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出高闕,過陰山,至光祿塞,這是漢朝深入草原的最後一道關隘。明天,便要正式進入匈奴地域了。一行人在一座障城住下,備足食物飲水。雖然走得不算快,但連日跋涉,終也有些勞累,所以衆人早早便入睡了。

周圍灰濛濛的,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看不見。

只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他拼命掙扎,可就像一隻身陷蛛網的小蟲,身上被纏了一道又一道看不見的蛛絲,怎麼掙也掙不脫,反而越收越緊,越收越緊……

“啊!”

他痛楚地呼喊出聲來,從噩夢中驚醒。

窗外,是清涼如水的月光。

那個夢……

他皺着眉頭努力地思考着。

有些奇怪,那種感覺……他好像很久以前……經歷過。

見鬼了!怎麼可能?

少翁爲了這面石鏡送了命,衛律爲了這面石鏡叛國投敵……或許真是妖物不祥……

他怔忡地看着客舍屋頂。

還沒接觸那石鏡,就開始被妖法影響了?

他失笑地搖搖頭,躺下,翻了個身繼續睡。

穿越茫茫大漠,終於來到單于庭。

雖然設想了無數遍,但在真正到達之前,蘇武還從未想過,這片土地竟會是這個樣子:

一片濃綠鋪展開去,一直延伸到天邊,彷彿一條巨大的毛茸茸的綠色氈毯,而這綠毯之上,又星星點點地散佈着許多野花,紅黃藍白紫,五彩紛呈,風一吹,花草便隨風緩緩起伏,沙沙作響,美不勝收。

一條極寬的天藍色的大河,在草原上蜿蜒流淌,彷彿綠毯上點綴着的一條藍色的緞帶,幾羣牛羊悠閒地散佈在河邊飲水吃草。

大河的邊上,坐落着大大小小百餘座穹廬,一些牧人在帳篷間穿梭往來,說說笑笑,步履輕鬆,幾個胡婦在自家帳篷邊給牛羊擠奶或縫補衣物,還有些孩子在帳篷間跑來跑去,大笑大鬧地玩樂戲耍。那種景象看得人心曠神怡,竟能一時忘了世間一切煩惱。

其中最高大的一座金頂帳篷,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格外華麗壯觀。

張勝指着那金帳道:“大人你看,那應該就是單于金帳了。”

蘇武看着眼前這片遼闊豐美的草原,喃喃地道:“這些胡人,究竟是怎麼想的?放着這種好日子不過,非要一次次南侵中原,弄得大家永無寧日,這是圖個什麼呢?”

且鞮侯單于是一個鬚髯濃密的中年人,身材高大,一頭長髮披散着,兩側各編一條辮子垂在耳邊,頭戴一頂鑲紅寶石的黃金王冠,身穿一襲深紫色織錦袷袍,腰間黃金犀毗,姿容儼然,不是想象中那種形貌怪異的蠻夷之君。只是現在這位單于的臉上,絲毫看不出國書中那份“漢天子,我丈人行也”的誠惶誠恐,相反,神色中甚爲傲慢。對這次漢朝致送的厚禮,只是看了一眼禮單,略略頷首,居然連一個“謝”字都沒有。

蘇武不由得微有些隱憂。或許就在這段時間,單于已鞏固了自己的地位,所以不屑再扮演那個恭順謙卑的晚輩了。

要是這樣的話,不論是重啓和議,還是尋找那面不知是真是假的石鏡,只怕都要比預計的困難了。

傍晚,單于按慣例設宴款待漢使。宴席就設在草原上,熱熱鬧鬧有兩百多人。從服色上看,顯然都是匈奴的貴族。

篝火、馬奶酒、烤牛羊肉,食物的香氣混合着點燃來薰趕蚊蟲的艾蒿的香味,席間還有各種歌舞和角力表演,看得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

但蘇武的心情一直好不起來。他注意到,單于的態度始終十分冷淡。

且鞮侯單于身穿便裝,懶洋洋地坐在一方繪着虎豹熊羆紋樣的皮墊上,眼睛盯着場中的表演,一根手指漫不經心地撥弄着自己乳酪盆裡的小刀。和他說話,答起來總是有一搭沒一搭,那態度一望便知是在敷衍。

蘇武向在場的匈奴貴族看去。

誰會是那個盜走石鏡的叛國逆賊呢?這兩百多名切肉大啖、披髮左衽的野蠻人,在他看來樣子都差不多,沒有哪個一望便知是中原人。

他想起皇帝說張勝認識衛律,轉頭向張勝看去。發現張勝也正在觀察與會衆人。忽然,張勝的目光停在對面稍遠處的一席人。蘇武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那邊一羣胡人正圍坐着聽一人說話,不時爆發出一陣大笑。

當中那人是誰?張勝看出什麼了?

但那羣人揹着篝火,相貌都看不太清。

這時,坐在上手的單于嘟囔了一句什麼,像是自語,但聲音卻足以讓使團衆人聽到。張勝目光倏地一跳,立刻從那羣人身上收回,轉到單于身上。只見單于晃動着手中的酒杯,對身旁一位管事模樣的匈奴人又重複了那句話。

蘇武低聲道:“他說什麼?”

張勝道:“他說:‘我們開年釀酒的酒糵,好像快沒了吧?’”

蘇武道:“他說這個幹什麼?”

張勝還沒回答,單于瞟了一眼漢朝衆人,又說了幾句話,這一次的聲音明顯大了許多。

張勝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道:“他說:‘漢朝的東西,數兩樣最好:一個是酒,一個是女人。可就這兩樣,我們不會自造。如今既無公主和親,又無酒糵相贈,真不知漢朝的誠意在哪裡。’”

蘇武忍無可忍地道:“太過分了!難道是漢朝要求着他們議和?論美酒,本就該子婿敬獻給長輩。談和親,當年烏維單于許以太子入漢爲質,以求和親,至今未能履約。他們的誠意又在哪裡?張副使,你直接對他說!”

張勝猶豫了一下,大概是在斟酌要不要照直翻譯,忽然有人冷笑一聲,用胡語說了一句話。那話一說出來,正在喧鬧的衆胡人立時都安靜了下來,都向聲音所來之處望去。

蘇武也循聲望去,聲音正來自剛纔圍坐說笑的那羣胡人中間,此時衆胡人已分了開來,只見一個胡人居中而坐,身形瘦高,頭戴一頂鷹形金冠,臉陷在陰影裡看不清,只一雙手放在光亮處,正把玩着一把切割牛羊肉的寶石匕首,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精緻的玉韘,那雙手骨節有力,指形修長,一望便知是那種既能執筆又能握刀的手。

蘇武低聲問張勝:“他說什麼?”

“我說,”不等張勝翻譯,那人便忽然改用流利的漢語道,“論道理,把女人獻出去的國家,就該知趣點。不要在這種事上小氣,否則會誤大事的。”說這話時,那人手裡依然把玩着那把寶石匕首,隨着匕首的轉動,匕首上的寶石在火光的映照下閃爍不定。

“什麼?”蘇武只覺得腦子裡嗡的一聲,猛地站了起來。

張勝在旁邊輕輕一拉他的衣袖,小聲道:“大人,鎮靜。”

蘇武怒視着那張陰影中的面孔,努力剋制了一會兒,緊握的雙手才慢慢鬆開,道:“敢問足下所言,能否代表貴國單于?”

那戴鷹冠的胡人冷笑一聲,轉向且鞮侯單于,用胡語問了一句什麼。

單于點點頭,答了一句話。

蘇武向張勝望去,卻見張勝全身一震,隔了一會兒,才道:“單于說:‘丁零王所說的一切話,都可以代表我。’”

什麼?

丁零王?!

衛律?!

那個夜焚柏樑盜鏡出逃的叛賊?

那鷹冠胡人懶洋洋地站了起來,他的臉隨之進入了光亮處。

蘇武終於第一次看清了這個引出這場天大風波的罪魁禍首。

這是一個四十多歲、鬢角已微微灰白的男人,寬額直鼻,微高的眉骨下是一雙鷙鷹般犀利的眼睛,顴骨很高,下巴結實,脣上蓄着濃密的髭鬚,左頰有一道不知何時留下的長長的疤痕,倒也不算破相,反而還使這張臉多了幾分強悍和堅忍的味道。

蘇武用詢問的目光看了一眼張勝,張勝微一點頭,低聲道:“是他。”

蘇武意外地深吸了一口氣,在他的想象裡,一個鼠竊狗盜、賣國求榮的叛賊,總該是一臉的卑怯陰鬱。而眼前這人,面對故國來使,眼裡不但沒有絲毫降將的心虛畏縮,相反充滿了敵意和挑釁。

蘇武心裡一緊,隱隱感到眼前這人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

“原來是衛騎郎,”蘇武強壓住內心的厭惡,冷冷地道,“恭喜足下高升。”

“豈敢,欽使大人同喜。”衛律漫不經心地把玩着手裡的匕首,擡了擡眼皮,斜睨了蘇武一眼,用一種極其刻薄的聲音道,“聽說大人原來是在上林苑養馬的吧?如今奉欽命,持節旄,出使異域,真是風光無限哪。”

蘇武淡淡一笑,道:“武雖不才,尚知忠義。不像某些朝秦暮楚之輩,素食朝廷俸祿,而一旦背叛,對故國的攻擊竟比敵人還不遺餘力,也不知所圖者何,算是做給自己的新主子看嗎?”

“恰恰相反,”衛律居然毫不動氣,好整以暇地道,“在下所言,正是念在君臣一場,給故主提個醒,免得做出不符合身份的事,貽笑異域。”

蘇武一愣,不明所以。

衛律走到單于面前,拿起那份禮單,念道:“‘錦繡繒帛各一百匹,絮三百斤,穀米八百斛。’欽使大人,你不覺得,這點東西拿出來,有損陛下的顏面嗎?”

蘇武怒道:“丁零王,請你說清楚,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衛律道:“足下現在官居中郎將是吧?”

蘇武道:“怎麼了?”

衛律點點頭,道:“嗯,沒怎麼。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中郎將,秩比二千石,年俸一千二百斛谷。匈奴與漢約爲昆弟之國,你們皇帝拿區區八百斛穀米就想打發他的兄弟?他的兄弟連一個使節都不如?”

蘇武一時竟被他的狡辯噎得說不出話來,這時,旁邊的張勝忽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大單于自己說過,‘我兒子,安敢望漢天子’。兄弟?丁零王恐怕是搞錯輩分了。”

砰的一聲,且鞮侯單于把手中的金盃往酒案上重重一坐,站起來一拂袖向穹廬走去。

蘇武一愕,這才明白,原來他也是懂漢話的。此前他與使團衆人交談,總是一臉木然,等通譯譯完後,才愛答不理地回上一兩句,原來是有意擺架子。

“這位就是張副使吧?”衛律轉向張勝,慢條斯理地道,“聽說張大人精通胡俗,那麼想必大人也知道,在這個地方,受到尊重的是年輕、力量和勇氣,而不是輩分。所謂貴壯健,賤老弱;壯者食肥美,老者食其餘。以輩分年齒自矜,是沒有人會買賬的。另外,有一件事你們要明白,我們單于娶你們公主,不是因爲單于喜歡爲漢家子婿,而是因爲貴國皇室拿得出手的女人,只有這個輩分的。如果貴國太后年輕貌美,敝上也會有興趣的,我們偉大的冒頓單于當年不是向貴國的呂太后提過親嗎?敝邦倒不在乎寡婦再醮,可惜呂后年老色衰,發蒼齒墮,自知非偶,只好婉言相謝了,否則倒是一樁門當戶對的好婚事啊。哈……”

蘇武怒道:“住口!衛律,你、你無恥!你說出這種話來,自思對得起你的祖宗先人嗎?!”

“祖宗先人?”衛律歪着頭看着蘇武,道,“呵呵,這可是我近來聽過的最有趣的話。足下不是平陵侯蘇建之子嗎?我還以爲你很清楚呢。”

蘇武一愣,一時竟有些摸不着頭腦,道:“清楚什麼?”

衛律嘆了口氣,道:“我父親是胡人,我祖父是胡人,我曾祖也是胡人。令尊做長水校尉時,我是他手下的‘長水胡騎’之一。大人認爲,我該怎麼說話,才能對得起我的祖宗先人呢?”

胡人?

他是胡人?!

這個舉國聲討的叛國賊,原來本就是胡人?!

衛律斜睨着蘇武,眼中寫滿了嘲弄:“怎麼,沒人告訴過你?好吧,現在你知道了,所以,以後別擺出那副正人君子的臭臉來。記住,我從來就沒有背叛過,只是回到了我真正的母國。如果一定要說背叛,只能說我投效漢朝的那段時間是背叛!”

“不管怎樣,”蘇武調整着混亂的思緒,道,“你也曾受朝廷俸祿,漢何負於你?而竟……”

“漢何負於我?”衛律忽然將手中的寶石匕首嚓地往一隻烤羊身上一插,慢慢向使團衆人掃視了一圈,目光中透出一股刻骨的寒意。

“欽使大人,你怎麼知道,”衛律的聲音冷得像每一個字都是從冰窟裡蹦出來的,“那個朝廷沒有負我?!”

宴席結束回來,蘇武吐了。

剛纔那些匈奴貴族輪番向他敬酒,衛律一直坐在那裡斜眼看着,眼裡帶着惡意的笑容。他明知道,這些人是得了衛律的授意,存心灌醉他,看他的笑話,但張勝曾告訴過他,這裡的習俗是酒到必幹,否則會被視爲對敬酒者的侮辱,所以,他只能一杯接一杯喝下。

本來他酒量還可以,但從沒經歷過這種以一敵百的陣勢,喝到後來,只覺得舌頭都麻木了,渾身每一個毛孔都散發着濃烈的酒氣。

躺在氈毯上,口中發苦,吐空的胃比原先更加難受,而頭腦也依然昏昏沉沉。看着帳中懸着的那盞發着昏黃光線的羊油燈,混亂的心緒中,不知怎麼的,他想起了一件事——那衛律自己倒沒上來趁火打劫!

對了,那逆賊今天從頭到尾就沒喝過一滴酒!

他不會喝酒?還是……酒裡有毒?

……嗐,想哪兒去了!

不能再想了,頭暈……睡了吧……

……四周灰濛濛一片,一股無形的壓力漸漸籠罩了他……

怎麼又來了?!

這是什麼噩夢?

這是哪裡?!

那種無所不在的壓力擠縮得他就像一隻困在繭中的蟲子。

太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