅也不可惜!

屬於我們的一切,必將延續!”

“黃金黎明的存在,就是爲了踐行理想國的使命,爲了探求吾等人類在地獄中的存在方式——”

就在他的身後,更多的投影浮現。

更多的亞雷斯塔。

或是蒼老,或是年少,或是陰沉,或是平靜……各有不同。

可每一個,都在看着槐詩。

還有更多——更多的投影。

來自無何有之鄉的場景。

那一座龐大的城市中,一個個遙遠的身影漸漸清晰,浮現出靈動的姿態,就在深淵之中,就在地獄裡……

好像是凝固者,可又帶着和那些亞雷斯塔如出一轍的氣息。

可一個個的,卻……像是人類一樣!

令槐詩,不寒而慄!

“那究竟是什麼鬼東西!”

“這就是我們啊,槐詩。”

愚者的嘴角勾起,“這就是‘亞雷斯塔計劃’的正體。”

他驕傲的向着眼前的對手宣告:“這就是以我們所有的亞雷斯塔爲基石,所鑄就的偉大成果,屬於人類的偉大勝利!

就在地獄裡,就在深淵之中!”

“七十年以來,不,早在七十年之前,甚至更早,我們就已經在嘗試,用盡了一切辦法,探索了所有的凝固構造和昇華原型,嘗試了一切辦法,最終,在地獄中所尋覓到的光輝之路——”

“這就是人類,槐詩!”

愚者大笑着,“脫離了現境也能夠地獄中生存的人類,屬於我們的嶄新世代,真正被地獄所造就的人類!”

“——這就是所謂的,天選之人!”

哪怕是失去了現境,也不必可惜。

哪怕墜入深淵,也依舊能夠將這一份輝煌延續到永恆的盡頭。

窮盡了一切智慧,不惜任何的代價,耗盡了所有的心血,最終,在地獄中所尋覓到的遠大前程!

以塔羅牌命名的亞雷斯塔們,也不過是從其中所遴選出的代表。

他們,纔是真正的天選之人,真正受世界所選者!

“其中的技術,你在丹波的時候,不是就曾經見證過了麼,槐詩?”

愚者愉悅的提醒:“那隻不過是臨牀測試而已,不用擔心,我們的技藝早已經成熟,完全沒有任何副作用!

參考事象精魂的存在方式之後,輔佐以昇華者和凝固者的靈魂構造,保證個體的意志,又保持了曾經的體徵和潛力。

而且,再沒有壽命的限制和三大封鎖的束縛。

永遠的,告別死亡。

甚至,就連毀滅要素的力量都能夠毫無負擔的使用,那些曾經會毀滅我們的力量,無法殺死我們……我們,纔是真正的統治者!”

“汝等之世界,一味苟延殘喘,又能延續多久?瞬間即過的幾百年?一旦現境終結,什麼都不會剩下!”

愚者斷然的說:“已有之事,勢必再有!世界必然會被毀滅,這就是真理!

在全境的循環裡,狹窄的現境只不過是過程。

唯獨地獄纔是結果!”

“你知道地獄之王是如何誕生的嗎,槐詩?

從雷霆之海到亡國、再到如今已經衰敗的晦暗之眼和石之母,以及那些不成氣候的工坊主……爲何他們能凌駕於那些統治者之上?

因爲他們之中,無一例外,都曾經是像天文會那樣的龐然大物!

可當毀滅到來的最後,他們沒有抗拒地獄,而是選擇去順應這一份天命,擁抱深淵,從此永恆的長存。

無窮的地獄就是他們的樂園,難道你沒有看到麼?

如今天文會所做的,只不過是徒勞的螳臂當車而已,依靠着無數犧牲,不斷的延緩那一天的到來,可犧牲不會有用,最後什麼都不會剩下!

只有趁着現境還存留有活力的時候,將更多的力量轉化,才能夠讓更多的人,生存在地獄裡……

不論多少現境更替,我們都將成爲深淵的霸主!”

“我們纔是這個世界真正的主宰!”

愚者展開雙臂,“我們將會真正的——地獄之王!”

那沙啞的聲音,迴盪在天地之間,飛向遠方。

向着碎片內的領域。

在羣星之間迴盪。

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野心,驕傲的宣揚着自身的成果,向這所有的存在展現這屬於現境的偉大之路。

名爲黃金黎明的存在大笑着,將陰影籠罩在星空之上。

向着世界,向着所有人,展示這地獄盡頭的榮光。

令所有人震驚擡頭。

難以置信。

就連在賭局所在的殿堂裡,也響起了喝彩的掌聲。

“竟然圖謀和亡國麼比肩?”

枯萎之王俯瞰着馬瑟斯,讚許頷首:“很好,非常好,馬瑟斯,我會期待那一天到來。如此樂趣,總是常有,汝等儘可前來挑戰!

大君以爲如何?”

“雖然不切實際,但勇氣可嘉。”大君垂眸一撇,並不在意:“不怕被這傳承了無數紀元的偉力碾成塵埃的話,儘可一試。”

“會有那一天的。”

馬瑟斯矜持頷首。

依舊平靜着。

而決策室內,突如其來的死寂之後,難以彈壓的喧囂和爭論的聲音擴散開來,漸漸嘈雜。門外傳來了混亂的呼喊,還有匆忙的腳步聲。

混亂。

如有實質的波瀾,正在隨着黃金黎明的宣告,向着所有觀看這一場對決的人擴散而出,醞釀着晦暗的洪流。

可就在最上方,卻一片死寂。

羅素凝視着屏幕,面無表情。

只有指尖的菸捲上,一縷煙霧緩緩飄蕩着,飄忽如薄紗那樣,將洛基的怒火藏在了幕後。

“還真是大言不慚啊,你們這幫垃圾……”

難以辨別的細微呢喃,就這樣,湮滅在寂靜裡。

而就在屏幕之上,那滿懷着驕傲和肅穆的宣告,還在繼續。

混亂的戰場之內。

瀕臨崩潰的世界中,燃燒的灰燼從風中落下。

大地哀鳴。

就在那一片擴散的毀滅裡,來自黃金黎明的力量緩緩升起,從開戰開始,默默積蓄的漫長時光化爲了黑暗,氤氳着,一點點的吞沒羣星。

令萬物重歸黑暗。

如此,愚者擡頭,向着所有望向此處的探鏡不屑一瞥。

向着槐詩,伸出了自己的手。

“倘若你真的是爲保護現境的話,那就到我們這邊來,槐詩。”

愚者誠摯的邀請:“你應該明白,我對你所說的,無一字虛言,沒有任何的虛假——唯獨我們纔是天文會的正統,我們纔是理想國。

唯獨我們是正確的一方!”

短暫的寂靜到來。

槐詩沒有說話。

只是看着他,好像在思考一樣。

沉默着。

可在這窒息的寂靜中,他卻好像走神了一樣。

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沒有去理會近在咫尺的邀請。

他擡起頭,看向漸漸暗淡的天穹。

就好像透過棋盤,能夠窺見無數遙遠的地獄和龐大的深淵一樣,那些黑暗中的一切。

“真是搞不明白啊。”

槐詩輕聲問:“這個世界,爲何會有地獄存在呢?”

在諸界之戰開始之前,遠在疤痕區的尋覓中,槐詩曾經向彤姬夢裡問過類似的問題。

爲何地獄無法根除?

爲何如此衆多的犧牲無法彌補深淵?

可卻沒有得到正面的回答,就像是以前無數次有關的疑問那樣,沒有結果,只會得到更多讓他迷惑的問題。

彤姬好像總是在通過各種方法,在引領着他去思考什麼地方,但卻不告訴他問題究竟是什麼,答案究竟在哪裡。

她期待槐詩會有屬於自己的答案。

或者說,她希望槐詩能夠爲得知答案的那一瞬間,做好準備。

就好像在迷霧和深夜中的小徑上跋涉,他蒙着眼睛,任由她牽着自己的手,在獨木橋上向前。

偶爾迷霧裡會傳來令人困惑的回聲,偶爾在眼罩下面,會看到預料之外的餘光。

他會提問,但得不到回答。

那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需要向前。

你要擁有勇氣,槐詩。

去面對這個世界。

現在,當眼罩被人摘下,答案揭曉的時候。

你便不需要惶恐和害怕。

“原來這就是屬於理想國的原罪麼,彤姬?”

槐詩嘆息,爲此而難過。

卻又忍不住爲此而發笑。

如果你愛別人勝過愛自己,那麼你便不會再愛任何人。

你所愛的只是虛無而已。

所謂的無私,背面便是冷酷。仁慈反轉之後,就成了殘忍。信任被動搖之後,只剩下憎惡,理想隕落之後,便會走進地獄。

在永恆的黑暗裡尋覓黎明的存在?

何其可笑!

在這寂靜裡,他的肩膀抖動着,捂住臉,再忍不住嘲弄的聲音。

樂不可支。

而就在石髓館之內,電視機前面,彤姬卻早已經起身,靠近那巨大的屏幕,伸手,觸碰着那構成槐詩面孔的幾個像素。

眼瞳湊近。

充滿了期待……

就像是看到泥土中的種子萌發那樣,滿心愉快。

很好,槐詩,你果然永遠都不會讓我失望。

現在,告訴我,你的答案。

你的回答——

那個屬於你的選擇!

於是,當沙啞的笑聲漸漸消散,槐詩的面孔再一次擡起。

看着眼前的愚者。

看着所謂的黃金黎明。

毫不掩飾,滿心讚許的頷首。

“你說的這些真好,愚者,你們的夢想確實遠大,充滿了未來,美得讓人沉醉。或許,你們纔是正確的那一邊。

簡直,無可辯駁!”

他伸手,毫不猶豫的,握住了愚者的手掌。

那麼用力,就像是握住了未來那樣。

“很……”

愚者微笑,正準備說什麼。

卻看到……鐵光迸發!

轟!

七海的潮聲涌動,浩蕩洪流收束,隨着劍刃一同揮灑而出。

自上而下,斬落!

瞬間,劈碎了那一顆礙眼的頭顱,將虛無的投影徹底撕裂,將所有不存在於這裡的幻象,盡數掃滅。

無數升騰的塵埃裡,滿地狼藉中,只有槐詩握着劍。

面無表情的發問:

“——但是,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如此,乾脆利落,毫無保留的,以屬於自己的方式,給出了答案。

再不留下絲毫的餘地!

“槐詩——”

愚者的投影重現,笑容漸漸消散:“我本來,對你……寄予厚望。”

“那證明你瞎啊。”

槐詩瞥了他一眼,聳肩:“不好意思,我沒有偶像包袱和形象這種東西,塌房了也屬於正常,但往好處想,你們也沒買握手券吧?

四捨五入,你還白嫖一次呢,幹嘛這麼失望?”

“你難道就不懂得思考麼!”

愚者質問:“你覺得我會在這種事情上對你撒謊!”

“撒謊或者真相一開始就無所謂。”

槐詩搖頭:“你說的很可能是對的,但我爲什麼要聽我的對手講話?或許現境終將毀滅,或許你們有遠大理想……地獄裡確實有遠大的前途。

但這和我要砍死你們無關——”

他誠摯的回答:“我只是,很認真的想要砍死你們所有人而已,並沒有摻雜其他的因素,希望你們也不要誤會。”

“失去理想之後,你所行的便是不義。”

愚者震怒:“你又有什麼面目,以理想國的傳承者自居!”

“那就換個名字唄。叫樂園王子俱樂部也沒關係,現在加入我還送會員卡。反正我無所謂,其他人也不會在意。”

槐詩疑惑的反問:“況且,既然我是不義,爲何會有冠冕加在我的身上呢?”

“那只是一條滅亡的死路!”

愚者咆哮:“當毀滅到來的時候,再不會有新的世界誕生!理想國執迷於夢想,統轄局執迷於權利,存續院甚至只是一羣行屍走肉……爲何就不能去看一看未來!”

“人活一世,生存在現在,誰能想那麼多啊?”

槐詩昂着頭,不耐煩的打斷那些喋喋不休的話:“就你們逼事兒多!

現境還存在,也必將存在下去,不論循環是什麼樣,我們就是如今這個世界的主角。只要我們還沒放棄,沒有誰能判我們死刑。

也沒有人,有資格對我們說——我們必須毀滅纔可以!”

“哈!又是這一套,又是這種不屑一顧的語氣。”

愚者的神情漸漸猙獰:“哪怕是你一生能夠榮華富貴,安然終老,可你只不過是還有時間而已……可你的後代呢?未來呢!

有朝一日,當他們面對毀滅時,你又有什麼資格,以英雄自居!”

“我當然有啊。”

槐詩傲慢回答:“就算是毀滅,那又怎麼樣?傳承的除了理想之外,難道不也還有這一份理想的業報麼?

倘若先祖爲了維護這一切,都已經燃燒殆盡,那麼後代就要接過這一份職責,繼續去鬥爭。去殺死一切要殺死我們的東西,哪怕是地獄!

否則的話,生那玩意兒做什麼?”

劍刃再次斬落,將愚者的投影攪碎,斬首!

可飛在空中的頭顱卻和身體再度居合,狂怒的愚者伸手,扯起了槐詩的領子,咆哮:“明明我們可以在深淵中存續!明明他們也會有遠大的未來!”

“存續的不過是凝固過後的怪物而已吧?那種選項,從一開始就不需要!”

槐詩的劍刃,再度斬落。

未曾有絲毫的停頓。

然後,才伸手,將留在胸前的那一隻手掌掰開,隨意的丟在地上,碾成粉碎。

“別再自我膨脹了,愚者。”

他打斷了愚者投影的問話,不想要再浪費時間,“這個穩固的世界不是地獄給的,是我們所創造。

它的光芒不是地獄饋贈,是我們親自點亮。它延續到現在,不是仰賴你們的仁慈,而是由無數犧牲所鑄就。

所以,不用再花言巧語了。

也用不着再去述說那些考量和權衡,所謂的前程與未來。”

“歸根結底,那都不過是藉口而已。”

他冷漠的凝視着愚者重生的投影,一字一頓的告訴他:

“用來掩飾你們的軟弱……”

“簡直可笑!”

愚者揮手,無形的引力迸發,強行將奔流的潮水截斷,失望的嘆息:“你根本不理解我們的犧牲!”

“犧牲?”

槐詩笑了:“那不叫犧牲,愚者。那只是屈服的忍受而已——你們認輸了。

所以寧願選擇地獄的痛苦,也不願意面對失敗。”

莊嚴之劍再度刺落。

釘進泥土之中。

再度奠定了天地的軸心,萬物的基礎。

令羣星在這一意志之下輝煌運轉,令萬物發出了浩蕩的轟鳴。

無數閃耀的輝光灑落,再度照亮了昏沉中的世界。

照亮了戰場上無數憤怒的眼瞳。

燃燒的白塔之上,理想國的徽記依舊高懸,自無數哨站之中,那些靈魂未曾有任何的遲滯,依舊在毀滅的波瀾之下履行自己的職責。

甚至,懶得去聽風中傳來的無聊話語。

哪怕地獄重重,毀滅沒有窮盡。

可一切卻未曾動搖。

“你們看到了麼,這個世界。”

槐詩冷漠發問:“那麼多地獄,那麼多的戰爭,那麼多已經犧牲和死去的人……一直到他們臨死前,他們都在保護自己的世界不受損害!”

“可你們,卻不願意相信他們能贏!”

他看着愚者的面孔,一字一頓的告訴他:“早對決開始之前,你們就已經認輸了——背叛了自己的同伴,捨棄了他們追尋一生的夢,否定了他們的犧牲。

你們自以爲能夠決定現境的命運,用所謂的未來和延續當藉口,冠冕堂皇的站在我的面前,對我說,槐詩,到我們這邊來吧,我們可以成爲朋友。

——可我們從來都不是朋友!”

“過去不是,現在不是,未來也不會是……

早在七十年之前,你們選擇背叛的時候,就是我的敵人了!”

此刻,那低沉的聲音升上天空,在羣星的交響之下擴散,令這一份決然的意志降下塵世,向着一切宣告。

“現在,都給我聽好了,愚者,或者說亞雷斯塔,還是什麼馬瑟斯、維斯考特,貝內特、外道王,你們黃金黎明的所有人。

還有雷霆之海,還有亡國,狗屁的工坊主,根本都是垃圾的晦暗之眼,還有根本沒聽過的什麼石之母。

包括所謂的牧場主,包括所謂的吹笛人,包括其他那些無足掛齒的東西——”

冷漠的聲音迴盪,在戰場之上,在棋盤外的殿堂內,在石髓館的屏幕前,在充斥着喧囂的決策室內。

在地獄中,在深淵裡。

那滿盈着輕蔑的聲音迴盪在所有人的耳邊。

“我不知道這個世界的未來究竟會怎樣,我也不知道一切究竟變成如何,但唯有一點不會改變!

不論發生了什麼,不論是何處,你們和我們之間的戰爭絕對不會停止,這個世界,只會有一方能夠繼續存在下去。

——正確的那一邊!”

清晰的話語在雷鳴之中迸發,居高臨下的蹂躪着所有的耳膜,擊碎了一切僥倖,冷漠的鎮壓了所有動搖的靈魂。

帶着槐詩的意志。

帶着理想國的決心。

以天文會的代理者爲身份,向全境宣告!

不會有溫柔,也不會有曖昧的妥協存在。

爲火焰沃灌油脂,向戰爭交付薪柴。

向深淵昭示這一份決心,和未曾熄滅的高貴理想。

在咆哮聲中,在歡呼聲中,那些吶喊或者狂熱的呼喚裡,羣星運轉,黑暗無法將燦爛的光芒吞沒。

在越是黑暗的地方,那些延續至今的光輝便越是耀眼!

再不容忽略。

“那就來吧,夥伴!”

奧西里斯的大笑聲迴盪在夜空之下,鋼鐵之神升上了星空,審判之劍熾熱燃燒,向着眼前的統治者們,再度斬落。

還有更多,那些龐大的身影,那些燃燒的星辰之下的昇華者。

那些從地獄中歸來的逝者,和如今還未曾向深淵低頭的生者們,更多廝殺和鬥爭中的軍團……

如林的陣列向前推行,宛如鐵牆再度鑄起一樣。

那些曾經的歡歌和鼓舞的號角再次被吹響,向着遠方。

這個失去了理想國的世界依舊沒有認輸,輝煌的光芒不曾黯淡,哪怕照亮的家園之外只有深淵和毀滅。

親愛的朋友們,現在,讓我們同地獄對決!

再一次的,踏上戰場。

去毀滅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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