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4 遭嫉

五月初四,穀神節前一天。天空藍汪汪的,澄清得沒有一點雜質,可愛無比。一大早,紅彤彤的太陽從東方升起來,燦爛的陽光鋪滿大地。

雪姬起得很早,太陽升起來時,內庭大總管湯桂全得力手下韓章便已經替她別好最後一縷頭髮。今天的髮式是極爲複雜的九寰望仙髻,三對芭蕉形玉簪分別插在左右,兩款金色流蘇垂於正面發間。一隻三尾金鳳步搖被韓章小心翼翼端着。韓章恭恭敬敬將這款首飾插在九寰望仙髻正前方,毓秀端過來一個漆盤,上面有一對南珠耳環、一對浮光翠耳環、一對珍珠耳環以及南洋進貢來的寶石耳環。那副寶石耳環用黃金和白銀相間打造成花型,花蕊、花瓣用寶石點綴。這寶石和日常所見紅寶石、藍寶石不太一樣,顆粒不大,最大的一顆只有黃豆那麼大,其他的則更加小些,但是光華灼灼,煞是醒目。雪姬便選了這一對戴起來,便見眉若遠山目如春水,盈盈一笑,當真顧盼傾城。石青色滿繡仙鶴禮服,配上紅褐色滿繡奇花異草披帛,端莊中漫溢高貴。

鳴玉、浮香從未見過這樣氣派的公主,交口稱讚:“今天的公主真是太耀眼奪目,奴婢們都不敢看了呢。”

雪姬笑着戳了戳她們的額頭,心裡卻是得意。

負責護送雪夫人的正是右將軍司空長烈。

一早奉命到明華宮外,一直等候到太陽升起,長烈一顆心焦躁壞了。鷹王是怕無暇宮之前那一幕再出現嗎?可他昨天答應雲杉的事情又該怎麼辦?

雪姬從宮內出來,其他人都恭敬見禮,唯有他大喇喇站着,根本沒看見似的。

倒是親信中劉林成提醒:“將軍。”

司空長烈這才重雪夫人施了一禮。

隊伍走起來,劉林成悄悄問:“將軍方纔想什麼?也覺得此次殿下從雪國娶回的這位公主,美麗前所未有?”

司空長烈橫他一眼:“脖子癢了,命嫌長了吧?”

劉林成嘻嘻一笑:“我倒是沒什麼,只是將軍你,這會兒真是分身乏術吧?”

八匹馬共同拉的車大得好像一間房,裡面有坐的、臥的,還有可以讓雪夫人從裡面走出來、憑欄遠眺的走廊。從明華宮到黒蛟山天元峰日月谷的祭神臺,有近八十里路,這段路走起來時間不算短,但是,除了各種享受之外,雪姬正好觀看天都城外風景,沿途看到阡陌縱橫,農民們在田間辛勤勞作,間或還有打柴的、釣魚的,山民、漁民勞作之餘高唱民歌,端是倍覺新奇,也便不會覺得煩悶。

上午出發,走到下午,算算路程,差不到便要到達。遠處,已然可見鷹王衛隊的旗幟。又走片刻,衛隊的影子也出現在視野裡。

但是一匹馬從岔道上飛奔過來,經過車輦,爲首一位少女刻意拉繮繩減緩馬速。車輦內,鳴玉、浮香正陪着雪姬看窗外,這個少女側過臉來,三個人剛好看了個真切。

雪姬大驚!

浮香下意識伸手捂住嘴巴。

鳴玉則叫:“是你!”

雪姬慌得忙拿起一個墊子保護自己,那少女卻留下一個輕蔑的微笑,接着打馬來到前面司空長烈馬前。

隊伍停了,少女問:“長烈,你騙我。”

司空長烈一見她,情不自禁笑出聲來:“嗨,是你呀。”

雲杉嘴巴一嘟:“說好清晨去九霄雲接我,事實上你也巴巴兒地去明華宮拍這個人馬屁去了嗎?”

劉林成和另一名叫季飛宇的親兵都在笑,起先,他們還笑得隱蔽,後來,看司空長烈張口結舌,又很着急,乾脆放肆“哈哈哈”捧腹。

氣得司空長烈沒把他們都踹馬下去,但是回過頭,堂堂右將軍只能好言以對:“公務完了再說,行不行?”

雲杉嗤的一笑:“好啦,放你一馬!”打馬先行。

劉林成、季飛宇還在笑,郡主走了,右將軍臉板下來,他們急忙噤聲。

司空長烈問:“很好笑?”

兩個人面面相覷,都佯咳:“還、還好。”

“天色不早,馬上就要安營。夫人的住所需要更多人安排,我的,還有其他人的,拜託你們倆了。”

劉林成忙道:“就我們倆嗎?”

“太多了?那就一個人負責我和其他人的,飛宇,你也去幫忙伺候夫人一行。”

季飛宇成功逃脫,忙大聲道:“是!”

劉林成哀嚎:“將軍,我錯了,你饒我一次!”

雪姬“撲通”跌坐在車裡,好半晌方纔喃喃:“這個郡主,真是一點兒約束都沒有。”

這一日,隊伍在一平地安營,次日一早重新出發,一個時辰不到,終於到達天元峰。韓章指派人在車下放了木臺階,靈欣靈月鳴玉浮香魚貫而出,最後,毓秀來到車子旁邊,攙扶着雪姬從車子走下來。

雪姬被一羣人簇擁着,來到祭神臺下。仰首看去,三十三階級之上,鷹王負手而立,站在第六層一個平臺上。接近正午的陽光,將他照到透亮。天都羣臣按等級排開,全部站在臺階之下,雪姬便從這兒起步,一步一步走上去。右將軍,瑞祥郡主,逐步都留在自己身後。她——過去的雪公主,如今的無瑕夫人,站在了這些人的頭上。

鷹王原本面無表情,看到她來到面前之後,綻開一絲微笑。在雪姬心裡,這便是雪後的初陽。

“這個男人,真讓人無法怨懟。”她又愛又恨,心裡想,“他是這樣尊貴,又如此俊朗,既是他對我如此不一樣,其他那些,我還是假裝都沒有發生吧。”

鷹王將手伸出來。雪姬毫不遲疑,立刻便把手放上去。

“這一路還好嗎?”

雪姬臉頰微紅:“多謝殿下垂詢,一切都很好。”

鷹王很滿意她的回答:“那麼,就跟着孤,一起來祭五穀神吧?”

二人攜手,一道向上走。

這時候,鼓樂響起,“砰砰砰”接連不斷禮炮聲震動山谷,從響起到結束,剛好三十三聲。數百隻白鴿從禮官手中紛紛飛起,祥雲一樣盤旋到半空。一百零八名黃衣僧人列隊階級兩邊,手捧各色法器高聲唸誦經文。快接近祭臺時,十八位真童子不斷往他們腳下播灑清水,這個寓意神降聖水洗滌塵世間凡人身上的塵埃,這樣,從這兒走過的人才可以潔淨之軀登上神聖的祭臺。

雪姬走到倒數第二層時,便不可再往上走。鷹王獨自走到祭臺上,大司儀攜童子捧五穀以及清水等候。

鷹王把五穀撒在準備好了的泥土之上,端過瓦罐澆上清水,焚香三炷,然後高聲誦讀祭文:“上帝耆之,憎其式廓。乃眷西顧,此維與宅。作之屏之,其菑其翳,修之平之,其灌其栵;啓之闢之,其檉其椐;攘之剔之,其檿其柘……”

祭典終於結束,雪姬隨同鷹王從祭臺上走下來。

雲杉就在司空長烈身邊,目視他倆走近,面罩寒霜。

鷹王有些猶豫,但當着許多人,還是沒法說什麼。

雲杉等不到他的態度,乾脆側過臉,悄悄對司空長烈說:“過會兒去軍屯,我們同行。”餘光裡看到鷹王竟然真的僵了一下,她不由歡暢起來,歪着看向司空長烈的臉,越發笑顏如花。

一陣燥熱升起,司空長烈用力忍着,先對主上行禮,接着,又非常恭敬對雪姬欠身拱手:“見過無瑕夫人。”

雪姬有些受寵若驚:“右將軍不必多禮。”

鷹王微怔,旋即懂了,問她:“怎麼,長烈揹着孤,竟對你無禮過?”

司空長烈頭皮一緊,雲杉看不過,截口道:“一大早就去明華宮等候,這一路又風餐露宿的,還要怎麼盡心?”

鷹王有些無奈,但也不想就此讓她舒服,示威一樣挽起雪姬的手,先訓斥司空長烈:“日後再有對無暇夫人不敬,必定重罰,絕不輕饒。”又瞪了一眼雲杉,回頭浮起笑容對雪姬輕聲慢語,“走吧,孤現在就帶你一起去白麓。”

司空長烈拉住雲杉:“冷靜、冷靜!”

雲杉氣惱不已:“我要殺了那個莫雪姬。”話沒說完,嘴巴被捂住。

司空長烈帶她到人稀少一些的角落:“適可而止吧。”

“我一無父母,二無兄弟姐妹,殺不了她,我自己大不了一死,我不怕。”

“那我怕行不行啊!”司空長烈氣急,“我不在乎你到底喜歡誰,你若有三長兩短,我這裡會痛啊!”

他用力點指胸口,讓雲杉震撼。

雲杉這才平靜,吸了吸鼻子,爾後低聲道:“我先走了。”

“剛纔你騙我?”

“昨天你不也騙我來着?”

司空長烈沒法,只能重重一揉自己後腦上的頭髮。

因爲十八盟盟主已經到達白麓,所以,鷹王必須儘快離開然後趕到那裡。路上,一名身着甲冑的女將軍接管了雪姬的隊伍,在馬車前見到雪姬,這位女將躬身道:“雪夫人。”

“你是?”雪姬瞧了一眼這位濃眉大眼的女將軍,心生好感。

女將說:“屬下冷紫幽,率領紅鸞營,是殿下專設用以爲夫人服務。”

“女子也能從軍噢。”雪姬着實吃了一驚。不過,瞧這位女遊騎的樣子端是精明強幹,和雪國女子大不一樣,於是她笑而誇讚,“天都人才濟濟,今日我又大開眼界了。”

從天元峰到白麓,快馬需要兩個時辰。乘車,時間自然更長。雪姬連坐兩天車,覺得氣悶。在車上用了午膳,然後便對冷紫幽說了,冷紫幽馬上給她換了一匹小紅馬。這種馬體形嬌小,跑起山來路又穩又快,雪姬騎上去跑了一會兒,非常合意。回頭找冷紫幽,冷紫幽也換了坐騎,和她並轡。二人說說笑笑,距離一下子拉近了許多。

前方出現一條寬敞的大路,雪姬一時興起,策馬飛馳。接連拐了兩個山坳,將一干隨從甩到了後面。雪姬心情開朗,意志紛發,縱馬馳騁到一片草甸前。前方是蘇水河——這條發源於黒蛟山主峰峰頂的水流,從黒蛟山頂一路流來,流過無數山樑,最後到達這裡。便見清亮的水質細浪翻卷,潺潺的水聲直若最優美的天籟。鮮有人踏足的草地被蘇水河的水滋養得發亮。雪姬看在眼裡,歡喜在心頭。到底是山間野地,不比宮中精緻,但是原野中自然的氣息叫人怦然心動。馬兒開心地嘶喚,雪姬也忍不住高聲歡呼,跳下馬來,脫下鞋子,踏着青草,一直跑到河邊。。

因爲時間充足,冷紫幽並不打斷雪夫人這等雅興。便見那個來自於雪國的美麗女子赤着腳在草地上奔跑,一會兒採了五月開放正好的野花放在鼻端輕嗅,一會兒蹲在河邊,伸手攪動蘇水河水,力氣用得大了,兩大蓬水花被飛到天上。無數水珠從半空中落下來,豔陽下,晶瑩透亮好像水晶。

總是嚴肅如冷紫幽,看在眼裡,嘴角那欣賞的笑容也忍不住油然而出。

誰也不知道,瑞祥郡主什麼時候來到雪夫人的背後。

蓬萊洲上,輕功修爲,鷹王認第二,大概沒人會認第一。而受鷹王親自教傳功夫的瑞祥郡主天資聰穎,排個第三、第四也差不離。

那蘇水河就如一面天然的鏡子,倒映着雪姬的臉美不勝收。雪姬顧影自憐,漸漸沉醉,以至於一聲冷笑從身後發出都沒聽到。

接着她就沒了,河面上爆起一朵碩大的水花。

“怎麼回事?”她問身邊另一個叫芳容的遊騎:“我眼花了嗎?雪夫人落水了?”

倆女人突然大叫一聲:“快救人!”飛身奔跑過去。但是雲杉分別兩個秋風腿將她們先後擺倒。

冷紫幽摔倒在地,不忘回頭對一衆女兵大喊:“快救人,快救人!”

可憐的雪姬在水裡撲騰,眼看就要沉下去。女兵們繞過雲杉,嘁哩喀喳全跳下去,這纔將雪姬救上來。

冷紫幽氣得跳起來大叫:“郡主,你知道你到底在幹什麼嗎?”

“瞧着有些人不舒服,想讓她消失而已。”雲杉不以爲意。

冷紫幽火大:“看來,今天我非要教訓你不可。”抽出劍來,迎面便刺。

鳴玉、浮香第一次看到有人爲自家主子撐腰,一起拍起手掌:“冷遊騎,不要放過她。”

“冷遊騎,殺了她!”

話說着解氣,只過了一小會兒,這倆丫頭就發覺不對頭。因爲,雖然冷遊騎手裡拿着劍,且擊刺的動作很大,始終不能將瑞祥郡主怎麼樣。那位郡主,既沒穿甲冑,也沒拿武器,一襲紫衫,隨着冷紫幽的劍招騰挪趨避。

冷紫幽很想讓雲杉掛彩,可是,雲杉偏偏不讓她得逞。

來來去去過了五十個回合,冷紫幽竭盡全力、氣喘吁吁。雲杉紫蝴蝶一樣,從她頭頂翩翩一躍而過,飄然落地,以手扶鬢,方纔笑道:“怎麼樣,冷遊騎,可打夠了?”

冷紫幽氣得將劍用力一擺,拼命喘勻氣息,惡狠狠說:“沒有,你休走,咱們繼續打過。”

雲杉聞言一笑:“再打,太陽可就要下山啦。”

冷紫幽一呆。

雲杉抿嘴一笑:“還是我先行一步吧,見到長烈,我會幫你問好。”取出片葉子放在脣間,吹出尖銳悠長的聲音。一匹渾身雪白的馬從密林中奔出來。雲杉飛身上馬,圈繮繩,睥睨諸人:“奉勸你們快些走吧,若誤了時辰,鷹王怪罪,那可就十分不好玩咯。”雙腿一夾馬肚,出力輕叱,那白馬嘶鳴一聲,揚蹄奔起。

冷紫幽和芳容追到路上,眼睜睜看着這位郡主行兇之後有恃無恐揚長而去。

鳴玉和浮香奔到她們身邊,鳴玉氣急道:“冷遊騎,你怎麼能讓她就這麼走了呢?”

浮香跟着說:“是啊,她居然大膽將我們公主推下河(其實是踢下去的),理應大家夥兒一起上,將她抓起來,稟明鷹王,然後重重發落纔是呀!”

冷紫幽看看芳容,芳容看看冷紫幽,兩個人一起聳肩。

冷紫幽對兩個丫頭說:“郡主已經走了,我們想追也追不上。”頓了頓,伸手阻止鳴玉浮香聒噪,接下去說:“務必請兩位姑娘稍安勿躁。時間確實不早,眼下,我們得立刻啓程,按時趕到白麓纔是最要緊。”

芳容也勸:“二位姑娘,這兒發生的事情,我們都會作證,誰也跑不了。所以嘛,還是趕快趕到白麓,見到鷹王,你們當面上奏,不就好了嗎?”

雪姬此刻也清醒過來。芳容將披風解下來給雪夫人披上,雪姬顫抖着雙手握着披風的對襟,對鳴玉、浮香說:“就聽兩位遊騎的吧。”說着,走到小紅馬旁邊。

冷紫幽扶着雪姬上馬。雪姬手持馬繮繩,身體勉強在馬背上坐穩。從這兒到白麓,還有一個多時辰的路程。雪姬不停在心裡給自己打氣,在馬背上努力支撐,以至於一直到最後都沒有掉下去。

等到了白麓,觸目可見營盤一座接着一座,到處都是閃亮的鎧甲,到處都是飄揚的旌旗,到處都是馬嘶和兵器碰撞的聲音,到處都是男兒雄壯的吼聲。

鷹王的行宮建在軍屯東南,前後共七進房屋,第一間是引殿,第二間是正殿昌明殿,第三間是撫順殿,這是鷹王的書房兼寢宮。後面還有四進正屋,配房若干。這兒地勢較高,又佔據要道,臨近還有一個小規模市集,棋盤街道路縱橫,提供生活必需品的店鋪甚是齊全,算得上是綱舉目張統領軍隊的好地方。

右將軍、左將軍以及三十六騎,除了執行任務之外,都隨軍住在營帳裡。

而不屬於天都的十八盟的人則被安排在市集上的客棧裡。

雪姬到行宮時,已經是下午時分,太陽即將落山。湯桂全代替鷹王到行宮外,將雪夫人迎接進來。

雪妃頭髮散亂、神情憔悴的樣子,讓湯桂全一見之下大吃一驚。

湯桂全跟在鳴玉浮香身邊,小心翼翼問:“二位姑娘,夫人這是怎麼啦?”

鳴玉瞪起眼睛嚷道:“問那什麼郡主去呀?”

脾氣一貫好些的浮香此時此刻也不給這位大總管面子,狠狠瞪了湯桂全幾眼,跟在雪姬身後匆匆離開。

靈月靈欣倒是很忌憚湯公公,可是,她們的主子現在是雪夫人,雪夫人貼身宮女都已經表達了自己的態度,她們還能再說什麼呢?

湯桂全奉旨將雪姬帶到住處,受了奚落任務還是要完成。緊趕慢趕趕上雪夫人的腳步,恪盡職守笑容滿面將雪夫人帶到西廂最大的清風朗月。這是一個獨立的院落,開門一個照壁,經過天井,便來到正屋。正屋分爲三間,左右抱廈還有八間。隔着巷子,東邊是花園,西邊是廚房。除了鳴玉浮香靈欣靈月之外,湯桂全又親自指派了兩個太監、四個宮女供雪夫人驅使。不過,即使這般貼心,雪姬也沒領情。當湯桂全從清風朗月出來時,別說鳴玉浮香沒出來送一送,就是靈欣、靈月看着他出去都沒吭一聲。

堂堂內庭大總管,成了個沒人理。

湯桂全很是不快,但又無可奈何。

離開清風朗月,剛走了十幾步,靈欣從院子裡追出來。

追到湯桂全,靈欣這才全禮,然後恭敬問:“湯公公,夫人有話要奴婢傳給你。”

湯桂全問:“你知道,你們夫人在路上發生什麼事了嗎?”

靈欣這纔將蘇水河邊的事說了。

湯桂全一聽,倒吸一口涼氣,當即決定這件事情自己絕對不能插手半點。想了想,對靈欣說:“你告訴我的這件事情,哪說哪了,不許再和別人聲張。”聲張的結果怎麼樣,想必明華宮裡的人都是知道的。湯桂全也就不往下講。

靈欣渾身一顫,低着頭說:“奴婢知道了。”

湯桂全這才轉話題問:“無瑕夫人要告之雜家何事?”

靈欣說:“夫人問,爲什麼她都來了,鷹王卻不出現?鷹王既帶她來白麓,安排住宿,應該親力親爲纔是,着、着……”說到這兒,小丫頭支支吾吾停下來。

湯桂全說:“殿下在昌明殿會客,當然沒有時間。”想想這位雪國公主還真是矯情,要知道,自己這個內庭大總管不在昌明殿陪王伴駕,巴巴兒地趕過來,還是爲了代替殿下討她一個好?

既然這位無暇夫人不領情,他也沒興致在磨嘰下去,話已經帶到,拂塵一甩,又帶人匆匆回去。

昌明殿上,十八盟盟主會飲,鷹王高坐於玉階之上,王者氣息畢露。湯桂全從側門走進來,來到鷹王身邊,悄悄回稟:“已經將無瑕夫人送入西廂。”

鷹王問:“夫人心情如何?”

湯桂全不忿在雪姬處受屈,眼珠轉了轉,笑着說:“尚可!”

“噢。”鷹王有些擔心的神色不見了。

下面拼酒的聲音迭起,十八盟盟主喝得甚是盡興。鷹王的注意力隨即迴轉過來,看着階下 蒼龍會盟主劉景空和別人喝了幾杯之後,又端着酒轉身往玉階上走來,

十八盟盟主裡面:樑凡、羅蟾州、匡漢陵、祖壽之、柳林東、齊田井、吳志汕、徐行、介文、展德、胡玉成、金順喜、劉世真、鞠善有、山崎、毛輝利、小景南行,都是一開始出任盟主直到現在。唯獨這個劉景空與衆不同。因爲蒼龍會的盟主劉瑜去年死了,劉景空接位成了盟主。且劉景空年紀不大,剛過二十四歲生日而已。

鷹王年紀其實也不大,只是,掃蕩三部鑄就了他的名氣,殺伐決斷又讓大家夥兒不自覺都怕他,使得平素裡,大家不把他當做一個年輕人。

而此刻,劉景空就是用不羈的目光,看待上面那個和他差不了多少的天都王。

這是劉景空第四次上來敬酒。

今天作陪的天都官員是王庭的蘇和禮、王蘭青兩位大人,另外,蘇、王還各帶兩名隨從。這六個人,共同的一個特點就是能喝。喝了十八位盟主,兩圈都完了,六個人面不改色心不跳,可謂酒中豪傑。

而十八盟中,和劉景空沆瀣一氣的壽春、南陵、下興、魚臺的盟主匡漢陵、祖壽之、柳林東、齊田井,一邊和蘇王等六人虛以委蛇,一邊輪着番兒往上敬酒,企圖將鷹王灌醉。按照劉景空的暗示,匡漢陵等還邀同其餘人等,一杯接着一杯往上敬鷹王。鷹王儼然蓬萊之主,作爲“臣民”敬上來的酒,又怎麼能不喝呢?不過,讓劉景空以及匡漢陵等非常失望的是,劉景空之後,一幫盟主再魚貫過來,哄着鷹王喝酒,鷹王一杯接着一杯將酒往嘴巴里面倒,別說臉紅,四圈酒喝下來,那些酒單獨裝起來也超過兩大酒罈,鷹王卻連上茅房的意思都沒有。因爲劉景空人在下面,沒法去觀察鷹王的肚子是不是該爆炸了,所以,驚訝之餘沮喪不已最後只好罷了。

鷹王見他們都歇了,不再鬧酒,便看看旁邊,目光示意。他桌子底下放着兩隻大水盂,那裡面都是玄秘太虛功從體內帶出來的酒水,桌子上有布垂下來擋着,水盂放在桌下,劉景空想破腦袋也不會發現。

湯桂全明白鷹王意思,瞅了瞅小章子。

小章子下去了,沒一會兒,樂隊奏起樂曲,一對穿着七彩紗衣的舞姬娉娉婷婷從大殿裡面走出來。

要說這天都的女人,和別處就不一樣。明明是長相完全不一樣的,偏偏一水兒削肩膀,一水兒水蛇腰,樂曲一響,美妙如仙樂的聲音中,她們擺起了美妙的姿勢,舒展柔嫩靈活如水草般的手臂,裙裾飛旋,轉眸之時,更是萬種風情。

包括劉景空在內,十八盟主個個看得目搖神馳癡癡迷迷。女人,是對付男人最好的藥,亦是迷惑心神最厲害的毒藥。在這些尤物面前,英雄氣短,什麼雄心,什麼霸業,統統都要丟到一邊。

一曲舞罷,舞姬們排成一排向玉階上方蹲身行禮。

玉階下面,男人們都用力鼓掌叫好。西衛的毛輝利衝動地從桌子後面走出來,對鷹王說:“卑職有個不情之請,懇請殿下將這位姑娘賜給卑職。”

他所指,乃是舞姬當中擔任領舞的那個。

毛輝利一出口,山崎、小景南行也紛紛提出類似的要求。

在場有二十一個舞姬,分別賜一個給這些盟主,最後還有結餘。

既然毛輝利、山崎和小景南行都開口了,鷹王大大方方將三個舞姬賜給他們。毛輝利等三人很開心,鷹王便往其餘主人看去。

除了劉景空、匡漢陵、祖壽之、柳林東和齊田井,其餘人不約而同低頭喝酒。鷹王便讓小章子代爲宣旨,剩下來的舞姬,除了劉景空之外,剩下的十三位每人賜了一個。還有四個人,鷹王單獨對劉景空說:“景空,你看,孤是不是可以對你格外照顧些?”

毛輝利一聽,眼睛裡頓時射出嫉妒的光芒。不過,西衛在十八盟裡面勢力很小,下轄不過四城,又都是窮鄉僻壤別人沒有興趣問津的地方。所以,即使對劉景空極端不滿,也只能將不滿在心裡想想罷了。

然劉景空被高看一等,神情反而越發桀驁。

他將剩下來四名舞姬從左看到右,從右看到左,冷笑一聲,做出意興闌珊的樣子,轉身對上面說:“非是卑職不領殿下美意,以卑職看,這些,實在不是美人當中的上品。”

“哦——”鷹王一聽,不懂聲色,只露出頗爲驚奇的目光,說:“那麼,景空所知,怎樣的美人才是上品美人呢?”

劉景空雙手負於背後,裝模作樣沉思,少頃,嘆息道:“自然是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穠纖得衷,修短合度。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瓌姿豔逸,儀靜體閒。”

這一席話說得端是文采斐然,漫說那些半文盲的盟主們壓根兒聽不懂,就是飽讀詩書的鷹王,聞聽之下,也禁不住訝異至極。

劉景空看出大家的驚奇,向上抱拳道:“殿下倡導文化,號令蓬萊洲知事便要讀書。卑職不才,恰好讀了這麼幾句,說出來,還請殿下以及諸位不要見笑。”

鷹王胸襟非常廣闊似的,溫和笑笑。頓了頓,鷹王才說:“你說的美人,孤不知孤的天都到底有還是沒有。”

劉景空說:“聽聞去年,殿下收了一個女徒?”

鷹王一聽,臉色大變。恰巧小章子送新鮮的櫻桃上來,手一抖,將盤子以及櫻桃全撒了。鷹王馬上瞪起眼睛,叱道:“狗奴才,尚能事否?”說罷,那笑容又像做好了的面具一樣,被鷹王戴在臉上。

鷹王笑眯眯的,靜候劉景空把話繼續說下去。

新月盟盟主樑凡以及其他人早就發現不對勁,等啊等,終於等到劉景空主動挑釁,不由個個凝神。

劉景空說:“殿下,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您收的這個女徒就是如今你座下封號爲‘瑞祥’的郡主。這位郡主何等風姿,相信無需卑職多說,殿下自己明白。”說到這兒,他故意停下來,過了一會兒,見鷹王依然沒有言語,大着膽子繼續說下去,“如果殿下願意將瑞祥郡主婚配於我,那麼,從此之後,殿下便成了長輩,卑職如同天都女婿,蒼龍下轄二十六城從此之後也就唯天都馬首是瞻。”

鷹王終於開口:“如果,我不允呢?”

劉景空拿起一個雨後晴往地上一砸。“噹啷”一聲,名貴的瓷器四分五裂。鷹王由不得怒意升騰,長身站起。

劉景空等他發怒。

然而,讓所有人都瞠目結舌的是,目光突然犀利的鷹王,一掃地上碎掉的雨後晴,竟然只將袖子一甩,便無視衆人,揚長而去。

劉景空沒等到預計的結果,突然大叫:“啊——”抓住一名舞姬,高高舉起,又重重摔下。其餘三名舞姬見狀大驚失色,倉皇奔逃,但她們身體嬌弱,步伐微小,怎能逃得過,一個接一個被劉景空抓去,又陸續被打昏。

劉景空對十七位盟主說:“天都送這些女人,無非是要埋伏眼線在我們身邊,各位不要上當。”用力一腳,將已經被打昏的舞姬再踢開一些。

匡漢陵、祖壽之、柳林東和齊田井紛紛效仿。

剩下諸如樑凡、毛輝利等,雖然無意和女流爲難,但是利益當前,也耐不住蠢蠢欲動。

蘇和禮、王蘭青早就溜到殿外,接着侍衛們衝進來。侍衛六人一組,先制住劉景空等無人。領頭的冷延拔出長劍:“劉盟主,想要較量,找我就是,何苦爲難女流之輩?”

黑風三十六騎裡的人物,劉景空還沒能漠視,不由訕訕:“酒多了嘛。”

“各位盟主現在只是需要回驛館休息嗎?”

劉景空瞧匡漢陵等,後者四人露出忌憚。劉景空沒辦法:“那就回去唄。”

冷延揮揮手,侍衛這才退下,留出一條通道,十八盟主魚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