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 頭陀

烏篷船行駛在平靜的水面上,這速度,比起奔馬,只能用“龜速”,纔可表達出坐在上面的人內心的鄙夷。

唐門四少爺唐見心一壺茶喝到見底,最後,連杯子帶壺全部打翻。他跳起來叫:“怎麼搞的?說好一個晝夜就到,怎麼這麼長時間,我們還在水上飄?”撩開藍布碎花的門簾,往外瞧,羣集的吊腳樓上,孩子的歡叫和女人的嬉笑,雲外天籟,陣陣飛來。

唐見心的臉漸漸潮紅,看起來是悶的。其實,他咬牙切齒的樣子,給瞭解他爲人的唐門少主唐見雄明顯的信號。

“四弟!”唐見雄道,“這兒是苗地,你不要造次。”

“我就是太累了,想出去透透風。”鑽到船尾,讓船老大停船。他對唐見雄說:“我要上岸去,吃點熱乎的飯菜,喝點酒,都好過呆在這船上整個人發黴。”

“我們說好的——”

“說好的,說好的,你不要老是這麼跟我一本正經行不行?”唐見心跳得幾乎腦門撞到船艙。可越是這樣,大哥越不讓他離開。唐見心眼珠轉了好幾圈,打開窗戶,往外一指:“你看那,吊腳樓上的那些女人,是不是個個水靈靈的,都和你那姓顧的心上人一樣?”

唐見雄只瞧了一眼,沉下臉道:“雁語出身不是大戶人家,可是中規中矩,你可不要胡亂類比。”不過,這偏激狹隘的四弟,突然對異性感起興趣來。唐見雄倒是心中一喜:這小子,怕不是用不了多久就會轉性?如果唐見心也愛上一個姑娘,那麼,唐門裡面,就會多一個自己的至親,能夠理解自己苦戀雁語的心。

想到這兒,唐見雄心軟下來,對唐見心說:“要不,你就上岸去看看。”

唐見心一聽,眉飛色舞,轉身就奔。

唐見雄叫住他:“四弟!”

唐見心駐足,轉身。

“連累你要一起到湘西來,對不住!”

唐見心怔了一會兒,眼神裡有什麼東西亮亮的,閃了幾下。不習慣這麼動感情吧,唐見心伸手用力搔後腦勺:“我好奇,就是要出來玩一玩。”直視唐見雄,“不要以爲我就是不放心你,我可沒那麼好心。”說罷,拔腿又跑。

烏篷船靠在一棵大柳樹下面。

唐見雄向船老大買了一壺酒。自斟自飲之際,前不久發生的事情,一幕幕流經腦海。

時隔近兩個月,唐門少主唐見雄,終於在岳陽樓,見到了日思夜想的顧雁語。沒有第三個人在場,他毫不猶豫,緊緊抓住她的手。

顧雁語起先躲閃,擋不住他的執意,他擁抱住她,她的態度也就軟下來。

感受着她偎依在胸前的真實,唐見雄將奶奶的斥罵、兄弟的追殺全部放在一邊。

“雁語、雁語……”

此時此刻洋溢在他心中的,只有開心。

“伯父的死我很抱歉,”他費了這麼多天力氣,才撈到這樣一個澄清自己的機會,“我發誓,我絕對沒有半點想對付你家裡人的意思。”一邊說一邊舉起手,過了會兒,放下手:“在我看來,你的爹爹,就是我的爹爹。我對你爹,只有盡孝,想讓他老人家過得更好。”

“可是,我爹終究還是因爲我們的事自盡了呀。”想到寧紅繡的惡毒,顧雁語就止不住氣憤得直流眼淚。

唐見雄是寧紅繡的孫子,道理上,她就是不應該和他在一起。

然而唐見雄拼命哀求,她又不得不心軟。唐見雄甚至說:“我要獨立出唐門,天涯海角,我只和你一個人去。”語氣堅定,“不論狂風暴雨怎麼摧殘,我也不怕。刀山火海我也不會皺一皺眉頭。” 還舉起手發誓:“爲了你,就算現在讓我跳進這滾滾長江,我也願意。生死,我都不怕的……”

剛說到這兒,他的嘴,就被一隻軟綿綿的小手捂住。

“不要說了,”少女的聲音軟糯動聽,“我相信你就是。”

唐見雄訴說顧雁語決絕而去後自己的難過,顧雁語也表達自己那樣決定後,自己的傷心。喁喁低語之間,難過、傷心都慢慢消退。相依相偎,只剩下愛情的滋味。

將近說了一個時辰的情話,唐見雄這才問:“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還住在柳子街程家大宅?”

顧雁語故作姿態:“我也沒辦法,我無親無故的嘛。”看到唐見雄臉色不對,繼續吊他胃口:“你也知道,曉蝶剛剛嫁給追魂蕭三郎。我和曉蝶也算同門,同門姐妹,我藉助在那座大宅裡,不算過分。”

“梅曉蝶那也算嫁人?”

“怎麼?”

唐見雄不以爲意,笑着說:“蕭三郎是苗人,他要娶的是苗女藍鳳兒。”停了會兒,接下去,“藍鳳兒的樣子我們都見過,她是鳳凰教的人,常日以人皮面具遮面的原因只有一個,容顏盡毀。”

“這些事,你倒也瞭解。”

“鳳凰教擅長用蠱,百花門用毒。我唐門蠱、毒皆通,只不過不屑於多用。鳳凰教裡的事情,別人不知道,我知道。”

顧雁語僵起一張臉,從他懷中離開。

“怎麼啦?”

“我怕有一天,我也容顏盡毀。”

唐見雄這才“咯噔”驚醒。急忙拉她,被接連打了好幾下,方纔拉住了,道歉:“我就隨口那麼一說。”

顧雁語胡攪蠻纏:“說起來,我還不也是鳳凰教裡的人?你瞧不起鳳凰教,當然就瞧不起我。什麼狂風暴雨,刀山火海的誓言,終究只會騙我罷了。”用力推開唐見雄,戟指:“我信你一次,連累我爹爹自盡。再和你結爲一條心,我還剩下的親人:我的師姐以及我姑姑,不都得遭難?”

“我會盡我全力,照顧和你相關的所有人。”沒住口承諾,唐見雄才沒放她從這雅間裡離開。

“此話當真?”顧雁語需要確認。

唐見雄確認自己的說法後,接着,他便接下這件需要乘烏篷船去蓮花宮的任務。

程倚天最終還是不同意讓顧雁語去蓮花宮。

要幫藍聖女搶奪鳳凰教勢力,除了他和他的手下之外,他還提出帶上唐門兄弟。

唐見心偏執狹隘,對兄長都能下手狠辣。可是,唐見心對唐見雄的兄弟之情,並不摻加。

不僅不假,程倚天認爲,那簡直真得很!

唐見雄主動要替顧雁語去蓮花宮,唐見心當然就要跟着。跟上來,這位唐四少爺要把顧雁語和逸城的同黨罵個狗血噴頭。

“卑鄙”“奸詐”“不要臉”……諸如此類詞語,翻來覆去,唐見雄聽了不下百遍。

唐見雄能夠感覺,自從渝州集市碰到顧雁語,身着白色衣裳的顧雁語回眸一笑動人情腸,那一刻,他的人生,就再也不得自由。

他得爲她的生活而奔走。

她認識的人,從此變成他認識的人。

她所面臨的事,從此也要成爲他必須面臨的事。

後悔過嗎?也許……

可是,他如果放棄,這以後的日子,還有什麼意思?

月亮逐步東斜,半大的黃面饃饃,掛在樹梢。不讓雁語去蓮花宮,這是對的。逸城公子相助,藍聖女爭奪到鳳凰教的最新控制權,他作爲出力者,會同藍聖女商量,讓雁語從此退出鳳凰教。

梅曉蝶成了蕭夫人。這事,蕭三郎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衆目睽睽,蕭三郎自己堅持,程倚天爲首,逸城首腦層都不會同意。

程倚天和劍莊大小姐之間情意頗深,日後,這逸城公子就是劍莊莊主的女婿,玄門門主的外孫女婿。

逸城離邪門歪道越來越遠。

程倚天離一派宗師越來越近。

可以讓雁語跟着梅曉蝶,這樣,他就可以堂而皇之請奶奶下聘禮,然後迎娶雁語回唐門。

想想和雁語的未來,即將毫無障礙,獨自一人在簡陋的烏篷船飲酒的唐見雄止不住高興。

浮想聯翩,突然,外頭傳來一個很大的水聲。

“撲通!”

有人落水。

唐見雄下意識往窗外看,卻見四弟唐見心衣衫不整落在河裡,拼命划動手臂,向對岸遊。

從吊腳樓上追下來的,是一夥青衣壯漢。爲首的,乃是一個黑衣頭陀。

兩條粗壯的黑影鑽進水。唐見雄看在眼裡,扒在窗戶上驚慌大呼:“四弟,快跑!”飛身從船艙中跳出來。水裡頭一條粗壯的影子已經游到唐見心腳下。

唐見雄飛身掠到附近岸邊,只見一大蓬水花在河面上炸裂,一條黑色的立柱破水而出。半空中響着的,是唐見心撕心裂肺的嚎叫。一條黑色巨蟒,纏住了唐見心。頃刻功夫,唐見心渾身骨頭被纏得“咯吱咯吱”響。唐見雄顧不得,拔出驚鴻劍猛扎蛇身。可是,黑蛇身體堅韌,猛紮上去還會打滑。一個水桶大的蛇頭又猛伸到面前。直覺反應,人往後翻。

腳下一緊,被忽略了的第二天黑蟒纏上。

唐見雄的骨頭也“咯吱咯吱”響起來。

滿身血液往上衝,眼珠差點就要從眼眶裡掉出來。空有滿身武藝,這會兒再也施展不出來,唐見雄心裡暗叫:“完了、完了!”

耳朵裡聽到悽慘的動物尖叫。

只見纏住唐見心的黑蟒,身體突然從中間斷裂開。差點就被纏成殘廢的唐見心落在地上,手中放出金鋼磁,一圈花非花受到磁力引導,飛起在空中。憑着精準的眼力,唐見雄估算出,怎麼着,四弟這一次也用上了二十個這樣的暗器。一朵花非花能炸出四個小花非花。八十個花非花一起炸在黑蟒的身體裡,莫怪一條巨蟒,生生被從中炸成兩段。

被收回來的小花非花,在唐見心手中靈巧轉動,瞬間變回二十個大花非花,又被往這邊打出。全部打進黑蟒的身體,四下裡炸開。黑蟒吃痛,力氣鬆懈。唐見雄用力一掙,這條黑蟒也被裂爲兩段。

兩條蛇都未立時死去,淒厲的叫聲迴盪在湘水上空。

所有的吊腳樓都安靜下來。

黑頭陀率領青衣壯漢們全看得目瞪口呆。

有仇不報非君子——這是唐門四少爺人生座右銘。逃出黑蟒絞殺,他就掏出兩個五連環。

這兩個五連環,足夠把那個黑衣頭陀射成一隻豪豬。

然而,當唐見心踏着幾條船的船篷飛上那邊的岸,一大片藍色蠟染鋪開在他和黑衣頭陀的中間。後面聽到有個沙啞的聲音大叫:“快走!”

唐見心七手八腳把兜頭罩在自己藍色蠟染掀開在一旁。黑夜之中,黑衣頭陀聯拓那些青衣壯漢全部不見。

光裸的腳踝上冷颼颼,一隻金色的小蛇正從上面遊過。

一隻扁平的三角蛇頭輕描淡寫吻在皮膚上。

唐見心一路走來,除了掌力不敵程倚天,幾乎所向披靡。這會兒,看到這個,不禁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