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 激鬥

天越發陰沉,一場大雨迫在眉睫。

逸城公子和蓬萊閣主激鬥。天慈方丈有言在先,武林中事未曾瞭解,尚武門不應該插手。

帶着腥味的狂風吹進涼棚,幾滴雨點還打溼了韓瑜彰的臉。

韓瑜彰真的很想下令萬箭齊發!

可是,他想來想去,終究還是屈服整個武林壓迫之下。

一招輕描淡寫的“袖中指”,阻隔開程倚天和自己之間的距離。鷹王白瀛楚處變不驚,表情淡淡:“我何須你的幫助?”又是兩道指風,一道切中了程倚天的手腕,一招點在程倚天的手肘。

程倚天常年練鎖兵決的,咫尺變化,原本十分奇幻精妙。

可蓬萊仙閣的武功實在很奇特。指風觀之無形,觸若實質,即便摸着些套路,自己臨時改變招式,以速度搶先機,無論舉手,還是沉腕,亦或是配合步伐,身體一起發生轉移,那指風依然窺透了先機,始終在招數即將用老之時,關鍵部位點一點,甚至隨着大幅度的移形換位,它“呼”一下竟然可以跟着轉過彎去。

這讓向來從容不怕的逸城公子束手束腳,每每招數都只能用一半就被迫更換,無措又很窘迫,那份尷尬,簡直別提了。

然白瀛楚顯然不滿足於此。

他此刻所使,乃是他獨門所創“解析手”。這門功夫,需要以一門叫作“玄秘太虛功”的純柔內力爲基礎,順着對方的內力運行規律,指風運行如同“庖丁解牛”一般,解析對手所有招式,實打實遊刃有餘。

而除了這樣的功夫,他還有的是本事讓逸城公子程倚天手忙腳亂、灰頭土臉。

仍然以“玄秘太虛功”爲基礎,他使出一路貼身小擒拿。程倚天除了鎖兵決,便沒幾招算得上覆雜,不過幾個回合,程倚天的手、腳、肩先後被拿住,跟着前心受到重擊,左邊身體又被推中。

程倚天橫着踉蹌出很遠,樣子頗狼狽。

可沒有一個人唏噓,喝倒彩。

人人都在想: “這個蓬萊閣主,怎麼能厲害成這樣?”“逸城公子算不錯了,這麼奇特的身法,這麼快的變化,如果是我,大概都接不住一招吧?”……

程倚天拿樁站定,鷹王把手掌一收,問:“還支持得住嗎?”

程倚天說:“一時失利,不算失敗。”

“是嗎?”鷹王冷笑:“那就使出你的全力來吧。”

新的掌法綿綿而上,程倚天打疊精神,繼續迎戰。

學習乾元混天功的好處,程倚天非同一般抗打。白瀛楚招數再奇,不論怎麼點擊推打,也不能將他徹底順趴下。倒是程倚天武學天賦好,虧吃多了,竟讓他琢磨出玄秘太虛功的瑕疵。和華淑琪對陣時,成千上萬紅霧蛛被攔在一道氣牆之外,這樣的壯景,會讓許多人終身難忘。玄秘太虛功的強勁,可見一斑。但是,這樣強的內功,每次打中身體,程倚天都感覺:此功強勁有餘,但是和乾元混天功的乾勁相遇,必定回撤,從而自發形成渦旋流。

乾勁撲上去,會被消解。

坤勁撲上去,會被吸收,同化,歸白瀛楚所有。

也就是說,每當招數上跟不上對方的節奏,程倚天就可以不顧一切全力發功,黑虎掏心也好,雙龍搶珠也好,必定逼得對方招數不老,就要改變進攻路線。別人看起來,兩個人就在進行一輪快速絕倫的打鬥。

就是天慈、清風等,看得眼睛裡進了沙子也捨不得眨上一下。

雨點飄得密集了一些,無人發現。

人人心裡都有一句讚歎:“不枉南北武林聚上這一趟,這場對決,委實精彩極了!”

比武場上,鷹王突然問程倚天:“你心裡面,其實也想做這個武林盟主,對不對?”

程倚天和他手臂相交。他的話,激起程倚天內心一陣好大的漣漪。這漣漪慢慢還鼓盪起來,先是小波紋,最後變成大波浪。玄秘太虛功自帶吸力,程倚天的手法不由自主跟着對方跑。

鷹王又道:“人生在世,功名利祿擁有了,纔會奢望什麼都沒有的自由。”目光灼灼,“你還沒有,卻可以有。”程倚天的步伐都情不自禁跟上他的節奏,白瀛楚語調平和,如同安靜流淌的涓涓細流:“讓逸城擺脫邪門歪道,好像劍莊一樣,成爲一代名門。你,也可以因此成爲受到大衆肯定的武學宗師。”

白瀛楚的手,在身前接連劃了好幾個很大的渾圓。明明不是攻擊的招式,程倚天卻順着掌風,平行轉了幾個圈。

程倚天落地於白瀛楚身前一丈之地。

雨終於跌破雲天,鋪灑而下。打溼了站在比武場上的程倚天,卻在白瀛楚的身體之外,彌散成一層薄薄的水霧。

方纔和華淑琪交手,少林寺兩位長老就見識過玄秘太虛境絕技的威力。

呼吸之間,便可雨不沾身,這簡直比阻擋一時半會兒潮水般的紅霧蛛,更讓他們震撼。

難怪峨眉、青城、華山的掌門都不是他對手。

天慈思忖:“那次如果不是因爲知曉他的底細,只怕我和清風、馬長空也要折在這位鷹王殿下手裡。”

玄秘太虛境從熙朝建國初期就從人們視野裡消失,一直乾乾淨淨,沒有半點痕跡遺留下來。

鷹王白瀛楚如今神功大成不說,各種搏擊技術,更有利於發揮出太虛功的威力。

說白瀛楚也是難得的奇才,這並不爲過。

節奏,正慢慢地被鷹王白瀛楚控制。程倚天在他的身前、身後又或是身周不停遊走,仿若影子。

漸漸的,逸城那邊,杜伯楊吃驚起來:“壞了,公子好像被這個傢伙控制住啦。”

蕭三郎也瞧出端倪,程倚天的身法、招數,全部迥異日常爲他們所見。優美到怪異,奇幻到妖異——完全跟隨了白瀛楚的路子,每一招都只落白瀛楚半拍,架勢和白瀛楚一模一樣。。

殷十三瞪着眼:“那應該怎麼辦?”頓了頓,“衝出去?”

杜伯揚否決:“當然不行!”

可是,就這麼讓白瀛楚牽着公子的鼻子走,雖然以四傑的見識,還猜不透白瀛楚的心思,他們也沒聽過“玄秘太虛境”這種東西,更不曉得玄秘太虛功是什麼玩意兒,但是,直覺上,一直這麼下去,絕對沒好事。

沒好事,也插不上手,四個人大眼瞪小眼,在這南北武林羣豪齊聚的大場面中,渾然失去主張。

且說場內的程倚天,他能夠感知自己的失常,先是驚懼,可是,畢竟白瀛楚給予他從來都這樣多的意外,這樣的驚懼,逐步一閃,便即隱沒。體內兩股真力都極大被帶動起來,乾勁陽剛,坤勁陰柔,此消彼長,此長彼消,它們從未這樣活躍過,尾隨太虛功的牽引在體內流轉,漸來漸強。

程倚天呼吸開始急促,越來越粗重,鷹王和他咫尺之間,聞聽得非常清楚。

杜伯揚、蕭三郎隱隱想到什麼,可是,他們總是覺得:公子內功強勁,不至於那麼容易便崩潰吧?

可是,到底玄秘太虛境神奇,程度之深,簡直叫人匪夷所思。

程倚天身爲當事人,感受最直接。

乾勁一直穩健,從未如此高亢;坤勁低調,也從不和乾勁一較高低。現在乾坤二力都高歌猛進,它們不再從屬於自己彷彿,變得有自己的生命力,好像兩條蛟龍,翻滾、升騰,鼓盪着浪潮澎湃激烈。

最終它們要把束縛自身的軀體衝破似的。

程倚天身體形狀沒有明顯變化,但是,他的臉忽而赤紅,忽而碧綠,忽而紅中罩着青,忽而紅中泛着青,忽而又青中映着紅。看得一旁觀戰的天慈、天玄等瞠目結舌。

能將陰陽功力同時練到如此境地,當真那個人復活了不成?

天慈想到一開始看見程倚天時自己心裡的感覺,心潮起伏着,忍不住喃喃:“怎麼可能?這不可能?”說得一旁天玄都變了色,天慈驚覺,臉色一時雪白,雙手合十,只念佛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鷹王要置程倚天於死地的心昭然若揭,可是,讓他萬萬想不到的是,程倚天臉上青紅變幻固然越來越激烈,但是,程倚天個人陰陽二力交纏,持續的時間卻過於長過他預料。

沒有一種功夫能在失去主體掌控後不火入魔的,哪怕只是一般的內功,也會因爲真力增長幅度過大,而自損經脈。

然而他一再催動功力,始終沒法讓乾元混天功徹底崩潰。他的內力洶涌,好像能量巨大的海濤。可是,程倚天這個單薄的山崖,幾次三番要被淹沒,潮水微微褪去,堅固的山體還是從波濤中挺立出來。

“你到底用的什麼方法,我的內力也能被你控制?”

走火入魔的邊緣,行功之人還能說話,這讓鷹王十分驚訝。即使驚訝,爲了不比比下去,他也收住兩分進攻的勢頭,立足風尖浪口,故作輕鬆笑道:“這是海濤龍汐。對付你這樣自負又盲目的內家高手,本王自打練成此功,今天可是第一次使用。”

“噢!”程倚天露出神往,片刻之後,一雙蒙上一層赤色的眼眸輪轉出殘忍的目光。

大海的力量是無窮的,可是它可以吞沒一切的同時,也可以毀滅掉原本所有。鷹王的海濤龍汐,靈感來自於大海,就在這源源不斷涌動着的類似於大自然神力的無窮的力量中突然升起一物——它堅挺如高山,銳利如寶劍,起先還無聲無息分流突破,不多時,它就衝出了浪濤。

鷹王的內力被撕開一個偌大缺口。一直穩定運行的內力受到外力衝破,變成了急泄而下的瀑布流。他控制不住踉蹌,身後,司空長烈和楚風先後衝到涼棚口。

楚風攔住司空長烈:“不可!”

司空急道:“你知道什麼?”

兩個人內力輕輕一碰,楚風嚴峻的神色叫司空長烈不得不駐足。

鷹王是驕傲的人,身爲他的下屬,誰都知道。況且鷹王和逸城公子激鬥,竟然到了不得不使出全力的地步,想一想,此時此刻場上的兩個人,誰也不可能插足進去吧?

眼睜睜看見一直處於下風的逸城公子揮掌將主子推得往後退了一步。

這一步,不僅鷹王心驚,程倚天本人以神志恍惚。功行極致的乾坤二力意外匯合,從未感覺到過強大的內息讓程倚天渾身上下,包括頭腦都萬分難受。

他眼眸發紅,印堂發暗,集聚出一條明顯的豎線,好像額頭已經爆開。

招數也就一招,往前揮掌,罡風猛烈,逼得白瀛楚無論怎樣都只能舉掌相迎。

數聲巨響,震得方圓數丈沙土飛揚。

雨大了一點起來,淋溼了程倚天的臉,鷹王也不再倖免。

楚風來到蓮花宮那裡,隔了一段距離,向就在涼棚邊緣的雲杉招手。雲杉正六神無主,一方是對她恩重如山的王者,爲了她,淌足江湖這一池渾水;一方又是她從未斷絕牽掛的戀人,他們小時候就認識了,多少個悲慘、淒涼、寂寞的日子,她都靠思念他的笑容活?這樣兩個人拼得你死我活,誰勝,另一方都會遭受重創,無論身體,還是精神,讓她怎麼辦纔好?

她該怎麼辦纔好?

眼角瞄到招手的楚風,雲杉不由自主邁步走去。

楚風拉着她的手,轉呀轉,來到蓬萊仙閣的涼棚口。

這時候,鷹王距離己方陣地又近了數尺。程倚天的臉,便在不遠處。大雨,擋不住距離很近的他們。楚風緊緊握住雲杉的手,雲杉禁不住渾身一抖,眼神中流露全是糾結和痛苦。

鷹王沒有發覺。

程倚天卻一眼洞穿。

雲杉旁邊的楚風嘴角含笑,詭異莫測。但是雲杉——雲杉的眼睛緊緊盯着自己,她是在關心?還是再乞求?如果關心自己,現在白瀛楚處於劣勢,無需如此難過。而她偏偏這麼難過……

程倚天的意識越發飄忽起來。

對面那張臉開始還只是雲杉,不知怎的,忽然之間,那上面的表情便讓他陌生起來。舒展的眉頭,彎彎的眼睛,不是情人該有。笑容這樣親切和睦,好像……好像……

——好像孃親的感覺!

孃親?

程倚天不由自主要想早已沒有記憶了的程家長媳——柳亦如,可是,這個孃的面孔就是不出現,出現的,他幾乎能看清楚上面眉毛生長走向的,是一張和雲杉一模一樣的臉。

怎麼會這樣?

還有一聲一聲的呼喚:“天兒、天兒——”

又是刀劍橫空、血肉橫飛的尖銳聲!

大團的血暈開在他的視野裡,一個白色的身影雲朵一樣飄忽。

那是誰?

再摸摸臉,紅紅的,被雨水沖刷過了沒那麼粘稠,可是,他還是辨認出來:這是血,是血!

程倚天縱聲長叫!

啊——

大量的鮮血從他嘴裡涌出來。

“公子——!”

四傑不顧一切衝出涼棚。杜伯揚抱住他,他嘴巴里面鮮血已經形成粗短的血柱。

“快點離開、快點離開、快點離開!”杜伯揚疾呼。

蕭三郎對冷無常說:“飛鴿傳書,速召吳不醫。”

冷無常輕煙一樣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