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鄉一間村屋裡,昏黃的燈光搖曳,一陣陣女子的低吟聲或急或緩想着。她們一會兒好像很快樂,一會兒又彷彿很痛苦,過了好一會兒,纔在斷斷續續中停止。
一個黑影落葉拂風般落在屋子門口,用力拍門。
門開了,一個女子面色潮紅,手忙腳亂繫着一條黃色的腰帶,然後慌慌張張說:“雲老爺,你終於回來啦?”
雲喬尹目光冷電一樣掃過她,又看了一眼另一邊同樣衣衫不整的藍衣女子:“所有的金銀都包起來,我現在就要拿走。”
黃衣女子、藍衣女子一聽,全慌了神。
藍衣女子問:“雲老爺,是你一個人走呢,還是連着我們姐妹一起帶走。”說到這裡,她的衣袖被黃衣女子用力一扯。藍衣女子低頭一看,靠門的椅子上正斜倚着一個紫衣姑娘。瞧這個姑娘的樣子,一番顛簸也昏迷不醒,想來被雲喬尹點了昏睡穴。
黃衣女子、藍衣女子都自負美貌,但是,一瞧這位姑娘的臉,即便沒睜開眼睛,那精美絕倫的五官也甩她們好遠。
黃衣女子不禁更加忐忑:“你這是要拋棄我們了嗎?”
雲喬尹冷哼:“我有說過,要對你們兩個負責任?”
“幫你籠絡吳家堡的吳彪,我們也是有功勞的。不然,沒有暗香來,巴結不上吳彪的二老婆白玉蓉,吳彪怎麼可能使得出他那壓箱子底的麝香貓?噢,對了——”黃衣女子驀然想起什麼,“你也對紫煞有興趣。”瞧了瞧斜倚在椅子上的紫衣姑娘:“這——就是在嶽州製造下大混亂的紫煞?”話剛說完,脖子一涼。藍衣女子看到黃衣女子脖子涌出來大量的鮮血,嚇得沒命驚叫。急忙往門口飛竄,不料人剛到外面,一條紅綢橫空而來。她的脖子被纏住,紅綢收緊,勒得她舌頭伸出近一尺長。“咔嚓”一聲,喉骨都勒斷了。藍衣女子氣絕倒在地上。
紅衣鮮豔的肖飛豔臨風而立,狀若天降神女。
雲喬尹“哈哈”大笑;“你果然可以追我追到這裡。”說着話,斜劈一掌,紫氣翻騰之處,肖飛豔的紅綢激盪後退。勁風隨之拂面,肖飛豔大驚失色,連連後退。勁風的尾巴掃過她的臉,“呼”拐了個彎,收將回去。雲喬尹“嘿嘿”冷笑:“當真做了蓮花宮主,就以爲這天真的變了嗎?”
“雲喬尹,你龜縮了這麼多年,這會兒,終於願意又出來了。”肖飛豔疾言厲色。
雲喬尹沒有接話,過了一會兒,踱了兩步,輕笑道:“我有沒有龜縮,縮在哪裡,又縮了多長時間,對你來說很重要?”雙目乜斜:“倒是有一個好消息,我事先要告訴你。”說着,將一個很不錯的計較所給肖飛豔知道。
他的目光閃閃爍爍。
肖飛豔越聽,越覺得譏諷,目露冷光,斜瞥他:“你也真是陰險啊,明明被程倚天和那個來路不明的黑翼鷹王同時盯着,還能抽出空來算計其他人。”
“量小非君子,我銷聲匿跡這麼多年,這會兒惡毒一下當然可以!只是,”雲喬尹頓了頓,側目道,“你要不要去送那個人一程呢?”
肖飛豔描得長長的眉毛,眉尖“突”地一挑。
次日。
大路邊的樹林中,一隻鳥兒飛翔而過。跟隨鳥兒,一個杏黃色的身影接連穿過幾棵大樹,最後落在一個老大的樹杈上。
幾匹馬奔到樹下,黃瘦黃瘦的“神爪”殷十三仰着頭大叫:“蕭家嫂子,鳥兒追夠了,騎馬吧。”
穿杏黃色衣裳的舒瑾曦莞爾,從樹上飄落下來。落上一匹馬,馬鞍前面坐着追魂蕭三郎。
迎面傳來破空之聲,逸城公子程倚天以及隨從杜、蕭、殷、冷四人紛紛亮出兵刃。“噗!”飛在枝頭的聞香鳥被洞穿,從半空落下來。
醉心飼養此鳥的舒瑾曦失聲叫起來,翻身下馬,捧起被射中的聞香鳥,擡頭怒問:“什麼人?”
一道白光夾在一陣黑色的旋風中從斜路上飛快閃至面前。
着一身白底繡藍色蘭草衣裳的鷹王和程倚天對峙,得意挑眉。
他們來得快,去得急,逸城人衆還沒回神,眼前只剩被馬蹄踩着揚起的灰塵。
程倚天氣得臉發白,杜伯揚、蕭三郎都陰沉着臉悶不吭聲,殷十三騎在馬上,在馬鐙上跌足:“兀那小兒,氣死他十三爺爺!”打馬追上去。
程倚天和蓬萊仙閣的人交過兩次手,深知厲害,急忙召喚:“十三哥、十三哥!”
杜伯揚、冷無常隨後催馬,蕭三郎將舒瑾曦拉上馬後也迅速跟上。
失了聞香鳥,精準追蹤雲杉的線便斷了。依照杜伯揚的推敲,不獨逸城,蓬萊仙閣和蓮花宮都要找雲杉——逸城不談了,公子程倚天喜歡雲姑娘這件事,這麼長時間,即使不是全江湖,大半個江湖都知道。蓬萊仙閣的動機和逸城一模一樣。蓮花宮宮主肖飛豔沒有什麼真本事,投機很擅長,雲杉原是蓮花宮的人,對於逸城、對於蓬萊仙閣意義都這麼重大,她當然要去追。
三方人馬全部出動,能夠尋求庇護,現在只有一個地方。
南川!
他們離開焦城已經半日,傍晚時分,六個人五匹馬便到南川北郊。找了間小客棧,姑且休息,次日清晨,再度出發。剛到南川北郊,空地上,一羣女人的戰鬥搶先攥住他們視線。
看打扮便可以分出,一羣女人分成兩派。一派全是道姑,着裝素淨;另一派,全是梳着好看髮髻的少女,衣服雖然分爲各種顏色,但是各個打扮妖冶。
逸城的人都不需要用眼睛,光是聞風裡頭帶過來那陣香便知道:打扮妖冶的那羣少女正是蓮花宮的五色侍女。離得那麼遠,這忽近忽遠很好聞的“少女香”,都能讓馬上這羣男人身體不由自主僵直。舒瑾曦和蕭三郎共乘一匹馬,最爲敏感。蕭三郎也察覺自己不對,飛快回望她一眼,向來沉穩的他,竟然不由自主臉頰發紅。
舒瑾曦嘆息:“蓮花宮一招能收天下英豪。”
程倚天目光低垂不敢向她看,殷十三撓頭,冷無常假裝試試自己的鐵鉤和把手連接處牢不牢固,杜伯揚本來是張紅臉,聞言,臉紅得差點滴出血來。
舒瑾曦從馬上跳下來,五個男人接着一起下馬。
馬兒隨手放開,讓它們找地方啃草。程倚天率四傑以及舒瑾曦向戰團走去。
沒有肖飛豔的攝魂曲助陣,程倚天等完全可以靠理智掌控自己的身體。站在交戰圈外,凝神觀察雙方打鬥。只看了一小會兒,杜伯揚便輕聲對程倚天說:“峨眉的人。”
程倚天猜到了,點點頭。
杜伯揚接着道:“掌門素離親自出手。”
交戰圈道姑那派最中心的一位,三十多歲,白淨面皮五官娟秀。一把雪亮的長劍招招不留情面,其他道姑追隨身後,嬌叱迭起,五色侍女中不少人受傷倒地。
最後苦苦支撐的只有三個人,一個穿紅,一個穿白,還有一個穿藍。
紅衣服的是楚清幽,白衣服的是冷香兒,藍衣服的那個少女,杜伯揚第一次看到,脫口叫出:“華淑琪?”
蕭三郎和殷十三一起瞧他。
杜伯揚驚訝得合不攏口:“她居然……”下面的話已經涌上來,又被他全部吞下。嶽州事件,華家六小姐以及華家七小姐的行蹤他都很清楚。可是,印象裡一直柔弱堪憐的華六小姐竟然加入蓮花宮,還以這樣的面目重現人前,就算見多了大風大浪,杜大當家開始瞠目結舌。
三對一,峨眉掌門素離師太一把劍依然遊刃有餘。
楚清幽的左肩頭中劍,冷香兒急忙揮動綢帶纏住素離的劍,不料素離飛身向自己撲過來。中了一記地堂腿,胸口又被踢了一腳,冷香兒接連側翻摔在地上。華淑琪仗着練過聖女經,身形步伐詭異,接連躲了十幾招殺招。最後一招峨眉派絕學“金頂祥光”,十幾道劍光一起綻放,猶如十幾把劍一起刺來。華淑琪躲了一下腳步便亂掉,“哎呀”驚叫摔在地上。
幾隻黑色的紅霧蛛爬出她的袖管,一個天青色身影閃進戰鬥圈,先一把撈起地上的華淑琪,並轉身把她放在另一邊。素離的劍已經刺到他的身體,不料這個人帶着華淑琪發生滑動,瞬間往後移出半尺。素離一怔,揮劍再攻,一股強大的氣流撲面而至。氣息發滯,長劍頓在空中。劍尖又被對方屈指彈中。素離握劍的手,手心炙熱,虎口發麻。爲了避免長劍落地丟人,她連忙借勢往後翻去。
穩穩落地,“樂”字輩的四位女弟子“心定儀清”一起撲上,樂心樂定離素離最近,齊聲高叫:“師父!”四名弟子齊聲嬌喝,四把劍齊齊亮出。
一身簡約風格天青色裝扮的逸城公子程倚天,單手攬華淑琪於一側,悄沒聲息從她袖中將四隻紅霧蛛取出,然後彈射在沙土中。
“不要自尋死路。”他壓低了聲音,只讓華淑琪聽到。
高手交手,只是一招,素離對他的身手已很忌憚。“住手!”喝住樂心樂定樂儀樂清,轉過臉,正視程倚天:“敢問閣下是?”
“逸城程倚天。”
名報得平淡,聽者心驚。素離固然狠狠一震,她的四個女弟子更是七嘴八舌叫起來:“竟然是他?”“逸城公子。”“居然是逸城公子……”
“逸城公子——”素離師太也喃喃唸了一句,呼吸漸緊,投向對面的眼神從友善轉變爲忌憚,最終仇恨。“我家侄兒歐陽和就死在你嶽州洗心樓吧?”素離師太切齒問。
程倚天剛準備回答,殷十三一個筋斗翻過來,落地攔在他前面,笑嘻嘻對素離道:“峨眉掌門,剛剛的峨眉劍法着實厲害,沒看夠,再使一次給在下瞧一瞧,如何?”
他雙手交叉,兩排鋒利的鋼爪一起彈射而出。杜伯揚拔出刀,冷無常揚起大鐵鉤,蕭三郎雙掌翻動,兩團青氣躍然掌心。
逸城四傑齊聚於此,氣勢實在驚人!
若沒有程倚天這個年輕人,堂堂峨眉派掌門倒是有奮力和這四個人一斗的決心。可是,逸城公子程倚天,武學上名氣不響,身手靈敏,內力修爲竟然那等可怕。光是揮掌之間,自己整個人都沒法向前移動。這樣一個人,身邊再多少狂刀追魂神爪隨影這些人,素離暗中思忖:還是識時務者爲俊傑,暫時莫要和他們正面硬碰。
樂心年輕氣盛,一張尚屬清秀的臉上雙目隱含煞氣,對殷十三說:“就憑你,也想向我師父討教?”剛剛纔放下去的劍又平舉起來。
素離呵斥:“樂心!”
樂心不明所以,很不服氣:“師父!”
“一幫邪道妖魔,混跡久了污了我們的耳,髒了我們的眼。”薄薄的嘴脣裡面,兩派銀牙中擠出來這番話,一字一句利刃一樣砍在逸城衆人心上。
甚少言語的冷無常揮動大鐵鉤準備踏步而上,殷十三將他攔住。
蕭三郎瞅了他們一眼,又去看杜伯揚,杜伯揚想了想,對程倚天道:“公子,這個老尼姑說話端是可惡。”
素離說完話,轉身便走。樂心樂定樂儀樂清以及其他女弟子隨後跟隨。
程倚天重重噓口氣,氣憤不已的心情方纔好些。轉臉對杜伯揚說:“姑且隨她說去吧。”連殷十三都知道此地不宜大動干戈,他身爲幾個人的首領,當然不能心浮氣躁衝動莽撞到連幾句難聽的話都聽不下去的地步。
峨眉派的人已經走遠,他轉身看華淑琪。出身尷尬,又屢遭江湖風雨侵襲的少女,在經歷了攻擊別人,此刻又被她人狙擊的諸多事情後,再也找不到昔日那一份柔弱,那一份嬌憨。她固執地挺立在那裡,眼中依然發射出對他的渴求,那渴求,包含更多的是尖銳到犀利的佔有!
程倚天想說什麼,最終什麼都沒有說。
華淑琪追着他的腳步,叫道:“禕天哥哥。”
程倚天駐足,側身。
華淑琪上前拉住他的手:“你不要走。”四目相接,這一刻,她那雙美麗依舊的眼睛裡,才流露出讓人熟悉的哀傷。
楚清幽和冷香兒都在,她不好多說什麼,低頭沉思,擡頭道:“峨眉、青城和華山派都惱恨蓮花宮也曾參與洗心樓的事,知曉我們到此,峨眉的素離才親自前來。”
這話說來,程倚天吃驚不小:“你的意思,素離想殺你們?”再想想:不至於!峨眉諸女實力明顯在蓮花宮諸女之上,沒有肖飛豔坐鎮,攝魂陣對女子效果也不大。在場,蓮花宮的諸位侍女確實吃了大虧,可是都只是受傷,並未送命。
楚清幽和冷香兒相攜而來,冷香兒冷冷對華淑琪說:“剛纔你給峨眉掌門用紅霧蛛,峨眉掌門只要中招,她的下場會怎樣,你知道嗎?”
華淑琪和她們同屬一門,但是心不合面更不合,瞪着她們,一言不發。
“血蠱入肉,必然噬血。峨眉掌門若想保命,及時斷一臂或還可救。但是,”說到這兒,冷香兒的表情冰雪般冷冽,“即便只是斷臂,蓮花宮和六大門派也結下樑子。你不瞭解這些所謂名門正派,捨生取義殺身成仁最受他們信奉,就算戰死到只剩最後一個,他們也要血戰到底。”
“你是想讓蓮花宮成爲要被六大門派血洗的對象嗎?”知道蓮花宮的陰狠,冷香兒最後這句話對於華淑琪來說,最爲震撼。
有道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華淑琪從只是一個追求幸福的女孩子,到陷入蓮花宮,又變成不得不爲蓮花宮賣命,再成爲如今局面,從來沒有放棄過抗爭的她,打心底裡涌出深深的無力。
暈紅了眼圈,她越發用力拉住程倚天的衣襟。
楚清幽想訓斥什麼,冷香兒攔住楚清幽。
“見到故人,便敘敘舊吧。”難得這樣善解人意,冷香兒竟然主動拉上楚清幽,兩個人攜手而去。
離開程倚天那幫人,紅箭問白箭:“你爲什麼要放便宜給那個女人?”
白箭冷笑:“你以爲那是便宜?”
楚清幽眨了眨眼睛,竟瞧着天空噓唏一聲,惹得冷香兒禁不住側目:“怎麼?”
楚清幽急忙笑起來,迴應:“沒什麼。”
走得更遠些,冷香兒這纔對她說:“逸城拜服蓮花宮,只是從權。眼下形式,要麼被六大門派壓制,要麼反過來壓制六大門派——逸城只要不死,江湖地位勢必提升。宮主想長時間控制他們,幾乎等同做夢。”
這話說得放肆,楚清幽噓了一聲,提醒她注意。
冷香兒冷哼:“荒野之上,有多少她的耳朵?”
“當心一點,總比授人於把柄強。”
冷香兒微微愕然:“你竟然也……”
楚清幽苦笑:“風雲變幻,宮主到底寵愛了我十多年。”
“十多年的恩義也能一朝斷了嗎?”瞅着楚清幽的臉由悵然到無奈,冷香兒心止不住緊縮,悲涼,又沒法不透出惡毒的情感,“真不愧是無情無義的蓮花宮主啊。”嘆了口氣,停頓好一會兒才接下去道:“逸城公子不會愛上華淑琪。”
楚清幽眼睛一亮。
冷香兒看在眼裡,心中悲嘆。低頭走路,又過片刻才接下去:“但是,他不會不管華淑琪。說得遠一點,有華淑琪在程倚天身邊,始終蓮花宮保留和逸城的聯繫。”楚清幽不以爲然,她就換了個說法:“從近的說,峨眉派居然在途中攔截我等,說明六大門派樹敵逸城的同時,我們也是遭到敵對的。現在,雲杉沒有找到,卻要正面迎擊峨眉、青城和華山。才一個峨眉派而已,我們已經輸了,如果再碰到歐陽木通和鄭曉峰,攝魂陣不起作用的前提下,沒有逸城公子照拂,我們怎麼辦?”
“原來如此,”楚清幽這才恍然大悟:“將華淑琪留在逸城,等於讓逸城爲我們隨時打開一個可以出入的門。”這樣想,她就止不住笑得很開朗:“前面所說的事太遠,你這個想法我倒是覺得非常靠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