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8 無留

琴聲又響起來,而他,竟又看到“她”。

就是那張和雲杉一模一樣的臉,忽而很近,忽而遠遠的。不過,和從前都不一樣,“她”的形象清清楚楚,連頭髮絲和眼睫毛,他都能一根一根數出來。

她除了抱小孩似的抱着他,便是處在一片青山綠水之中。一會兒花開了,花瓣一片片落下來,掉在她頭髮和衣服上,她就美得如同仙女;一會兒風又吹起來,她“咯咯咯”的笑聲脆若銀鈴,散落滿地;一會兒,白天變成了黑夜,一**大的明月懸在半空,她,脫了所有的衣裳,把自己泡在一汪水裡。那水,夢境中他就能感覺,好冷!

真的好冷啊——

程倚天抱緊自己,打了個噴嚏,醒過來。

什麼都不見了,他正和衣躺在地上。秋天的夜和冷,地面冰涼叫他尤其不舒服。琴聲陣陣,引得附骨針一陣陣發作。過不多時,每夜劇烈發作的時間就到了。那琴聲變成了疼痛的引路人,拉着這股虐人的感覺從脊背出發,到肩頭,到胸口,沉入腹部,再通過腿,由腳心又升上來。一直升到腦子裡,程倚天從未這般痛苦,放聲大呼。

“啊——”他爬在地上,變成沒了人形的野獸。

迷亂之中,他到處撞頭,撞得滿頭滿臉鮮血淋漓。一個聲音響起在意識裡:“譜心大法在哪裡?譜心大法在哪裡……”

他下意識回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剛剛明明夢見了肖靜瑤,夢見了肖靜瑤,怎麼可能不知道譜心大法?”

手指甲扣進了頭皮,鮮血一注一注衝過原本的血跡,敷了滿臉。程倚天喊得聲嘶力竭,最後坐到在地上。後背勉強靠牆,他用力回憶最後在意識裡響起的那句話。

“肖靜瑤?我一直看見的‘她’,就是鳳凰教主肖靜瑤嗎?”他喃喃說着,旁邊有壓力產生,他猝然回頭。

又是一個老頭出現在視野裡。

和白天出現的怪老頭不一樣,這個老頭臉寬、眉重、眼睛大,一張嘴也是肉肉的,五官非常鮮明。但是,殘忍、陰險也清楚無誤刻在這張臉上。

“你剛剛對我說話的?”程倚天有氣無力,嗓子嘶啞得需要用力氣才能發出聲音,“我夢見了鳳凰教主肖靜瑤,是嗎?”

那老頭坐回一塊墊子上,撥了撥琴。琴聲叮咚,明明很好聽,程倚天卻像被人揮掌摑過來。爲了自衛,程倚天本能擡手阻擋。

老頭得意笑了兩聲:“你的心思,都在我的琴聲之中。就連你一直在想什麼,只要我願意,全部可以知道。”

“那我真的夢見肖靜瑤了?”

老頭掀了掀眉毛,點了一下頭。

內心極端恐慌着,程倚天止不住喃喃:“爲什麼我一直要夢見她呢?”

老頭蹲在他面前,牛一樣的眼睛瞪着他:“是因爲你有譜心大法的緣故,或是其他什麼,總之,箇中原因我都不在意。只要你把我想要的給我。”

“我不知道什麼‘譜心大法’。”

“原武當派的雲非凡,你認不認識?”

程倚天點點頭。

“他說,在連雲山,你用了乾元混天功,打敗了一個外號叫‘黑翼鷹王’的人。原本那個叫什麼‘中原大俠’的,可能懷有跳了斷天崖的沈放飛畢生武學秘籍,可是,直到你在連雲山大顯身手,大家這才肯定。乾元混天功有陰陽之分,對不對?乾勁用到極處,會有紅光;坤勁若蓋過乾勁的風頭,練功的人,臉上就會發出青光,這些,只要看過你和黑翼鷹王比武的,都知道。”

“可我,還是不知道什麼叫‘譜心大法’。”

“呵呵、呵呵、呵呵呵……”老頭盯着他的眼睛,冷笑,懷疑,最後嘲諷不已。

他坐回墊子上,繼續彈琴。彈得程倚天受過一茬活罪後,又如被一萬隻螞蟻噬咬身體,生不如死。

也不知道這樣的折磨到底持續多久,滿臉血污的程倚天終於在昏昏沉沉中睡去。直到第二天早上,一縷陽光射破滿天烏雲,透過窗戶照進來。程倚天感受到溫暖,心中自然而然一喜,人這才清醒。

緩緩睜開眼睛,他看到昨天白天看到的那個老頭。

“你醒啦?”鐵劍毫不吝嗇,給他一個明媚的微笑。和這金色的晨光一樣可愛,程倚天翕動嘴脣,竟然給他一個“謝謝。”

鐵劍把程倚天扶起來,讓程倚天坐在桌子旁邊。他去廚房,煮了一鍋香噴噴的大米粥,端進來,放在程倚天面前。

“你喝吧。”

程倚天又渴又餓,又說聲“謝謝”,捧起碗,不顧燙,把一大碗大米粥喝個乾乾淨淨。喝完了,還想吃,鐵劍就又給他裝來一碗。連吃三大碗,程倚天的胃被水撐得再也裝不下其他什麼。鐵劍又把幾樣東西端進來。

“筆墨紙硯!”鐵劍一邊說,一邊擺,擺完了對程倚天說:“寫吧,寫你已經學過的譜心大法。”

程倚天苦笑一聲:“昨天晚上我就說過了,我從來都沒見過什麼‘譜心大法’,現在你又讓我寫什麼呢?”

鐵劍聞言,臉一下子湊近:“這怎麼可能呢?”他抓起程倚天的前胸衣裳:“莫非,你認爲我給你喝的粥熬得不夠火候?”

程倚天搖頭:“這是兩碼事。”

“那就是欺負我不如鐵琴聰明,他會彈琴,我不會咯?”

“當然也不是!”

鐵劍急了,“噹啷”把劍拽出來,押在他脖子上:“你到底寫不寫?不寫,信不信我把你的頭砍下來當球踢?”

程倚天哀嘆,反抗不得,乾脆閉起眼睛坐以待斃。

鐵劍“哇哇哇”大叫,撤開劍,接着又揮起來。只覺得殺氣逼近,與此同時,一聲琴聲裂帛。程倚天聽到了劍被鋼鐵擋住的聲音,臉還痛了一下,好像刀片刮到了這裡。睜開眼,鐵劍的劍已經崩開,昨晚的老頭面色鐵青,抱琴站在旁邊。

“二哥,我——”

鐵劍話沒說完,抱琴的老頭空出一隻手,“啪”甩了他一個大耳光。

鐵劍捂住臉:“你幹嘛打我?”

鐵琴罵他:“你忘了,我們爲什麼要跟上他們,又把他抓到這裡?”

“他總說他不會譜心大法,我要好好教訓他!”

“砍了他的頭,接下來呢?”

鐵劍被問住,結舌了半天再也詭辯不出來。鐵琴讓他“滾”,他像小孩子一樣跺跺腳,才走。

鐵琴回過身,凝目程倚天。

“看來,你對有些事情一直都不知道。”鐵琴拉了把椅子,在程倚天旁邊坐下來:“你練了乾元混天功,卻不知道譜心大法。那麼,中原大俠領養你這麼多年,一定沒有好好給你講過沈放飛和肖靜瑤的故事——’

“有點江湖常識的人都知道,天魔沈放飛是鳳凰教主肖靜瑤的丈夫。他們夫妻患難與共,最後一個跳崖,一個殉情。可是,誰又知道他們的感情因何而起呢?而這一點,就要追溯到二十幾年前,那時候鳳凰教主突然出道,挑戰江南十六堂,從下游的錦繡堂,一直打到上游的龍口堂,所向披靡。鳳凰教主的武功很奇特,以琴聲爲輔助,內力可凝聚爲利刃,通過琴聲飛出傷人。所以,最後石爲酆、竇晉寧、程斯、金中羣、劉隱濤這五大俠客合力想要對付她,不僅沒能壓制,反而被她輕鬆殺之。’

“只是,這種奇特的武功有一個很大的壞處,每次用得太過,使用者都會心疼。鳳凰教主應對這個後遺症的方法是鳳凰教祖傳的,尋寒潭浸泡,三日便可治癒。以前,鳳凰教主寒潭療傷從無意外,偏偏這一次最爲特殊,又最不巧。她剛剛踏入冰冷刺骨的潭水,高高的山崖上就跳下來一個少年。”

這就是天魔沈放飛和鳳凰教主肖靜瑤的初遇。

在沈放飛眼裡,突然沒了在陡峭的山坡上靈巧蹦跳的羚羊,只有一個披着薄紗、接着黑髮幾乎鋪滿整個潭面的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看得他悵然若失,渾忘了歸去。一直到被她發覺,沈放飛被喝問:“誰!”他才猛然醒悟。

肖靜瑤把自己全部沉入潭水,用瀑布一樣的黑髮遮擋水面。鳳凰教主妖嬈多姿,風情萬種,可至今依然玉潔冰清,別說被陌生男子看到身子,就是臉,她平時也要用銀面具遮擋起半個。

可現在,她就是感覺:自己明明就被這個從天而降的少年看光。可遊目四顧,這兒確實峭壁四立,唯一的進口有護法和侍女把守,別人怎麼可能進來?

沈放飛出身官宦,又受到義兄雷衝的照拂,舉止禮儀甚佳。當下收起目光,抱拳深深一揖,可還沒報出自己的名字,肖靜瑤就厲聲打斷:“不要說了!”

如果目光可以殺死人,那會兒,肖靜瑤一定會把這個“登徒子”殺死一百遍。但是,譜心大法不能通過目光發射出來。再說,她剛剛殺了五大俠客,並不適合強行動真力。局勢所逼,她強行逼迫自己忍耐,然後沉聲道:“哪兒來的,還從哪兒快點走。”然後,她就看到無比震驚的一幕。

沈放飛取出一個葉哨,放在口中吹了十幾下,山坡樹上突然飛下來好多孔雀。這些孔雀在空中滑行,有的高一些,有的低一些,高高低低,變成了少年用以攀巖最佳的樓梯。沈放飛手腳並用,比善於登山的羚羊還要靈活十幾倍。孔雀全部落在平地之後,他已經到了可以落下手腳的上空石壁。眨眼功夫,這個突如其來的少年,又突如其去,只留下了一地傲然行走、間或覓食的孔雀。

“沈放飛和鳳凰教主第二次相遇,在四個月後。江南十六堂的覆滅,打響了鳳凰教的名氣,但是引來了一個高手。武當派新銳非凡劍客在湘西,找到了鳳凰教主。這一回,鳳凰教主並沒有贏。不過,她的銀面具被那位非凡劍客摘掉。”說到這兒,鐵琴問程倚天:“你夢見過鳳凰教主,鳳凰教主的臉長得如何?”

程倚天心跳加速,呼吸不穩,面對鐵琴的逼問,迴避不得,最後扭開臉,還是照實回答:“很美!”

“說是國色無雙,你也不會有異議吧?”

不需要琴聲,程倚天的頭再次狠狠疼起來。

鐵琴很滿意他垂頭喪氣的狀態,哼了一聲,繼續說:“是男人,見過她,都會心搖神馳。非凡劍客舍不得再傷害她,乾脆就拼全力,即便沒有傷到那位非凡劍客,但是,阻擋了他的進攻,鳳凰教主用上畢生的修爲,這才逃走。因爲要療傷,所以,又遇到了四個月前從高山上落下來的那個少年。”

這一次,肖靜瑤當然也很驚訝。不過,少年居然隨身攜帶了一壺暖胃的薑茶,和一盒做得極爲漂亮的點心。這讓肖靜瑤心中的盛怒,不知不覺平息不少。

肖靜瑤沒有喝茶,也不吃點心,她讓少年走,以後也不要再出現。

少年說:“你的功夫威力很大,可是後患無窮,這樣用下去,只能製造出災難。”

壓下去的怒火,又熊熊燒上來。肖靜瑤即將發飆,可是,說起話來,態度反而溫和了許多。她標準鵝蛋形的臉蛋掛着水,媚眼如絲,吐氣如蘭:“你倒是說說,我可以用什麼方法,既不需要擔心被江湖上的人滅了口,同時,還能保證後患減少,甚至儘量不發生。”

“散了它。”少年一雙眼睛比寒潭的水還要沉靜。

肖靜瑤讀不出一點算計,也體會不出半絲險惡。少年的臉秋天天空似的純淨無瑕,寬寬的額頭、方正的嘴巴,無一不詮釋出他的與衆不同。她平時看到的,要麼卑劣,要麼懦弱,要麼爲了利益耍盡心機手段,頂多如藍鳳兒,對她倒是忠心耿耿,可是,太笨,所以一顆心兒沉淪飛快。這個少年不同,他既沒有沉迷於她的美貌,也沒有心生貪戀,想從她這裡迅速獲取什麼。

肖靜瑤問:“你叫什麼名字?”

他的眼睛才略微亮了一下,但是,很快就往後飛身。他飄起來、落下去的姿勢很好看,像是靈巧的燕子。肖靜瑤情不自禁怔了一下,接着倒吸口涼氣。

少年說:“我叫沈放飛。”

她的心,竟然漏跳掉一拍。

說沈、肖第三次相遇,已是午飯之後,鐵琴喝着茶,一邊回憶一邊侃侃而談:“鳳凰教主在湘西有一座華宮,不過,那座華宮,江湖盛傳:現在已經毀了。不過,那時候,非凡劍客和沈放飛都被帶去過那裡。非凡劍客一心想要得到鳳凰教主的心,可是,鳳凰教主只給他了一個帶了銀面具、因而七八分像自己的侍女。但是,沈放飛確確實實被鳳凰教主親自馴服。”

這一節,程倚天知道。

那是綺夢淵裡發生的事情,程倚天中附骨針的那一晚,夢中夢甚至還親眼看見過。而讓程倚天遍體生寒的,還是第二重夢境,雲非凡居然在那裡面對他說:“你其實不是嶽州首富程懷鈞的孩子,真實身份,你應該姓沈——”

那會兒他反駁得自覺特別大聲:“你說謊!我怎麼可能姓沈,我姓程,我父親就是嶽州首富程懷鈞,我的母親也不姓肖,我的母親姓柳,叫柳亦如。”

沒有人告訴過他:他的親生父母其實應該姓什麼。連雲山發生幻覺,青竹園逃出五毒圍攻,在綺夢淵,碰到沈放飛,又碰到肖靜瑤——這一切的一切所預示的答案,豈非昭然若揭?

鐵琴節奏飛快往下說:“鳳凰教主最後把沈放飛帶回鳳凰山時,沈放飛以踏踏實實做了鳳凰教主的男人。他思索了近半年,這半年內,他和鳳凰教主越來越恩愛,也讓他對鳳凰教主的忠心堅定不移。終於有一天,他對鳳凰教主說:‘我要把我的乾元功和你譜心大法的純陰功結合起來,以純陽乾勁爲綱,帶動這股陰勁。你若停止三年,不用譜心大法,那麼,乾元功的純陽內力便可以在你純陰內力的外面形成一層包裹。你可以發揮原本純陰功可作用於無形的威力,同時這層包裹能夠保護你的經脈不受損傷。這樣,就不必每次和高手過招之後,尋寒潭療傷,治又不能完全治好。’”

說完這些,鐵琴再問程倚天:“怎麼樣,程公子,如今你明白過來了嗎?乾元混天功到底爲什麼叫‘乾元混天功’?它根本就是乾元功和譜心大法的結合體。你所對外宣稱的乾勁纔是沈放飛原本的功夫,而那股所謂的坤勁,就是鳳凰教主的武功!”

“不!”程倚天驀然站起來,把桌上的東西一股腦兒全拂在地上。世界快要被顛覆的恐懼,完全籠罩住他的心。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不,我是程倚天,不是沈倚天。沈放飛不是我父親,肖靜瑤不是我母親,我爹叫程懷鈞,我娘是柳亦如。”因此,不管三七二十一,他伸手狠狠指着鐵琴:“你說了這麼久,全是謊話,全是一派胡言!”爾後,心裡的話就翻出嘴巴:“我是程倚天,我不是沈倚天。我爹叫程懷鈞,我娘是柳亦如。我爹叫程懷鈞,我娘是柳亦如。”

他轉身便往院子裡跑,鐵琴抓住他,但是被他大力甩開。鐵劍看見了,拔劍追來。院子外面傳來一聲嬌叱,劍莊大小姐燕無雙終於找到這裡,她也拔劍,衝進院子,攢花式擋住了鐵劍的劍,接着,虹字訣一瀉而出。

鐵劍擋了幾下,招招都擋在點子上。看起來氣勢很大的虹字訣,生生被阻擋在距離他一尺還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