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7 重生

當晚,玄門大宴賓朋。

宴會結束,燕無雙陪父母親回內宅。正當一家三口即將到達院子,岔路上,一人倏忽而至,一身白衣刺眼,黑夜之中讓人看了,心中止不住一驚。

上官劍南料到了,駐足輕叫:“程倚天!”

程倚天一步一步逼近,眼睛裡熊熊燃燒的烈火,燕無雙連忙攔在母親前面。

“你要做什麼?”

“上官夫人!”程倚天沒理燕無雙,單單對燕素素說:“我三哥和十三哥都不是奸猾的人,上官莊主可以給你出主意,但他說不動他們倆。鋼爪是我十三哥先前用的,必是他親自給你,你纔會有,至於我三哥的癮君子非常珍貴,普天之下,唯我三哥獨有,但他也交給了你,並且親手撕爲兩截!這是他們想要通過你的,讓我知道,如果我一意孤行,他們必須和我一刀兩斷的意思嗎?”

燕素素很佩服他的觀察力:“程倚天,曾幾何時,武林各派對你嗤之以鼻,只有我能夠對你青眼有加。雙兒喜歡你,爲了你,她願意用自己的一切去保護和你有關的所有人還有物,我都能夠支持。可是,如今的你已經變成什麼樣兒了,你自己想過嗎?”頓了頓,嗤笑,“這世上沒有永遠的朋友,看人與人之間到底志趣相投不相投。我抓過追魂、神爪,還曾經殺了他們,但是在這一時刻,他們想的,和我想的,卻不謀而合:我們都覺得你離以前越來越遠,稱你爲新的天魔,大約更加適合。”

程倚天臉色鐵青:“好,很好!不過,你也不要得意,就像你剛纔說的,你以爲的敵人未必就是敵人,那你身邊的親人,也未必就是你的親人。”

燕無雙聽得刺耳,插話道:“程倚天,你休要胡說。”

程倚天的目光逗留在她的臉上,短暫溫柔倏忽一閃。

燕素素不想女兒和他再有牽連,斷喝:“蕭三爺和殷十三爺都在城中等你,若無他事,你可以離開了。”

“我又怎會對玄門的土地多有留戀?”說到這裡,程倚天雙手抱拳:“上官莊主、上官夫人,燕小姐,咱們還有的是機會再見。告辭!”

就在這一天,洗心樓裡,蕭三郎和殷十三一直焦急等待,得知玄門門主的位置最終還是落在燕霆手裡,這讓他們心安之餘,又頗內疚。可是,倚門相望,脖子都望長了,公子一直不回。

後來,他們才驚恐發現:程倚天驀地失蹤了。

杜伯揚丟下頤山事務,快馬加鞭趕到晉州,用盡所有傳音閣的耳目,也沒找到關於程倚天一點消息。

杜伯揚教訓蕭三郎和殷十三:“不管怎樣,那樣大的事情裡面,你們出賣他就不對。他對你們怎麼樣,你們還不清楚?和燕素素連成一氣,背叛他,對付他,他心裡當然受不了。”

“可是我們也沒辦法啊。”殷十三到底嘴快,“從藏劍山他殺鐵琴鐵劍那一會兒,誰都能感覺公子前後的不一樣。老爺子已經過世了,如果他一再要報復,一再要奪回當初他父母本該享受的一切,風光我們想都不敢想了。我怕我們大夥兒,誰都保不齊會死無葬身之地。”

蕭三郎一直低着頭,此刻也擡起來:“是啊,主動攪起那麼大的風浪,無疑自掘墳墓。”

“那現在怎麼辦?”杜伯揚問他們兩個,“我們不可能不認他,但他現在很顯然不認我們了?”指指自己,“我的命,是沈放飛救下來的,我杜伯揚從一個馬幫當家,混成了馬道總瓢把子,是沈放飛給的我這個機會。”又指指蕭三郎,“你當初是怎麼答應藍鳳兒的?肖靜瑤是藍鳳兒的主子,在藍鳳兒眼睛裡,肖靜瑤的一切都是她必須守護的東西,你現在把肖靜瑤的兒子給弄丟了!”又罵殷十三,“佔領玄門就有那麼可怕嗎?你從揚州鄉下出來,不也一步一步混上了如今的地位?誰提起你殷十三的名字,如今敢不給幾分薄面?怎麼去佔玄門,我們就不行那?要我說,當初沈放飛有一點公子如今的野心和辣手,最後也不需要落個跳斷天崖以謝天下的下場!都是你們無能!”

又過了一個月,天氣漸漸熱起來。玄門總壇發生了一件事情,徹底震撼了蕭三郎和殷十三的感官!

玄門總壇公開發出燕弘老門主去世的訃告,來給洗心樓送信的不是別人,恰恰是爭奪門主之位失利的展銘。

沒當上門主,曾經提攜自己的老門主也去世了,本該垂頭喪氣的展銘,到達洗心樓時,扎着孝巾的他,一張略有些消瘦的臉上竟掩飾不住喜氣洋洋。

杜伯揚出面接待了他。

展銘故作哀傷:“鄙地會停棺七日。”

杜伯揚面色沉重:“承蒙展總衛看得起,在下同兩位兄弟定上門弔唁。”

寒暄着,展銘不住東張西望。

殷十三想要譏諷,杜伯揚一袖子甩在他身上。

杜伯揚用身體擋住展銘東張西望的眼,嘆氣道:“我家公子這段時間都不能到晉州來了,煩請展總衛向貴上陳情。”

展銘“噢”了一聲,縮了縮脖子,拱手:“那我多叨擾,告辭。”

當天下午,杜伯揚攜蕭三郎、殷十三去了玄門總壇。聚義廳上一片雪白,哀嚎之聲不絕於耳。超過一半人,在他們三人踏入聚義廳那一刻起,不約而同擡頭直視。

杜伯揚輕輕道:“莫露了怯!”施施然到了燕弘棺前,磕頭,上香。

接下來,什麼都沒發生,他們安然出了玄門總壇。門房的人替他們把馬牽過來,杜伯揚還打賞了二兩銀子。但是,上了馬,杜伯揚和二位兄弟目中會意,三個人一起打馬飛奔。旋風一樣回了洗心樓,杜伯揚下馬進店,便把掌櫃叫過來:“盤賬,今天之內,將該結的都結了,該帶的都帶了。洗心樓從今天起,撤出晉州。”

事實證明,他的決策無比正確。燕弘停棺七日後下葬,展銘便帶人來抄洗心樓。抓住了一個看守房屋,等待交換地契房契的下人,嚴刑拷打,逼問:“逸城公子到底回來過沒有?”

那人知道什麼都說:“我從沒看過杜大當家以上更厲害的人。你說的那個人,之前可能待過一段時間,但杜大當家來了之後,他就再也沒出現過。你們不信,問左近鄰居,看我說得是不是都是實話。”

外面下着大雨,展銘連續夜審,審完後,不間斷,直接到了內宅。

昔日小姐燕素素居住的院子,如今只一個人居住。這個人,便是上官劍南。

展銘推門而入,恭恭敬敬向他施了一禮:“叔叔,沒得錯了,比武當日,程倚天必定出了事情。離開這裡後,他就再也沒回過洗心樓。”

上官劍南薄薄的嘴脣揚起殘忍的笑容:“神音譜心咒,最傷心脈。別人不知,我在鳳凰教那麼久,可瞭解得清清楚楚。”

“你讓我拜在他手下的主意果然高明呢,只是,我到現在也難以想象:這個逸城公子該有多天真,剛被承認不久,就有那麼大的底氣,認爲自己可以直接掌控有‘天下第一大派’的玄門。便是我,由叔叔推薦,提攜,這麼多年,方纔混到總衛,勉強可以有一半清通道可以指揮。不過,”說到這兒,他諂媚一笑,“從現在開始,另一半也將歸我了,當然,我這一輩子,永遠都會以叔叔馬首是瞻。”

“你是我故主之後,江南十六堂成就了我,我便送你玄門門主的位置,合情合理。”

展銘感動得臉頰通紅,眼睛也亮晶晶的:“全仗叔叔照拂。”

“可惜啊,”上官劍南做出回憶狀,“那年我去追肖靜瑤,始終沒能救下你爹。”

展銘啐了一口:“還不是雲非凡那廝,說得好聽除魔衛道,結果反被肖靜瑤那妖女給迷了。”回過頭來繼續稱讚上官劍南,“哪裡像叔叔,從一而終,都只爲江南十六堂着想。因此,侄兒當初選擇讓叔叔坐上總舵主之位,實乃萬分明智之舉。”

內室突然傳來響動。

展銘微怔,上官劍南迅速站起,轉身衝進裡面。卻見他和燕素素曾經一起同榻而眠的牀中間打開了,一面撕破的錦帳耷拉在旁邊。

“這裡居然有地道!”展銘驚叫。

上官劍南罵了句:“見鬼!”提劍從牀中間的地道口鑽進去。

他和燕素素做了這麼多年夫妻,自認只有自己一向掩飾得極好,但是這條地道入口近在咫尺,下面又這麼曲折深遠,燕素素卻從未讓他知道,真讓他意外。疾行了近一里地,眼前還出現了岔道。前面一直隱隱約約存在的腳步聲突然也停了。

上官劍南伸手攔住展銘,打量了岔道一眼,指着其中一條,讓展銘去追。過了一會兒,展銘始終沒有碰到意外的反饋,而另一條道路上,卻傳來腳步紛沓的響動。

上官劍南默默感知着那陣紛亂的腳步遠去的速度,等到不容易被對方察覺時,這才躡足追去。

又通過兩個岔道,大雨滂沱的聲音漸漸響起來。

總管李樂山手持一把刀,保護着燕氏三個人冒雨往前。但是,不知怎的,剛經過前方一個小山坡,從另一條岔道上,上官劍南突然出現,持劍而立。

上官劍南抄了近道,攔住對面四人,得意冷笑:“我真沒想到啊,大勢已去之下,姓燕的,還能說動忠僕搭救你們。”一招“虹”字訣,長虹飛逝,瞬間洞穿了李樂山的喉嚨。

燕素素十分了解他的本事,張開雙臂攔在燕霆身前。不管面前劍花如何舞動,雨水被劍花帶動得打在臉上又是如何瘋狂,她只一動不動。

上官劍南硬要推開她,被她小金剛掌掌力劈中,兩個人分別分後一躍,拉開距離。

燕素素將李樂山的刀拾起來,對燕無雙喊:“快帶你表哥走啊!”迎着大雨潑風價向上官劍南猛劈。

九花落英劍在她身上刺出無數個血洞,她根本不管。不要命地打,打得上官劍南不得不回劍先求自保。對掌力,燕素素又不輸。上官劍南前進不得,眼睜睜看着燕無雙拉着燕霆逃進雨幕。

上官劍南很急,目露兇光對燕素素說:“你再不閃開,莫要怪我不客氣!”

燕素素以命相博又堅持了一會兒,一把劍,終以狠決的姿勢,刺穿了她的右肩胛。

刀,落地!

鮮血混着雨水,在腳下形成一灘泥濘。

淚流出來,溫度迅速消失。

燕素素握住上官劍南的手,用力拔出劍,口中悲傷道:“我這輩子做的最失敗的一件事,就是選你成爲我的丈夫。”

劇痛讓她整個人都站不穩,上官劍南還是十分想要去追燕霆、燕無雙的情狀。

燕素素抱住他:“你有過真心想要娶我爲妻的想法嗎?不關乎玄門地位,不關乎你的個人前程?”

上官劍南冷冷道:“妄圖這樣拖延時間,我告訴你,這是沒用的!”

“我知道你心裡面有一個忘不了的人。”

上官劍南“噢”了一聲。

“但她並不是肖靜虹。”

此言一出,上官劍南這才震動了。

燕素素看到他的眼睛流露出刺痛和害怕,一陣欣慰,又一陣刺骨的心痛。“哈哈哈哈……”她驀地仰天大笑。看到上官劍南又有持劍而去,她猛撲過去,雙手齊出,抓住上官劍南手中的長劍,然後用盡全身力氣,“噗!”插入自己心臟。

此舉,徹底震撼了上官劍南。

從未有過殺她的想法,此時此刻,他再也不能不止住自己想去做其他事情的腳步。

“素素!”他驚呼。

燕素素滿身鮮血,倒在他懷中。

“我……我……”他失了方寸,“我絕對沒有想要你死的意思啊。”

燕素素氣息微弱:“劍南,聽我一句勸:作惡自戕終有時,扶正存義方長存。且霆兒,他、他已是你的女婿……”

上官劍南滿手都是她的血,嘴脣顫抖,什麼也回答不出。

恰在此時,蒼穹猛然劈出一道紫色的雷電。接着,巨大的轟鳴炸響人間。已經奔出很遠的燕無雙,腳下突然一滑,人滾倒在地上。

燕霆連忙扶她。

又是一道白色的閃電,只見一個淡淡的人影出現在不遠處。

燕無雙猛然看見,拼命站起來,拉着燕霆又往別的方向跑。

腳步激起水花的聲音跟隨在身後,不同尋常的勁風則飛快從旁邊掠過。

一道劍光從後面追上來。燕無雙不用看,便嗅到了九花落英劍“虹”字訣犀利的味道。這樣的造詣,劍莊弟子能企及者不多。但是,等她使動“攢”字訣返身勉強擋住時,才發現,對方既不是丁翊,也不是謝剛。

“你是容鯀?”

追上來那個人冷冷一笑,又是一招“虹”字決急刺而來。

九花落英劍中,“虹”字訣速度很快,力量也大,但是變化不多,熟諳此道後,燕無雙招架起來,還算可以。燕霆觀看片刻,也掌握了門道,揮舞金剛掌,加入戰團。

但是,這容鯀實在詭異。左有燕無雙的攢字訣,右有燕霆的金剛掌,他左擊右擋,方寸不亂,腳步始終十分穩健。

“他這不完全是我爹的本事。”燕無雙說。

又僵持了片刻,燕無雙打算拼一拼,全力以赴也使一招“虹”字訣,不求壓制住對方,但求能夠勢均力敵,這樣可以讓燕霆的金剛掌有一擊而中的機會。

但是,她這一招“虹”字決真的使出來,可怕的事發生了。

雨幕驀然變成了一片瀰漫在一起的水幕,水幕上面,旋轉開出了很多漂亮的“花朵”,這些花綿延繁衍,從一片,變成一大片。一大片水中花圍繞着他們,不管是虹字決,還是金剛掌,多少力量投入之上,皆泥牛入海。

水幕眼看要收,燕霆猛地伸手,將燕無雙摟在懷中。

“別動!”他很兇地喝道。

燕無雙頓時哭了:“我不要獨活,我不要獨活!”

燕霆嘴巴落在她耳邊:“讓我再好好保護你一次吧,雙兒,我真的很喜歡你!”

一道雪白的閃電,照亮了所有人的臉。

容鯀的脖子驀地被攜帶一大片水的勁風割開。血往反方向潑灑,糊了燕霆和燕無雙一臉。

“水中花”全部消失。

兩個人都驚呆了!

燕無雙努力扭動脖子,這纔看見,雨幕之下,還有一人。這人的臉明明很熟悉,可是,走過來之後,感覺又那麼陌生。

“倚、倚天哥哥……”

丟失母親的痛心,驀然面對死亡的恐懼,再加上這樣反轉造成的驚惶,燕無雙突然眼前一片迷糊。

等她再醒來,雷電、雨聲,全沒有了。眼睛裡看到的,是頗熟悉的一頂紗帳。青色的絲絛編織“福”文字花樣的繩子牽着的銅鉤鉤住帳門,帳門上垂下長長的穗兒。

這是洗心樓啊!

燕無雙猛地想起昨天的事情,大喊:“倚天哥哥、倚天哥哥!”

屋門被推開,燕霆端着個托盤走進來。

燕無雙又想起他拼死保護自己的事,想到自己已然決定要嫁給他,但是剛纔又喊“倚天哥哥”這四個字,不由得羞愧。

好在燕霆沒有說什麼,只將托盤放在桌上,又端起裡面放到不燙的雞湯,送到燕無雙面前。

“餓了吧,先吃點東西吧。”

燕無雙乖乖吃完了這一碗,燕霆爲她將嘴角掖乾淨。

“昨天,”燕無雙問,“是有人把容鯀殺了嗎?我看到的,可是他?”

燕霆低頭一哂:“雙兒,我不是小氣的人。昨天的事情,你看到的,也是我看到的,都是真的。逸城公子又回來了。你心裡喜歡他,我願意成全你。”語氣甚是失落。

燕無雙盯着他的臉,半晌,嗔怪拍他一下:“我只是有些話想要問他。”說着,她從牀上下來。

燕霆先出去,她在屋內洗漱梳妝,爾後出來。

“雞湯是你煮的?”她問。

燕霆搖頭:“他煮的。”

燕無雙很不爭氣,臉猛地一紅,眼睛裡也泛出歡喜。不過,很快,她就調整過來:“表哥,有生之年,只要你不嫌棄,我定非你不嫁。”

燕霆一聽,立刻激動得握住她的手。四目相對,燕霆的歡喜急切叫燕無雙心生感慨。自從喜歡上程倚天,她就飽嘗着思念得痛苦,好容易爭取到共處的機會,又屢屢被他人打破。她想到去湘西之前,莫名其妙出來的一個小小拜火教的聖女,都能奪走程倚天所有的牽掛。更莫談後來,雲杉本人被程倚天從蓬萊接回來。

不屬於自己的男人,硬留在心裡,除了如同體味鈍刀子割肉,無再多其他的好滋味。

想到這兒,燕無雙放心偎依入燕霆的懷抱:“表哥,謝謝你。”閉上眼睛,默默地,和曾經的那個自己徹底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