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弘在恩正廳和胡治山談事情。胡治山的生意需要用到江南道、西北道,上官劍南、雷衝到了,素離、靜南、歐陽木通、鄭曉峰得到邀請,紛紛也過來。
坐下來,先聊事。生意上的事情聊完一個階段,素離喝口茶,對燕弘說:“燕老門主,瀝水新出了一個青年高手的事,您也知道了吧?”
燕弘手捻銀髯:“並不是很清楚。”
“據說不戰就屈人之兵,武功之高,自不必說了,德行之佳、風采之盛,這幾日的江湖,可都讚頌紛紛。”
“師太到底想說什麼呢?”
“河邊站久了會溼鞋,和同道對抗久了,武功再高,難免也要着了他人的道。老門主前些時候教導我們:既爲同道,要同心同德。特別是對晚輩,我們這些做長輩的,不打不壓,還要提攜,更要關愛。爲了不讓那個青年高手陷進了被圍攻的泥淖,我提議,由我們峨眉連同華山、青城、恆山,我們四大掌門一起出馬,退了那些層出不窮想要追殺那位高手的門派,把那位還名不見經傳的高手接到胡老爺的莊上。一來,保護他,二來,我們也見識見識,除了逸城公子程倚天、黑翼鷹王白瀛楚,江湖上出現的第三位青年高手,他到底怎生模樣?”
燕弘沒有立即回答。
雷衝低着臉,手裡端着裝大紅袍的茶碗,另一隻手,有一下沒一下,拿着碗蓋刮那碗沿。
包括胡治山在內,在場的人沒有注意他的。
四大掌門等待燕弘響應的同時,個個眼睛的餘光,都看上官劍南的方向。
上官劍南多精怪?他冷冷一笑,欠身對燕弘說:“岳父,小婿對這樣的青年高手也甚感興趣。不如,讓小婿也一起去。”
“那不行!”歐陽木通剛剛開口,被鄭曉峰瞪了一眼,急忙又縮回去。
鄭曉峰轉目上官劍南,陰測測笑道:“上官莊主好像很不放心我們四個人的樣子。又或者是,上官莊主比我們還要着急,想要辦成什麼事,對嗎?”
上官劍南冷着臉問他:“鄭掌門覺得,上官某很想要辦什麼事呢?”
鄭曉峰並不懼怕,回答:“上官莊主想要辦的事,就是對上官莊主有很大好處的事。對上官莊主有很大好處,上官莊主知道,我和歐陽掌門、素離師太、靜南真人自然都要迷茫一些。”
“你說我會去殺掉紫煞?”
一語中的,四大掌門齊齊閉口,皆微笑以對。
上官劍南的臉色隨着自己這句話的說出,又青又白,變得十分難看。
燕弘說:“想見見青年高手而已,不需要你們出馬。”把這次隨他一起前來的總舵副總管於念聲找過來:“去下清場令。就說玄門做事,所有道上活動着的門派全部趨避。請‘不戰而屈人之兵’到錢門胡氏莊園一會。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假如讓他不戰又屈走了你,我就要你一死,以謝再場各位。”
鄭曉峰提醒:“燕門主,那位高手,可隨身攜帶一男一女。”
“三個人,一個都不許少。”燕弘冷笑着瞥過他,吩咐於念聲。
程倚天這一次在牀上又躺了三天。
第四天上午,他從牀上爬起來。那會兒,雷沖和四傑都在。雷衝讓蕭三郎給他詳細檢查,蕭三郎便把他後面的骨頭,上上下下全摸了一遍。摸完了,蕭三郎對雷衝說:“老爺子放心,公子的身體並沒有發現實質性損傷。”
雷衝鬆了口氣。
殷十三端水過來,程倚天漱口、洗臉。
杜伯揚端來早飯,三天都沒好好吃飯的程倚天,這一頓,吃了個肚兒溜圓。因爲不想被玄門或者劍莊的人抓住,從而被逼問“是不是要娶燕無雙”這樣的問題,他始終稱病。另外,就算不爲燕弘對他的要求,他也要解那附骨針。
解附骨針的方法,以毒攻毒,那是最後一步。
在用這種極端的手段之前,程倚天還是希望自己參透坤勁的秘密。
他記得全套乾元混天功的修煉法門,但是,沈放飛在著這本秘籍時,沒有把坤勁單獨羅列開的篇章。一直都是有乾勁,必有坤勁。乾勁動,坤勁纔會動。是以才叫“乾元混天功”這個名字吧!完全取“乾勁是主,坤勁只是輔”的意思。程倚天把記憶裡有關乾勁的內容全部隱藏掉,默默默誦剩下來的坤勁口訣。這口訣背來背去,拗口晦澀也就罷了,那意思,怎麼去想,都前後不通似的。
比如,明明是要走任脈然後去手陽經的一股氣,到了承漿,下一句的內容便成了氣走足陰。從督脈下來,該走帶脈回丹田的那一股,剛剛行至長強,下一句又從頭部百會穴開始講。
今天,程倚天又在腦子裡整理這些口訣,整理來整理去,還是整理不出所以然。體內已經練成的坤勁一會兒起,一會兒落,不留神又觸動附骨針,讓後背好一陣疼痛。
程倚天深受其擾,最終放棄。始終關在屋子裡,他終於覺得悶,推開門,只見外面楓葉紅如晚霞,石榴樹上掛滿碩果,真是一片秋色滿園。走出晴明軒,來到西花園,只見一片秋海棠盆景的旁邊,一個穿鵝黃底撒白花衣裳的少女,正滿懷幽怨站着。
她靜靜地看着,從他出現在視野,一直到他走到她近前。
程倚天微微詫異,隨口問:“好巧。”好多天不見,她圓圓的臉蛋消瘦了一層,下巴都尖了,看在眼裡,他不由得心疼。
不過,他沒有要表達這個感覺的意思。
反而燕無雙低低聲音問:“連續六天,你都沒有跨出這院子一步。真的是附骨針發作得這麼厲害,整整六天,你都爬不起來、下不了牀?”
他聽在耳裡,吃驚不小,心裡說:“她該不會就站在這兒,不分晝夜,盯了六天吧?”既感動,又止不住心虛。
明明就知道,那劍莊莊主在綺夢淵中過附骨針。四根和五根,區別能有多大?附骨針平時正常不會發作,除非內力觸動,否則只有午夜毒發。
程倚天低下頭,紅了臉,過了一會兒,略微平復尷尬的心情,擡頭對她說:“雙兒,我不想的。我總不見得當着你外公還有那麼多人的面,直言:我不想娶你。”
“就算說了,那又怎麼樣?”
程倚天一愣。
“你若想告訴我,你根本就不怕得罪玄門、劍莊和四大門派,只是爲了保護我,那麼,否認鳳凰教主是你的母親,那又是怎麼一回事?”
受不住燕無雙的盤問,程倚天臉露慌張,又羞又惱。“確實又這些因素在裡面,”他豁出去,承認。不過,旋即他又改口:“完全說我那麼做,是爲了保護我和我的親人,那也不對。”有些話藏在心裡,不說出來很是負罪,他先是逃開和她的對視,過了好一會兒,側面相對,他才說:“我也很想保護你。”
兩個人一起站在池塘邊,看澄清的一池秋波。池水裡,魚兒雙雙對對遊着,一對鴛鴦優哉遊哉浮在水面上,靠近了他們,登上岸,蹲進沙地,相依相偎曬太陽。
程倚天把心裡的話全說出來:“我一心一意想要娶雲杉,要和她攜手共進,度過這一生。在我心裡,從她又和我在一起那刻起,我的,便是她的,而她的,也一定是我要承受的。我沒有想過背叛她,也完全沒有想要讓她悲傷,哪怕那只有一點點——偏偏就是不能對你無情,你可知道?若讓你不開心,我也會很難過。在燕老門主問我:願不願意娶你的時候,我實際上並不是不願意回答,我很糾結,只是很恨我自己,不能按照自己的本心去說而已。我必須顧及了我義父和兄長們的安全,所以鄭曉峰掌門問我話時,我說了謊。但我不想傷害你,這個想法,絕對出於真心。”
他剛開始說的時候,眼淚就從她眼睛裡涌出來。越往後面聽,越能感受到他的真情,既歡喜,更多的還是傷心。明明就是兩情相悅,爲什麼偏偏是她,不能和他在一起?
燕無雙哭得哭,梨花帶雨,泣不成聲。
好久好久,她淚眼婆娑,對他說:“我去和外公說,你要娶我,我也不想再嫁給你。我不要嫁給一個心裡面有其他女子的男人,尤其這個男人愛別人,遠遠勝過於愛我。”
“雙兒,我——”
“不要妄圖阻止,這對你有好處,對我來說,也讓我保留了最後的尊嚴。”
於念聲的人送來的回信:已經接應到保護紫煞的那個青年高手。
玄門、劍莊、逸城以及四大門派掌門都在,那送信的站得筆直,恭恭敬敬稟報:“那公子先是無論如何也不要來的,他說:‘家中父親惦記,必須儘早回去。’於總管再三挽留,又動了真州界我們的人,最後,那位公子的二叔出頭代爲答應,那位公子最終才答應下來。”
“問了叫什麼名字了嗎?”歐陽木通問。
報信的衝他施禮,爾後才說:“他說自己的名字很是普通,說出來,也只是讓各位前輩恥笑而已。”
歐陽木通一聽,笑起來對鄭曉峰說:“曉峰,聽到沒有?叫咱們‘前輩’,那還不是真正普通的晚輩啊。”
上官劍南說:“居然曉得要給玄門面子,那位二叔,也不是等閒角色。”
燕弘捻着銀髯,沉吟。
就在這時,燕無雙不顧丁翊、裴舒阻攔,闖進恩正廳。
“外公!”她直截了當對燕弘說,“我不要嫁給逸城公子,從今天起,您就不要再操心問逸城公子的話,也不要再想着說服我爹,叫我爹爲難。”
程倚天跟隨她之後闖進來,聽她一口氣說完,倉促不知道怎麼應對。
雷衝看見燕無雙眼睛紅紅的,忙溫言問:“燕小姐,是我兒有對不住你的地方嗎?如果有,你只管說,我來教訓他。”
燕無雙正色道:“雷老爺,很抱歉,我和程公子,就是緣分已經走到了盡頭,。”
鄭曉峰陰笑一聲,說:“燕小姐,爲了你的終身大事,不僅燕老門主,其實,你的爹爹上官莊主,也煞費苦心呢。”
“他差點讓阻攔你和程公子成婚的障礙,徹底從這個世界消失噢。”歐陽木通補刀。
燕無雙一聽,心猛地一動。
程倚天也吃了一驚,迅速去看上官劍南。
面對女兒的質疑,上官劍南並不急於否定。畢竟,這是讓女兒和自己的感情更加貼近的誤會。但是,讓程倚天懷疑自己,這可不大妙!
可轉念又一想,公然解釋“吸引江湖各大門派追殺紫煞”這件事,和他全然沒有關係,別人聽了,會認爲他欲蓋彌彰呢?還是會覺得他其實很怕程倚天?
想到這裡,上官劍南乾脆不言不語。
燕無雙走到他旁邊,低低聲音問:“爹,到底怎麼一回事啊?”
上官劍南拍拍她的手,笑着說:“我的乖女兒,,能想清楚,不再固執己見,這才最重要。”
燕無雙前後都思考了一下,感覺華山、青城掌門的話,和爹爹的回答,前後矛盾,讓她着實難以理解。
燕弘把她叫到自己面前,和藹可親道:“雙兒啊,江湖上青年才俊多得是,外公擇日給你再選一個便是。好像你娘那樣,比武招親也可以,說不定,也選到一個像你爹這樣憑自己,就可以建功立業的大英雄?”
燕無雙心裡難過,臉上掛起笑容,點點頭,用力“嗯”了一聲。
雷衝面帶羞慚,站起來向燕門主和上官莊主賠罪:“都是老朽教子無方,委屈了燕小姐。”
燕弘一貫笑眯眯的臉拉長了,擺擺手,冷冷道:“好啦好啦,這事兒,不說了,不說了,啊!”
鄭曉峰和歐陽木通互視一眼,兩個人都很驚喜,投向程倚天的眼神,瞬間露出兇狠。
287 撕心
午飯時間一結束,雷衝從恩正廳回來,吩咐四傑趕緊收拾包袱。“和劍莊聯姻的事黃了,燕弘無需表態,華山、青山二派,已經默認他放棄了我們。”他對大夥兒說。
殷十三不太敢相信:“他們好歹都是自詡正人君子、俠義人士吧,說翻臉就翻臉,翻臉甚至比翻書還快?”
蕭三郎找了張包袱皮兒塞給他:“讓你做事,儘管快點做,便好。”
“我聽說,有個青年高手馬上就要到達這裡。”殷十三總是不甘寂寞,他湊在蕭三郎耳朵邊上,悄悄道:“消息都傳遍了,雲姑娘此時此刻,就在那個高手身邊。”話剛說完,他的眼睛突然瞪得有銅鈴大。
蕭三郎低語:“是在他身邊,那又怎麼啦?”
“沒、沒什麼。”
蕭三郎突如其來心事重重,竟然沒注意到他的異樣,喃喃說:“也是我們做的事不細緻,把雲姑娘的行蹤透露出去,卻沒查清楚她身邊又多了誰。”瞧殷十三突然間槍桿子一樣站得筆直,他詫異:“你——到底怎麼啦?”殷十三連連向他使眼色,蕭三郎轉臉去看,才發現:公子程倚天不知何時,便已站在後面。
“什麼高手?”程倚天問,“你們又散佈了什麼消息?讓雲杉離開我還不夠,還要逼死她,你們才能徹底安心,對嗎?”
杜伯揚和雷衝聽到聲音,一起奔過來。
雷衝心虛,主動過來,對程倚天說:“天兒,你聽義父給你解釋。”
“我已經向您表達得很清楚,我什麼都可以聽你的,你讓我讀書我就讀書,讓我練功我就練功,就算在離塵居關我六年禁閉,爲的就是不要愛上玉雪笙或是不要愛上華淑琪——我都可以!我只是想和我喜歡的人在一起,我這個要求究竟有多過分,有多讓你爲難,所以你一定要拒絕我!讓他們去散佈消息,”程倚天舉起的手蒼白,還不停顫抖,“散佈什麼消息?告訴整個江湖,紫煞現在那裡,讓有實力的門派或者個人羣起而攻之,最好殺了雲杉,是嗎?”
雷衝終於理虧,低下頭來,一個字也回答不出來。
杜伯揚勸道:“公子,老爺子也是爲了你的未來着想。你——”下面的話,着實不好講,他爲難了半天,還是沒有接下去。
程倚天等他說。
雷衝叫了聲:“伯揚。”擡起頭,鄭重其事對程倚天說:“一直在猶豫,什麼時候告訴你這個秘密。實際你自己參透得差不多,我也不再瞞你。沒錯,你不是嶽州首富程懷鈞的兒子。程懷鈞有隱疾,雖然娶了正妻,還有小妾,近三十歲,還是沒有一兒半女。他和妻子柳亦如去廟裡上香,許願菩薩只要賜給他們一個孩子,就一定奉上黃金百兩,給菩薩重塑金身。實際上,程懷鈞知道自己生不了孩子,就讓妻子柳亦如假裝懷孕,然後,託廟裡的主持暗地裡給他們找孩子’
“那時候的我,剛剛帶着你,從陝西先是騎馬,後來乘船,最後,又爲了躲避隨時會出現殺了你我的仇家,曉行夜宿,從小路,逃到湖北。渡江之前,我身上沒有一文錢,碰到了出來化緣的主持,主持問我,願不願意把你賣給嶽州的首富程懷鈞。我幫正在賭場賭錢的客商,在賭桌上賺了錢,混了一頓飽飯的同時,聊天瞭解到程懷鈞其人真實情況。第二天,那主持還來找我,問我賣不賣你,我說不賣,但是可以送。唯一的條件,讓主持對程懷鈞夫婦說,孩子命格里先天有些不足,許陽氣旺些才鎮得住。讓程懷鈞夫婦出廟門後往太陽所在的方向走,碰到的第一個男子,就是小公子的有緣人。而這個有緣人,無論是誰,都要讓小公子拜作義父。’
“知道我爲什麼散盡山西的家產?因爲我要找有用的人,給我的未來奠定基礎。一開始,只能是陸成龍陸成鋒、吳不醫那一類人。他們養不了自己,但是卻可以幫助別人。他們所需要的生活物資,我來提供。但是,他們幫助的人,得到的恩德,屬於我。這些恩德積多了,我才慢慢收攏江湖上的人。從葉凌霄、練無語,到無常,之後到你杜叔叔。三郎、十三是我意外的收穫,也是好收穫。聚集了他們在我的旁邊,我纔有足夠的力量,來保護你。’
”我親手把你從你母親手裡接過來,我看見你母親肖靜瑤的時候,你父親已經在斷天崖闖下大禍。誰都知道這世上多了個‘天魔’,可是,你爹他曾經是多好的孩子,他多純真,多善良,多麼聰明,帶人又多麼熱情——爲什麼要認識鳳凰教主肖靜瑤,後來就變成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了呢?他從小父母雙亡,名義上被我父親收養,實際上都是我在照顧他,他等於我的弟弟,又如同我的兒子,我撫養他長大了,他還沒有建立一件功勳,就毀在一個女人手上!你問我爲什麼,你知不知道,同樣一個‘爲什麼’,這麼多年來,我問了老天爺多少遍。爲什麼我養大的孩子總是要淪落到滑稽的命運裡?爲什麼他們愛上了一個女人之後,就要變成世人的衆矢之的?爲什麼不管我怎麼努力,都挽救不了局勢?爲什麼我只是想要我的弟弟、我的兒子一生和其他人一樣安安穩穩、平平安安,總是不可以、不可以!”
“所以,把我關在離塵居……現在,無論如何,還是要把我和雲杉分開……”程倚天跪倒、匍匐在雷衝腳下,悲泣低喃。過了會兒,他依舊用低低的聲音問:“孩兒還有一個疑問,想請義父回答。記憶裡,孩兒四、五歲時,養父養母都還健在,幾個姨娘對孩兒也很不錯。孩兒一直到現在,都心心念念惦記着他們,尤其是養父母,對於孩兒來說,他們一直就是親父母。爲什麼,他們會一起暴斃了呢?”
問着話,程倚天保持跪着的姿勢,支起上半身。
“因爲要建立逸城,所以不能讓養父養母成爲羈絆。必須在我長大之前殺死他們。你不在乎錢,所以讓出我養父名下絕大部分產業,只要頤山的莊子。祖母程金氏還有兩個兒子,少了長子,能夠給更多的錢給剩下的兒子分,她很樂意選擇悶不吭聲。”
他的眼睛,因爲混雜了太多痛苦,而變得不再純清。可怕的紅色浮現在眼白上,連黑色的瞳仁,都輪轉出一層赤紅的光暈。
雷衝被逼問得連連倒退,背靠着門,腿還止不住發軟,人慢慢往下滑。
杜伯揚扶住他,倉促之間根本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一股陰寒的真氣從丹田裡升起來,衝擊到附骨針那兒之後,附骨針開始發作。不過,程倚天沒有拒絕這時候後背傳來的疼痛。
身體再疼,比心要健全百倍。
自己剛剛確定身世,剛生下來就沒了親生父母以夠悲慘,收養自己、給自己提供富裕生長環境的養父母,死在最最關心自己義父的手裡,而自己本該最爲敬重的義父,還派他一直都很信任的叔叔、兄長,蒐集雲杉的消息,爾後散佈,企圖害死她!
這是要把他的人生拆到支離破碎嗎?
還是,他原本就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成爲一切悲劇的起源?
外面傳來兵器撞擊的聲音,過了會兒,隨影冷無常提着大鐵鉤飄身進來。“華山、青城殺過來了!”冷無常說出這麼多年來最長的一句話。殷十三彈出鋼爪,把先行衝過來的歐陽木通擋住。杜伯揚拔刀,架住鄭曉峰的劍。他們兩個,還能支持片刻。蕭三郎飛快拿出幾支薰香,點燃放在房門口。
冷無常拉起雷衝往窗戶邊跑,雷衝推開窗戶,自己跳出去,轉而吩咐:“快把天兒扶過來。”
醉花仙的煙火氣嫋嫋,殷十三、杜伯揚最先着道。和歐陽木通、鄭曉峰動手時,身體發軟,舉手臂都費勁。但是旋即,歐陽木通、鄭曉峰的劍也變得輕飄飄。
青城派弟子察覺到不對,申皓琛、蔣金翼齊上,把師尊和鄭師伯搶回來。離開醉花仙藥力範圍,呼吸到新鮮空氣,又被弟子餵了幾口水,兩位掌門這才清醒過來。跑回晴明軒的院子,離門站得遠遠的往裡看,屋子打開的大門,好像一個黑洞洞的大嘴。
歐陽木通說:“那幫傢伙一定跑掉啦。”
鄭曉峰略微思忖,簡潔明瞭說:“快追!”兩個人率領青城派的弟子繞過晴明軒,沿着晴明軒後面的路,往胡氏莊園外圍追出去。
爲了節省人力,增加效益,到了莊外,鄭曉峰、歐陽木通各領一條道,申皓琛、蔣金翼一隊,白玉平和另外一個師弟一起,共四路人馬,分頭行動。沒追多遠,白玉平和師弟就在外圍的梧桐樹林裡追到目標。
雷衝沒有武功,年紀又大了,全靠冷無常揹負,纔不至於拖大夥兒的後退。可是,程倚天逃了沒多會兒,突然坐在林子裡,死也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他的狀態很不尋常,蒼白着的一張臉上青氣繚繞,好像蕭三郎即將要使月圓夢缺那會兒。手冰涼,身體也冷颼颼的,蕭三郎、殷十三一靠近,兩個人就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哆嗦。眼睛裡的紅血絲倒是退了,可是,額頭紫黑色氣體凝聚,中央甚至沁出一條明顯的血線來。
杜伯揚看看雷衝,雷衝瞪着二目,渾身顫抖。
殷十三執意去拉他:“公子,你還好吧。”一股陰寒的氣崩了一下他的掌心,殷十三未曾提防,本能作用,伸出去的那隻手猛地往後一縮。
額頭的血線顏色越來越深,程倚天的眼球很明顯往外爆出。
杜伯揚瞧出端倪,急忙抓起他兩隻手。奈何他功力雖不弱,壓制這股陰寒的氣息,修爲不夠。最後,還是被崩開在一邊。
程倚天的身體各處骨節發出“嘎啦嘎啦”的輕響,爆豆子一樣,先是輕微,節奏也緩。漸漸的,節奏越來越密集,聲音也越來越響。蒼白的臉越蒼白,紫紅色的額線完全轉爲深黑。眼球爆出到極致,整個人都如同要被從中間一分兩半。
殷十三止不住驚恐,對雷衝喊:“老爺子,公子這是硬要把附骨針震散啊。”
杜伯揚也說:“公子要破釜沉舟了,他寧可再次走火入魔,也不要再受現狀的掌控。”抓住雷衝的手,他既焦急又懇切,“老爺子,該退就退,該讓的您要讓,真的要眼睜睜看公子死在這裡嗎?”
雷衝出奇驚惶,拂開他的手,跌坐在一塊大石頭上。
對於雷衝而言,即便二十年前得知沈放飛殺了武林六大門派掌門以及諸多門人那會兒,也沒有過像眼下這般左右爲難的慌張。即便在邊關看到了肖靜瑤,面對這位曾經動輒便引出腥風血雨的女人,他也沒有害怕過。
在他的眼裡,很少人、很少事會讓他失魂落魄。
肖靜瑤說:“天兒交給你,我要去找小飛。”
他接過那“哇哇”哭叫的孩子,面無表情,轉身就走。
只要他和沈放飛的關係一杯曝光,前途將會佈滿荊棘,他沒猶豫,也不在乎。
離開中原之時,孩子的未來、他的未來,他有條不紊安排得很好。嶽州那位首富不能生育,爲了給財產找繼承人必須領養——這樣的消息,事先他都調查好。寺廟的主持誰也沒找,最後找上了他。那位客商好死不死,碰到他之前一個勁兒輸錢,碰到他之後馬上翻身,當然不是巧合。
一切都掌握在他的手中!
他想做的事,他要保護的人,從來都沒有超出過他的預料!
然而實際上呢?
他就是非常懼怕肖靜瑤!
對江湖,他也一直充滿敬畏和忐忑!
他自以爲把天兒保護得很好,現在想想,那一年天兒還小,天兒要放風箏,他就不許;天兒想要和同齡的小女孩玩,他也不許。他要天兒不要接觸外界,不要接觸異性,最好老僧入定,什麼慾望沒有。
他覺得他是在愛天兒,補償曾經沒有好好去關愛的小飛。無數個午夜夢迴,他看到小飛渾身是血,跳下一個高高的山崖。那懸崖底下,黑霧繚繞,看起來深不見底。所以,他更加要不遺餘力,保護好天兒,不再讓悲劇重演。
事實上呢?
他確實殺了天兒的養父養母,還有那羣姨娘。
他爲了讓自己安心,想也不想,就要借刀殺人。哪怕殺掉的是天兒最愛的人也在所不惜!只要天兒自己不受損傷。
他用這麼多年,讓本心願望和實際意義完全背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