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 附骨

對附骨針最初的記憶,是嶽州洗心樓剛開張之際,當時還擔任尚武門都尉的華毅揚所給予。

那時候,華毅揚午夜毒發,劇痛叫他生不如死。

爲了去除這個附骨之疽,他不惜付出巨大的代價,最終還賠上自己以及家族中直接、以及間接的性命。

慕容曜、鄭堯、孟頌賢、歐陽和……這些人,死在各自的自負之下,同時,細細計較起來,也是華毅揚中這附骨針,在痛苦中滋生出和自身過於不配的貪慾,才導致最後逸城不得不和蓮花宮聯手。說他們死在這“附骨針”之下,也未嘗不可!

上官劍南也中了附骨針。

“是一根,還是幾根呢?”梅曉蝶更瞭解這種東西,補充問。

船底碰到石頭,船身晃了晃。殷十三匆忙抓住船邊,梅曉蝶猛地撈住蕭三郎。蕭三郎反過來摟在梅曉蝶的腰上。他們兩個“夫妻”情深的,彼此驀地紅了臉。旁人看了,羨慕嫉妒之餘,也只能剩下“恨”。

殷十三陰陽怪氣:“哎呀哎呀哎呀!”

梅曉蝶雙頰更是紅到幾乎燒起來,嗔怪:“十三哥——”

殷十三把頭扭向船頭:“我不看我不看。”

梅曉蝶頭越發垂下去。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握住她。她側目一看,卻是蕭三郎。人心都是溫的,她無微不至照顧在身邊,蕭三郎不是木頭雕刻成的,不感動,怎麼可能?

左右夫妻之禮都已經行過,他只需坦然伸出這隻手,她便立刻實實在在冠上他的姓。

“這以後,你就要跟着我這個麻煩總也不斷的人。”他笑着,難得這樣輕鬆。

她將一隻軟軟的小手放在他的掌中,嬌羞道:“不求同日生於世,但願從此枝連理。”

和蕭三郎產生愛情的是藍鳳兒,被藍鳳兒一手撫養長大的她竟也通曉詩書。這可和跟隨杜大當家一同入中原、爾後又歸逸城的舒瑾舒姑娘不一樣。

“人和人,終究就有這麼一層深深的緣分吧。”感嘆完這一句,蕭三郎也好,梅曉蝶也好,兩顆心都沉浸在乍然興起的熱烈愛情中。

山,只剩下挺拔;水,只有清秀。連蜿蜒經過的洞穴,都變得奇妙神奇起來。其他人會爲他們真心的結合,感到純粹的愉悅。

上官劍南說:“我既不是中一根針,也不是中兩根針。”

一貫精明不已的蕭三郎都遲鈍。

上官劍南轉面程倚天:“程公子,你猜一猜,我一共中了幾根附骨針呢?”

程倚天不知道他刻意問自己這個問題,到底幾個意思。附骨針最頂級該有幾根針刺在身上,這個問題,在現場的,他認爲,只有蕭三郎和梅曉蝶才知道。可是,那兩個人你儂我儂,誰能忍心前去打擾?

既然不知,只能亂猜,程倚天隨口說:“是三四根吧,要不,五六根?”

上官劍南嘴角的弧度揚起不少:“金線蛇乃鳳凰教蠱毒之首,但是,附骨針卻是鳳凰教主制約他人的法寶。和金線蛇比起來,這是更加有用的利器。蓋因中者經脈中如被設下障礙,經脈那麼微妙,一點障礙就是偌大障礙。丹田之氣再深厚,經脈不通,如同道路不同,無法形成流轉的真力。”

“程公子,”無論船兒怎麼晃動,上官劍南都坐定船尾,保持穩定而又鎮定的狀態,“你知道中一、二根附骨針,和中三、四根附骨針的區別在哪裡?”頓了頓,“一根附骨針,只要自行運氣,到強度遠超過此物在這裡的力量,”一邊說一邊指指後背脊椎處,“此陣會自行消解。兩根附骨針的解法與之相同,不過,因爲附骨針本身就是劇毒物資凝聚而成,兩根毒針的毒性,足以一眨眼之間毒死六頭大象。所以,即便消解了,也要有鳳凰教的獨門解藥纔可以。”

“至於三根附骨針,光靠真力衝擊,消解過程中產生幾乎要把全身經脈都要撕斷的劇痛,會讓你再也提不起半點力氣,從而沒有成功,便會被宣告失敗。”

“而三根以上——”說到這裡,隨着船再一次被划進洞窟,火把亮起來,上官劍南的目光變得閃閃爍爍。這裡的水依然非常平靜,可是,總是感覺水底的深處有什麼在動。偶爾一個氣泡泛上來,很大,炸裂在船板旁邊。蕭三郎和梅曉蝶都忍不住嚇一跳。

上官劍南還是保持從容的模樣,平靜道:“三根以上附骨針,非特別手段,絕無自解的可能。五根以後,丹田真氣一動,筋骨就如寸斷般疼痛。每夜子時,所中附骨針無論數目,都會叫人如錐心刺骨。”

程倚天和其他人一下子明白,昨天夜晚,爲什麼他會有整個人蜷縮起來的舉動。

那就是附骨針發作痛的咯?

蓮花宮主肖靜虹,不捆不綁牽絆住上官劍南,但是,又沒讓上官劍南失去鎮定的底氣,附骨針的數量,只有一個可能。

“三根!”程倚天肯定道:“肖靜虹一共給你下了三根附骨針。”

上官劍南點點頭,表示他猜對了。船在黑暗的洞窟中划行,蕭三郎和梅曉蝶都開始四下裡張望。上官劍南再次開口:“絕世高手落在鳳凰教徒手上,如果要給他們下這種毒,必須安置在綺夢淵。這是鳳凰教主肖靜瑤刻意準備的。比如,第一個有幸進入的就是那個人。”

“那個人?”殷十三也好,蕭三郎夫婦也好,包括程倚天,注意力全部被吸引過來。殷十三好奇心很重,耐心最差:“那個人,是哪個人?”

上官劍南注視蕭三郎,他認爲,蕭三郎這麼聰明的人,一定可以想出他所指的答案。

這個答案並不太好想,因爲鳳凰教主肖靜瑤一生非常傳奇,她會囚禁多少高手,這些高手當中誰纔是第一個,作爲完完全全的局外人,並不容易分析出來。

但是,上官劍南的態度又如此曖昧。

蕭三郎仔細思忖,良久終於回答:“沈放飛,是嗎?”

殷十三雙掌一拍:“是啊,我也應該想到。”

程倚天整個思緒一下子浸入昨天晚上,他從幻境中醒來,又繼續進入另一重幻境時那一番情景。

武當弟子云非凡對他說:“你其實不是嶽州首富程懷鈞的孩子,真實身份,你應該姓沈——”

“你其實不是嶽州首富程懷鈞的孩子,真實身份,你應該姓沈——”

“你其實不是嶽州首富程懷鈞的孩子,真實身份,你應該姓沈——”

…………

簡直如同魔咒一般,死死糾纏住他的意識。

好久好久,在殷十三的推搡下,他才猛地醒悟過來。

“什麼?”程倚天問。

殷十三說:“想什麼這麼入神?”

上官劍南微笑道:“程公子對沈放飛也這麼感興趣?”

程倚天渾身一震,語無倫次道:“什麼沈放飛,你們剛纔,都說了什麼?”

蕭三郎盯着他的眼睛,低聲說:“上官莊主在說肖靜瑤教主囚禁沈放飛而已。”梅曉蝶輕撫程倚天的手,柔聲道:“和公子並無關係的事,你不要這麼緊張。”

額頭上冒出一層汗,程倚天惶惶然:“是的,和我並沒有關係。”心裡強烈吶喊:“我不是沈放飛和肖靜瑤的孩子,我爹叫程懷鈞,我娘是柳亦如。”然後唸咒一樣替自己強調。

耳中聽到上官劍南給他們表述:“沈放飛闖入鳳凰教之後,就被鳳凰教主肖靜瑤安置在綺夢淵。第一個夜晚,陰陽顛倒,鳳凰教侍女卻沒能得手。第二個夜晚,由肖靜瑤教主親自上陣,沈放飛才中招。”

“七根附骨針!”他豎起七根指頭。

蕭三郎卻失聲大叫:“這不可能。”

“噢?”上官劍南似笑非笑,“蕭尊者以爲什麼不可能?”是肖靜瑤給沈放飛下七根附骨針不可能呢?還是,肖靜瑤親自趁沈放飛“陰陽顛倒”時,給沈放飛下附骨針不可能?

程倚天卻又嚇了一大跳,喃喃問:“這附骨針,任何一個鳳凰教徒都可以下?”

上官劍南先盯着蕭三郎。

蕭三郎面色慘白,嘴脣哆嗦。好一會兒,他突然扭身,面朝最黑暗的地方。又是一個大大的氣泡冒上來,目力完全沒有作用的地方,炸了。

那個帶着銀面具,在蕭三郎心中尊貴無比的形象,沙堡一樣,輕輕一推,完全垮塌。

上官劍南替他說出答案:“二十年前,這個女人從外面登上十六堂總舵主的位置,我也沒想過,原來有朝一日,她還是可以做一個完完全全的女人。”

“沈放飛!”蕭三郎咬牙切齒得,讓自己都覺得自己很是莫名。

上官劍南也陰沉了語調:“是啊,就是沈放飛。他讓一個征服了許多人的女人,爲了征服他,最終折服。”

過了好久,殷十三才輕輕問了一聲:“昨天公子他——”蕭三郎、梅曉蝶大吃一驚,隨着火把光亮下,殷十三的視線,他們一起去看一直在安靜划船的華淑琪。

竟然划船的一直都是她!

程倚天呆呆坐在船中間,沒有掉頭,也沒有在說話。

蕭三郎看看梅曉蝶,梅曉蝶也意識到什麼,忍不住狠狠吞了一口口水。他們和殷十三一樣,都被一個極有可能已經發生的可怕事實驚呆。

上官劍南始終在微笑。

可那笑,猶如鬼蠱一般邪惡,也和鬼蠱一般陰毒。

船出了洞窟,前方一片綠樹蔥蘢。平緩的土地出現在視野裡。肖靜虹笑眯眯,率領五色侍女,安然等候。

“你故意的!”蕭三郎霍然站起來,仇恨的目光沒有指向划船的藍衣少女華淑琪,直接飛刺向他!

是上官劍南!

從下到下游平靜河段那會兒起,上官劍南就一直在刻意影響他們的思緒。非是如此,他們不可能誰也沒有覺察出,小船行進的方向已經由順流變爲逆流。這華宮中水道千變萬化,即便沒有經過任何瀑布,也能從下游一直劃上來。這華淑琪的功夫,也下到極深。

可是,蕭三郎和殷十三還是沒有想明白:也中了三根附骨針的上官劍南,爲什麼一定要幫華淑琪騙他們,回到蓮花宮裡來。

難道,在被囚禁的這麼多日子裡,這位“天下第一劍”真的已經被蓮花宮主收服?

然而,等他們一起被迫登上岸,答案似乎就揭曉。上官劍南迅速搶了一把侍女腰間的劍,三下兩下晃過阻攔在前面的障礙,直接逼近肖靜虹,爾後,把劍橫在她的頸下。

“把無雙放出來!”他心也真狠,一劍就切進肖靜虹脖子很深,並且威脅,“我已經生無眷戀,如果讓無雙死在這裡,我就和你一起同歸於盡。”

突如其來死亡的威脅震懾住肖靜虹。肖靜虹下令:將燕無雙在內所有被俘的俘虜全部押過來。

不過,隨着那些俘虜一起前來的,還有云非凡。

雲非凡一出手,上官劍南就被打飛出去。將肖靜虹奪下來,雲非凡回身便指程倚天:“你應該死,你知道嗎?”不理其他任何一個人,直接抓過程倚天,他飛身來到一個巨大的垂直大洞前。

站在這個洞的邊緣往下看,垂直往下的山壁怪石嶙峋,且黑黢黢的,顯然很深很深。華淑琪撲過來,抱住雲非凡的腿大叫:“你事先不是這麼說,你答應我,只是讓他真力全失,爾後留在我身邊。”而此舉,這是得到雲非凡一記窩心腳而已。

雲非凡把程倚天推得上半身全部懸空在洞穴上方。他從未這麼恣意過,恨意全部從心底裡發出來,眼睛瞪到不能再大,牙齒咬到不能再緊,臉上的疤痕都活了一樣,在臉上躥來躥去。

“知道你犯了什麼罪嗎?知道你對我來說,做錯了什麼?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人,一個是她,還有一個是我花了全部的心血,撫養長大的另外一個‘她’,都成了你的!都成了你的!”

蕭三郎和殷十三都驚慌大叫:“公子!”“公子!”

雲非凡左手連拍兩記紫陽掌,蕭三郎行動慢,被擋在掌風以外。殷十三衝得快,沒用鋼爪抓到雲非凡,就被紫陽掌的掌風掃中。和絕頂高手對決,鎖兵決這麼精妙的武功竟然如此無用。殷十三整個人都被橫掃出去。“啪”一聲,重重摔跌在地上。

摔得七葷八素,神爪差點當場昏厥。支起身,喉嚨一甜,殷十三俯身吐出一口血。鮮紅鮮紅的,肺部旋即劇痛起來。

蕭三郎沒奈何,只能先抱起他。

雲非凡凌風而立,“哈哈”大笑。楚清幽鬼魅一樣出現,一把劍壓在華淑琪脖子旁。燕無雙撕心裂肺大呼:“倚天哥哥!倚天哥哥!”

只有一個人還很鎮定。在大家都把目光聚焦在發狂的雲非凡,以及即將被丟落垂直洞窟的程倚天身上,他從容不迫,將剛剛被他自己掉落下來的長劍撿起來。

程倚天被雲非凡揮掌打落山崖。

一道長虹從遠處飛至,雲非凡還沒來得及從亢奮中醒過神,“刷刷刷……”一連串的劍風掠過臉邊。飛虹倏地又飛回去,雲非凡連連飛掠,離開洞窟很遠。摸一摸臉,好險好險,眼睛、鼻子都還在。不過,頭髮被削短了。短到什麼程度呢?他急忙奔到河水邊。平靜而清澈的河水,清晰倒映出他的影子。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如今,已是一個只有寸許頭髮的中年漢子。

滿頭頭髮,都被這把劍給削短了。不僅如此,這頭型,還被保留得很好看。這麼多頭髮,一根根都如被測量過一樣,隨便拔一根下來,長度都不可能偏差。

手持長劍的,當然就是剛剛被他打過一掌的上官劍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