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4 酷刑

謝剛、丁翊、燕無雙,三個同門一起睜大眼睛。不過,叫他們驚奇不已的是,上官劍南最後使出來的劍招,既不復雜,也不難懂。一招一式,簡潔明瞭,簡直和那鐵劍出招的感覺如出一轍。唯一不同的是,上官劍南的劍上飄出薄薄一層氣體。

“這就是清字訣嗎?”

劍莊師兄妹三個,禁不住面面相覷。

好在很快他們就看到了這層清氣的好處。鐵劍和清字訣碰在一起的次數越多,清氣蔓延出來得就越廣。等鐵琴鼓出的琴聲射在這層清氣上,這清氣本來縹縹緲緲,突然一頓,接着橫平豎直在半空中形成無數個若有若無的方框。琴聲,便被無聲吸收。上官劍南的劍,和鐵劍的劍,持續碰撞,鐵琴的無形有質魅音就屢屢被阻擋。

鐵琴屢攻無果,怒叫:“鐵劍、鐵劍!”他們兩個是親兄弟,這麼多年來相互扶持在江湖間行走。彼此目光相對,眼神交流,對方要幹什麼,馬上會意。鐵琴看着逸城人衆的方向,向鐵劍點頭。鐵劍趁着上官劍南再度揮劍來攻,雙劍一碰,產生斥力。別人對九花落英劍的路數不瞭解,他卻熟得很。朝後翻了個筋斗,便從上官劍南的劍勢範圍翻出去。

琴聲大漲,上官劍南不得不回頭。霆字訣揮出一片光幕,震字訣則令光幕之間繁花盛開。

所有的人,包括鐵琴在內,都對這位天下第一劍徹底服了氣。

鐵琴停手,琴聲消失。

上官劍南揮劍來取,鐵琴看見劍到,突然說:“咱們永不再見,怎麼樣?”眼神中流露出的,是對有些秘密永不會被泄露的保證。

上官劍南用脣語問:“此話當真?”

“我拿性命擔保。”

殺人終究有損陰德,上官劍南想了想,收了手。不料身後女兒喊起來:“倚天哥哥!”他急忙轉身,卻見鐵劍抓了程倚天,又搶了一匹馬,打馬揚鞭,絕塵而去。

鐵琴抱琴,轉身便跑。

鄭曉峰、歐陽木通和素離想要去追,被一片琴聲逼回來。

上官劍南又助他們一回,九花落英劍擋住了鐵琴魅音。素離問:“上官莊主,那兩個怪老頭,要搶程倚天做什麼?”

上官劍南腦中念頭急速飛轉,想來那兩個鳳凰教徒,要從鳳凰教主肖靜瑤的兒子身上,找出什麼秘密纔對。可那秘密是什麼?他終究不是鳳凰教徒,怎麼也想不出。

轉回頭去,他想拿逸城剩下的人做文章。但是燕無雙攔在四傑及中原大俠雷衝的馬車前。

燕無雙“撲通”跪在父親面前,懇求:“爹,請你向鄭掌門、歐陽掌門和素離師太求情,放了他們。”抱住父親的腿,不讓父親上去,“女兒自從在嶽州見識過逸城公子對抗鐵甲軍的風采,從此心神淪落。女兒喜歡他,和他一起去了湘西,在湘西被蓬萊閣的司空長烈將他擄走,連續三年,女兒從不放棄,立誓一定找回他,並且非他不嫁。現在他有了困難,武功全失,門人又受了劫難,女兒原本的願望是完成不了,現在只求爹爹你,不要殺杜伯揚他們,也讓三大掌門念着你的相助之情不要爲難。”出語飛快,聲音越拔越高直到撕心裂肺。

上官劍南很想說:“你滾開。”可是,幾個弟子在,又有華山、青城、峨眉的人在旁邊。愛女之心,不可沒有。他臉部肌肉糾結,最終由猙獰放鬆到溫和。

扶燕無雙起來,他竭力控制,才讓笑容不至於那麼生硬,而語聲也儘量溫和:“爹爹同意你就是。”側過臉,一瞥鄭曉峰、歐陽木通和素離。

那三個人欠他大人情,怎會說“不行”?

燕無雙肯定這個結果,返身把杜伯揚、蕭三郎、殷十三和冷無常一起扶上馬車。雷衝毫髮無損,燕無雙蒼白着臉,急聲道:“雷大俠,你趕快帶他們走。”雷衝剛剛顫聲稱謝,她又抓住他的手:“不要渡江了,回樊陽,去藏劍山。只要進了無留山界,你們就可以等,等四位把傷養好,等其他人前來接應。”還有一個可等的,就是華山、青城、峨眉這三派,不會無休無止在無留山界外面徘徊。

他們總會走的。

只要他們走了,四傑和雷衝就可以安全回去頤山。

至於程倚天,燕無雙很想去找,但是,爹爹一定不讓。雷衝沒有武功,四傑全部身副重傷。

“吉人自有天相。”燕無雙安慰雷衝。

雷衝噙滿老淚,依舊謝過。抖抖馬繮繩,馬車折到返回樊陽。藏劍山周圍,三大門派果然不再出現。可是,燕無雙也好,雷衝也好,他們都忘了,還有兩個人,不忌諱“藏劍山”“無留山界”和“絕命谷”此類字眼。

馬車奔馳到一片草甸子上,前方,鐵劍抱劍而立。

雷衝看到這個人,很是吃驚。不過,天兒被鐵琴鐵劍抓走,他還是停下馬車,高聲喝問:“你把我兒子帶到哪裡去了?”

“你兒子?”鐵劍直腸直肚,向來有什麼就說什麼,“程倚天會乾元功,也會譜心大法,他是沈放飛和肖靜瑤的兒子,全天下都知道啦。你這個外來姓,假充什麼老大?”

“生不如養,撫育之情遠遠重於生育之恩。你這個沒讀過書、不知道禮義廉恥的蠻地村夫,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文縐縐的話,鐵劍聽不懂,不過,雷衝這在罵他,他還是感覺得出來。

“老匹夫!”鐵劍破口罵回去,“你死到臨頭了,還死鴨子嘴硬。”幾步衝上來,打得雷衝一跤跌在地上。鐵劍踩住雷衝的頭,用力往泥裡碾:“我叫你再罵我,我叫你再罵我。”耳聽遠處琴聲響起,鐵琴召喚他。他纔想起,這會兒來找雷衝到底要幹什麼。

他把雷衝拎起來,飛身跳上馬車,趕着車駕來到曾經關押過程倚天的那個院子。

院子裡面,程倚天被綁在一根粗大的木樁上。休克了半日、正在發高燒的蕭三郎首先被扔進來,接着,被青冥內力折磨得瑟瑟發抖的殷十三被撂在蕭三郎旁邊。杜伯揚和冷無常皆負多處劍傷。他們本就不是鐵劍對手,重傷之後,被鐵劍綁着手腳,扔在籬笆牆下面,全程無力反抗。

雷衝被最後提進來。

老爺子原本一頭黑髮,經歷這些天來的驚嚇,黑髮已轉作灰白。爲了找尋程倚天,三年漂泊海上,被太陽曬得黑瘦了的臉,又被這段時間的歲月毫不留情刻下更深的溝壑。

他被鐵劍綁在程倚天對面。

廊下,鐵琴輕輕撫動琴絃,對程倚天說:“我給你一些時間,我彈琴,每一段樂曲之後,你若不同意寫下你所知道的譜心大法,鐵劍就會在你撫養你長大的義父身上刺一刀。什麼時候你願意寫了,什麼時候這樣的遊戲就結束。”話音落,琴聲起。有質的琴聲,化身一根根刺入大腦的針。不僅如此,琴聲還帶動起程倚天體內的坤勁,從丹田升起後,旋即觸動五根附骨針。

這滋味折磨得人,要多痛苦,有多痛苦。頭皮快要別支離破碎,身體上,骨骼、血脈,都恨不得全忘劇痛的那些地方拼命擠。做鬼,只怕也要比這個快活。不過,許是這五根針在體內留的時間太久,每一次發作都叫人生不如死。程倚天痛苦成了習慣,沒法忍受,腦海中還是不知不覺想起前一段時間他一直默記並整理的那些坤勁口訣。

這都是他睡着了,睡夢裡面也能倒背如流的。

口訣裡,他發現:坤勁的運行本來存在很大缺陷。凡是可以理解起來獨立的部分,都很完整,只是,獨立部分和獨立部分中間卻少連接。人體經脈何其複雜,少掉的連接,光靠憑空臆斷,怎麼創造得出來。可是,這次鐵琴彈琴,坤勁被琴聲帶着,強行通過附骨針,之後又在經脈間運行:有時候它從督脈進入六陽經,有時候又經過任脈,再通過六陰經。每輪轉一個小週期,程倚天從沒接觸過的那些路線就留在意識裡。

直到鐵琴第一曲彈完,他竟然得到個大概。

鐵琴問程倚天:“想好了嗎?”

程倚天凝神回憶,想要把這些還不清晰的意識,斟酌得清楚起來。他根本沒聽到鐵琴的問話,也忘了,他不回答,對面的鐵劍就會以爲他還是頑抗。

鐵劍拿出一把匕首,高高舉起,手起刀落,狠狠一刀,紮在雷衝左邊肩胛。鮮血如注,程倚天一下子從沉思中驚醒。只見鐵劍咬牙切齒,表情猙獰。鐵劍抓着匕首刀柄的手,還用力扭了一扭。

程倚天這才驚慌失措,嘶聲大叫:“不要——”

雷衝咬緊牙關,緩緩搖頭。他的意思:義父沒事,不要擔心。

程倚天淚雨紛飛,衝鐵劍喊:“你傷我義父,我要讓你不得好死、我讓你不得好死!啊——”頭腦劇痛。

鐵琴可不想把時間浪費在口水仗上。他手指舒捲,開始第二輪彈奏。

這一曲,曲風明快。但是,琴音刺入大腦,如牛毛、如細針,綿綿密密。坤勁跑動得更活躍,如果說,伴隨第一曲的它還是個舒緩性格的小姑娘,這會兒,它搖身一變,成了青春洋溢的小夥子。它蹦啊、跳啊,歡呼着,奔跑着。完全不顧內力流轉之後,脊椎裡的附骨針全力發作。

如果不是被綁着,程倚天一定要把自己的血肉一塊一塊扣下來。貌似只有這樣,他才抵抗得了身體內部產生的疼痛。他呼喊、嚎叫,嗓子扯裂了,嘴巴里甚至都咳出血來。

所有和他感情深厚的人:雷衝、杜伯揚、冷無常,都不忍看。

重傷中的殷十三耳朵沒聾,心疼得禁皺眉頭,眼淚直流。

連高燒快死的蕭三郎,軟癱在身邊的手,都止不住抽動。

鐵琴彈出了這輩子在他認爲境界最高的曲子,他對親手製造出人世間的慘況毫無知覺,全身心浸入了旋律的演繹,無比陶醉。

鐵劍大聲問程倚天:“你寫不寫?你寫不寫?你到底寫不寫?”連問數遍,舉起刀,一刀、一刀朝雷衝身上不斷招呼。

鐵琴彈到了**,自己都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鐵劍狀態瘋癲,驀然“啊啊”大叫。

**部分持續不久,很快急轉直下,迴歸平穩。鐵琴那一瀉千里好像九天銀河的情緒,隨着沉穩下來的旋律,緩緩平息。

幾個尾音連續奏出,最後一聲悠悠散入空中。

鐵琴閉着眼,久久回味。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睜眼。

他最先要看的,當然是程倚天。他有點害怕,這個中了附骨針的貴族公子哥兒,是不是在他驚天地、泣鬼神的彈奏中,精神錯亂死掉了?可是,讓他吃驚的是,原本應該被綁在粗木樁上的程倚天,此時此刻已經不在粗木樁上。

鐵琴急忙抱起琴,來到距離程倚天不足三尺的地方。

程倚天趴在地上,本來綁着他的繩子寸裂,散在兩邊。

坤勁發了瘋一樣在身體各處衝擊,加上鐵琴琴聲的刺激、附骨針發作的痛,讓程倚天現狀,比起當初乾元混天功走火入魔,還要悽慘好幾十倍。等於把身體全部扯碎還不夠,把精神也被用粗大的鐵鏈捆綁起來,然後用火烤、用刀切、用鋸子劇……

即便日後下十八層地獄,地獄的刑具也不過如此!

程倚天沒有希望,連清晰的意識都漸漸失去。他也不知道他什麼從木樁上掉下來。只覺得橐橐的腳步聲忽然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響起。火沒了,刀光消失,血淋淋的大鋸子也跟着被撤走。他感覺到了冷,又察覺到臉上溼。

鐵琴用琴捅了捅他。

程倚天的手猛地一伸。鐵琴的琴頭,被他一掌按住。

冷的,是地——

溼的,是血——

後背上空蕩蕩的,悸動不安的乾勁很自如延伸到這裡。

程倚天把鐵琴的琴聲帶給他的意識全部回憶起:從任脈到帶脈,從帶脈到督脈,從督脈進六陽經,回氣海,過任脈,再去六陰經……一幅一幅,路線圖一樣,清晰無比。

坤勁也升起在原本該有附骨針的地方。不過,再沒有東西阻礙在的路上的凝滯。

胸口的玄蜂靈配,一片炙熱,剛剛隱去。

“我的附骨針解了……”他心裡輕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