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4 流淙

從琅瓊谷來到天都,路上,雲杉便聽程倚天講述南北武林大會之後的情況。程倚天說了吳不醫給自己輸血吊命,也說了明威將軍高環山親自護送自己去藏劍山,連藏劍山無留山界裡白乞的傷情花都講了。絕命谷主白乞的傷情故事着實讓人唏噓,縱然雲杉從未和那位絕世高人見過面,還是大大感懷了好幾天。

但是追問起寒梅仙子洛沁水的情況,雲杉還是關注了幾點:首先,那位仙子,長相一定非同一般。不然,白乞何人?輕易便能愛上?

她說這話時,程倚天就斜瞥她那一張明豔照人的小臉。價值連城的寒玉牀養出了冰肌玉膚,丹脣瓊山之上,更有秋水兩點爲眸,無論怎麼看,無論誰來看,都要心生喜歡。

女人問到有關長相的事,重點向來都不在問題本身。程倚天也算百花叢中過,對於這些小細節還算了解。他微微一笑,顧起左右來:“雲杉,我說你特別像一個人,你信不信?”

她果然愣住,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過來:“誰?”

“我母親。”程倚天剛把這句話說出來,她的臉就變了:先是怔了一下,隨即眉毛立起,眼睛也瞪大。

雲杉毫不客氣給他腦門上敲了一下。程倚天無內力防身,對疼痛的感覺尤其明顯,“哎喲”呼痛,抱怨:“我說得是真話呀。”

“是真話,那你不若直接說:咱們倆長得挺像的。”

“這是爲何呢?”程倚天反而弄不懂。

“你想不出來嗎?”

程倚天凝神細想,想不出那本書上出過類似的典故。

雲杉雙臂環抱,冷笑:“這不是典故,是常識。都說兒子生下來會有母親的面相。你剛剛說我像你母親,這麼一來,豈非你很像我的意思。”

程倚天一本正經:“我在說事實啊。”

雲杉並沒有抱歉的意思:“我也沒有胡扯。”

程倚天被佔了便宜,想了好一會兒才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北山懸崖上有一個洞,洞裡面一隻小鷹,老鷹因故再也不能回來,隔壁的一隻大鵬就天天送些吃的來撫養他。一隻小耗子見大鵬日日來得勤快,就問小鷹:‘他是你什麼人,這樣盡心盡力撫養你?’已經長大不少的小鷹便說:‘盡心盡力撫養我,便是我親人了。’小耗子問:‘能叫爹爹嗎?’小鷹說:‘可以’。小耗子看看比自己強壯威武不少的小鷹,回頭找了一隻受傷的小鳥,拖過來,送給小鷹。小鷹不懂她什麼意思,小耗子說:‘大鵬給你東西吃,你就叫他爹爹,現在我帶東西給你吃,你叫叫我母親吧。而且,你飛到水邊上瞧瞧,我們長得還挺像,咱們的嘴巴,不是都尖尖的嗎?’”

雲杉故意裝作不屑於聽,偏偏聽着聽着把故事情節聽進去。聽完了,她秀眉微蹙,問程倚天:“老鼠的嘴巴,怎麼可能和鷹長得一樣呢?”突然,她回味過來,指指自己,又指指程倚天:“你——你拐着彎在罵我?”母老虎暴起,撲到程倚天身上,又捶又打:“你才老鼠呢,你是老鼠,過街老鼠、賊目鼠眼、鼠目寸光、鼠心可誅!”

馬兒拉着馬車,在路上飛奔。

程倚天好容易從她的魔掌中掙扎出來,靠着車廂,一邊喘氣一邊笑:“還不是你先想要做我的‘母親’。”

雲杉叉着腰,鼓着嘴,半天沒再回出一個字來。

有關寒梅仙子的第二個問題,雲杉幽幽出着神,輕輕道:“白乞和鳳凰教主肖靜瑤並行,兩個人都要爭‘天下第一’,肖靜瑤的名頭不用多說,那個江湖,關於她的傳說太多太多,樁樁件件,有火有血。比較起來,我覺得,白乞給那時各大門派的壓力,只大不小。能讓那麼多門派戰慄,其中戾氣該有多麼濃烈。但是,洛前輩卻輕易化解。縱然是搭上了自己的性命,然她本身一定至善至真,品德一定非常高潔。有道是:‘冰雪林中著此身,不與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里春’。我與她比,着實低微太多。”

不僅如此,隨後她又說:“洛前輩的爹爹可是大名鼎鼎的洛青丘。洛青丘外號‘通天徹地’,白乞、沈放飛等人未曾出現之時,江湖上傳言武功第一的,便是他。那會兒,藏劍山莊如同武林聖地。尋常人等便是聽到這個名字,都覺得比沒聽過這個名字的人高一等。”

程倚天問:“你到底想跟我說什麼?”

雲杉目光不自覺閃爍:“我也突然想起一件事:許多年前,一個只能在江湖流浪的女孩,碰到的一個富貴人家的少年。那會兒,女孩心裡最大的渴望,真的是想和那位少年一起放風箏。可是,少年的父親不允許。本來約定好的日子,少年失約。隨後,女孩又在田野裡等了好幾個晨昏,最終不得不放棄心裡的堅持。”

這是他們的過往。

雲杉因此去了蓬萊,程倚天則被拘禁離塵居六年。後來,又發生了那麼多那麼多始料未及的事情。直到今天,他們居然在這裡相對。

程倚天握住她的手。她想抽,捨不得,嘆了口氣,沒有動。看到她那雙美麗的眼睛裡漸漸浮現出哀愁,程倚天手指緊了緊,掏心肺說:“我會全力以赴,不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雲杉立刻笑起來,兩個人之間滿天的烏雲一下子散掉,氛圍重新明朗起來。

馬車進了天都,沒有去明華宮。雲杉讓趕車的車伕把車往西北邊趕。經過大路,出了內城,轉個彎,來到一處所在。

天都的建築風,大抵都是遵循了“統一有序”的規則,風格上都很接近,因此,看在眼裡就覺得城池各處,都非常整潔。這裡的情況,和主城區類似,只是,高樓少了些,街道窄了些,兩邊鋪子也小點兒,買的東西價錢也便宜不少。河流很多,來來往往的交通工具除了車馬,還多了船。漫步在一條柳蔭小道上,一條烏篷船就從旁邊的水道上擺過去。搖櫓的居然是個年輕的少女,穿着一條淡青色裙子,那裙子的料子,還是上好的蠶絲。少女唱着歌:“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耀秋菊,華茂春鬆。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迴雪。踐遠遊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于山隅。”辭采之華美,音律之動聽,讓人折腰。

程倚天止不住停下腳步,聽着歌,一直目送那少女遠去。回過頭,他對雲杉說:“天都人文,真叫我歎爲觀止。”

雲杉說:“這裡的情況,和別處,確實有許多不同。大概是因爲這兒的主子喜好這些,樂府用名篇譜了曲,做出這許多好聽的歌兒來,民衆接觸多了,這纔可以人人信手拈來,隨意演唱。”說到這兒,她折了一根柳枝,輕輕甩動,在自己掌心擊了三下,含情脈脈向程倚天瞥去一眼,輕輕唱:“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這是當年在逸城重聚時,她唱得程倚天動情的一首曲。昔日二人久別重逢,隔閡很深,雖然彼此喜歡,但是她有她的牽掛,他有他的猜疑。雖咫尺相對,不能心心相印。數年過去,昔日的隔閡已成記憶中的雲煙。他對她一片真心天日可表,她對他,自然綿綿密密、情絲纏繞。

問世間情爲何物?彼此相愛,就彷彿擁有了全世界。這綠柳的婀娜,河水的清澈,蓮池裡荷花的嬌美,暖風中蟬兒鳴唱的悠長……都有了十分想要仔細體會的衝動和耐心。

程倚天拉着雲杉的手,輕聲道:“再不會和你離開,若有相思,面對面說便好。”

雲杉浮起歡欣的笑容,輕輕偎入他懷中。

假如不是程倚天突然消失,他們這般膩歪到晚也不會結束。一根繩索猛地繞住了程倚天的腳踝,接着,一個大力從水底下傳來,程倚天便被拉入河中。

程倚天這輩子最差勁的,便是水性。就算武功未失,落了水也要歇菜,更何況此刻。一個很大的水花之後,人就再也浮上來。

雲杉嚇壞了,奔到水邊就要扎猛子下去。但是,柳蔭道上馬蹄聲響,一個穿綠衣服的女孩馳馬而至,和幾個同性朋友一起,甩動手中的流星索。好幾條鐵鏈交叉橫空,眨眼把她纏得嚴嚴實實。

雲杉認得那綠衣服女孩,怒聲喊:“顧心歌,你放肆!”

綠衣服女孩皺了皺鼻子,重重哼了一聲,道:“你已經不再是鷹王殿下百般寵愛的人了,白白戴着一個‘郡主’的頭銜而已。什麼‘我放肆’?盡嚇唬人吧。”和同伴一起“哈哈”大笑。拉起流星索,她們先後打馬奔起。

幾匹馬一起奔起來的力量該有多大,雲杉措不及防,一下子被拖倒在地上。肩頭、後背的衣服先後被磨壞。身體傳來錐心的疼痛,想來皮肉也磨爛了。一直奔到一片荷塘旁邊的草地上,她們才停下來。雲杉蓬頭垢面,渾身上下血跡斑斑。顧心歌卻還是沒有過癮,對旁邊一個同伴說:“齊齊,聽過瑞祥郡主以前的壯舉嗎?她只是一個郡主,卻把明華宮裡的雪夫人綁在一棵樹上。人呢,需要血液流淌,才能保證身體各部分健健康康,充滿活力,而將人長時間綁在一棵樹上的話,會有很大的壞處。”

那個叫齊齊的女孩不知道壞處是什麼。

顧心歌便下令,把雲杉的雙手用麻繩捆上,然後把繩子繞過大樹,一邊往下拽繩子的另一頭,一邊把捆住雲杉身體的流星索放開。這麼着,武功很不賴的雲杉便被綁着雙手,吊到半空。

雲杉氣得要命,切齒罵道:“顧心歌,你就仗着你叔叔是內廷首輔謝耿池。”

顧心歌甩着馬鞭,瑩白光潔的小下巴橋起來,目光乜斜:“是啊,我就仗着我叔叔,所以這會兒欺負你呢。”馬鞭子拍拍雲杉的身體,她皺着小鼻子不滿道:“我就是想不通,你到底有多了不起啊。紅鸞營的冷遊騎你不放在眼裡,明華宮的雪夫人你居然也等閒視之。”上上下下打量雲杉,口中“嘖嘖”有聲:“你定是妒忌雪夫人國色傾城。像你這樣的姿色,放在大街上也不會有多少人願意問津,所以,才發了狂,將雪夫人綁在樹上,害她險些沒了雙手,對不對?”

雲杉詫異道:“我從不知道,謝耿池的侄女兒,也渴望進那明華宮。噢,不對!”她突然抓到顧心歌話裡面的破綻:“不是鷹王,是長烈,對不對?”

顧心歌一張俏臉倏地漲紅。她揮起鞭子,“啪啪”抽打在雲杉身上。雲杉吃痛,咬了咬牙,喘息幾聲,硬生生笑起來:“看來,我說得沒錯了。”

顧心歌拿着馬鞭子,向上點指:“錯不錯,你今天都落在了我的手裡。”

“你想把我的雙手綁殘廢了,然後長烈就死心塌地喜歡你,娶你做他的將軍夫人了,對嗎?”

顧心歌被戳中了心思,目露慌張,扁了扁小嘴,乾脆承認:“是啊,鷹王現在不要你了,他一定會要你,要把你娶進府,然後讓你做他的夫人。但是,如果你沒了雙手,成了個殘廢,他一定會改變他的想法。”

“顧心歌,”雲杉明明落在他人手上,說起話來卻氣勢凜然,“你未免太自以爲是。你把我弄殘廢了,長烈就會喜歡你,然後娶你?信不信,若我真的殘廢了,他不僅依然死心塌地要娶我,而且會終生恨你、討厭你,連見也不想再見到你?”

“你胡說!”

“不信完全可以試。”

顧心歌十分煩躁,在草地上走來走去,繞了整整十個圈。十個圈繞完了,她對雲杉說:“那你想想,怎麼樣才能讓他不討厭我,娶我呢?”

雲杉說:“讓鷹王賜婚,不就萬事大吉?”

顧心歌拉長小臉:“他當場就拒絕過我叔叔,殿下倚重叔叔,對他依然格外偏愛。”

聽到這話,雲杉止不住莞爾。被麻繩綁着的手真的好痛,她是內行,知道像這樣的強度,只需要半天,一雙手就得廢了。

雖說和顧心歌鬥氣,她十拿九穩不會輸。可是,沒有了手,生活受到影響不說,她還要讓倚天哥哥開開心心娶她。

腦子不斷思考,雲杉眼珠轉了好幾圈。

好一會兒之後,她對顧心歌說:“顧心歌,因爲長烈而恨我也就罷了,剛剛將和我一起的那位公子拉下水的,也是你派來的人嗎?”

“是啊!”顧心歌瞟了她一眼:“最煩你這種女人,佔着鍋裡的,扒着碗裡的,身邊居然又勾搭上一個,換作誰,都會看不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