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峰與林煙碧對望一眼,誰也不說話。
“駕!”蕭峰低喝一聲,汗血寶馬沿着湖邊飛奔起來,朝柳莊疾馳而去。林煙碧連忙催馬急追。越走人越多,還不停地朝着柳莊的方向指指點點。蕭峰心裡怦怦亂跳,握着繮繩的手微微顫抖,手心裡全是汗。路人見他騎着高頭大馬疾衝而來,都紛紛向兩旁躲避。
蕭峰轉過一個彎,踏上通往柳莊的曲橋,遠遠地看見莊前白幔飄飛,哭聲隱隱。蕭峰心頭大震,兩耳嗡嗡作響,他飛身下馬,衝上曲橋,大步疾奔過去。他只覺兩腿發軟,腦海裡一片空白。林煙碧見此情景,也早已呆了,她幾乎是滾下馬來,跟在蕭峰之後朝柳莊奔去。
路人忽見兩個人像箭一樣從曲橋上掠去,往柳莊奔去,一時都驚得張大嘴巴,寂靜一片。
蕭峰奔到莊前,只見莊前跪着一圈人,全身素裹,哀哀痛哭,衆人自顧哭着,沒有人理會站在莊前的蕭峰。蕭峰立在那裡,向跪着的人裡搜索柳如浪,卻發現那跪着痛哭的都是女子,哪裡有柳如浪的蹤影?蕭峰心頭突突亂跳,擡頭見柳莊大門緊閉,兩條大封條交叉着封在門上,那些白衣素裹的女子圍着一香案團團跪着,往一香爐裡扔着紙錢。
蕭峰立在原地,心下一片茫然,忽然,他聽到身後傳來嗚咽之聲,他驀地轉過頭去,只見林煙碧手撐着一棵柳樹,涕淚縱橫。
“怎麼回事?”蕭峰大吼一聲,一掌拍在莊前的石獅子上,碎石紛飛,“你們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有些碎石飛到那些女子的身上,但她們彷彿絲毫不覺,連動也沒動,沒有人擡頭看蕭峰,她們依然不停地往香爐裡扔紙錢。
蕭峰長臂一伸,一把拉起一個跪着的女子,大聲喝道:“你告訴我!我四弟上哪裡了?”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抖得厲害,根本不像他的聲音。
那女子擡起紅腫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皮去,失神地道:“我哪裡知道?”她雖被蕭峰提着,卻沒有一絲害怕,彷彿她的靈魂已經出竅,剩下的只是一具軀殼。
蕭峰急怒之下,心神大亂,他想不起來這個女子並不認識他,哪裡會知道他四弟是誰?他將那女子扔回地上,猛然長嘯一聲,震得樹葉簌簌而落,路人紛紛掩耳逃奔。那些女子被嘯聲所震,彷彿才清醒過來,本能地舉起手捂住耳朵。一個女子忽然大聲叫道:“別叫了,我知道你四弟在哪裡!”
蕭峰立即收聲,向那說話的女子望去,依稀記得她就是在大理之時要嫁給柳如浪的劉小姐。
“說!”蕭峰沉聲說出這個字時,心彷彿要跳了出來。
那劉小姐全身白衣,頭上綁着的白絲帶隨風飄舞,她從人羣裡緩緩站起來,指着北面道:“蕭大俠,你四弟他……他……”她一句未了,已淚如雨下。
蕭峰全身顫抖,啞聲道:“他……他怎麼了?”
劉小姐狠狠地一咬牙,“他死了,被吊在那兒示衆!”
一時間,蕭峰只覺天地一片寂靜,眼前一陣眩暈,什麼都看不見,他高大的身影搖晃了兩下,幾欲摔倒。怎麼會這樣?不會的,不會的!他定定地看着前方,雖然眼前一片模糊,什麼也看不見。最不願意相信的預感竟成了事實,從他踏上這座橋開始,他就意料到了,他就開始害怕,可是他寧可死了也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直到有人親口告訴他,他的四弟確實死了。他呆立良久,風從莊前吹來,吹過了那座曲橋,吹向了北面。他模糊的視線裡,彷彿一個白衣公子翩翩而來,一個清朗的聲音道:“是,這座莊子也是朝延所賜,只後來我的祖上被奸臣排擠,就棄官從商,到了我這一輩,卻是棄商從武了……”
“四弟!”蕭峰大叫一聲,雙目淚水滾滾而下。去年到柳莊來時,柳如浪扶着他走過這座曲橋時所說的話還言猶在耳,如今曲橋依舊,人卻不在了。蕭峰心中悲痛難忍,仰頭向天長嘯,嘯聲悲愴之極,讓人聞之心酸。那一羣女子本只是低低哭泣,此時都大聲痛哭起來,哭聲與嘯聲相應和,驚起湖面上棲息的鳥兒,一起鳴叫着飛起,路人聽了,紛紛掩面而泣。柳家在臨安乃有名的大善之家,許多人都受過柳家的恩惠,此時聽到這悲愴之聲,也不由傷心落淚。
“蕭大哥,不要太難過了。”一個輕柔的聲音在蕭峰身後響起,蕭峰止了嘯聲,轉過頭去,只見林煙碧由丹桂扶着,站在他身後,她剛說完這句話,自己卻忍不住眼中的淚水,漱漱而落。柳如浪與她自小青梅竹馬,從前作爲她的未婚夫,她雖然不喜歡他,但她知道他的爲人,心裡其實一直當他作兄長般看待。特別是柳如浪在知道自己對蕭峰的情意後,不僅沒有橫加阻撓,反而主動退婚,處處相幫。在林煙碧心裡,已經把他當作自己的親兄長看待了。如今忽聞得他死了,心裡的難過其實不下蕭峰半分。
蕭峰見着林煙碧的淚水,像猛然醒過來一般,一陣風似地奔過曲橋,往北而去。路旁的人驚懾於他的氣勢,紛紛向兩旁讓開一條道來。前面忽然馬蹄聲響,有人催馬迎面馳來,蕭峰彷彿聽不見也看不見,只顧大步地往前走,路旁有人忍不住大聲叫道:“喂,這位壯士,前面有馬撞過來了,快閃開!”
蕭峰依然充耳不聞,一言不發大步朝北急奔。那迎面而來的馬跑得甚急,也像風一樣席捲而來。眼見兩頭的人和馬都不減速,直直地相互撞過來,路人不由大聲驚呼,忽見那馬上之人一勒繮繩,那馬長嘶一聲,前腿高高擡起,馬身幾乎豎了起來,馬上之人幾乎是滾下來一般跳下來,一個紫衣姑娘和一個藍袍少年跌跌撞撞地奔到蕭峰跟前,那紫衣姑娘腳步不穩,摔在地上,她一把撲上去,抱着蕭峰的腰,尖聲痛哭,哭聲驚天動地。蕭峰被阿紫一把抱住,他停下腳步,剛被風乾了的淚又從眼中滾下來。
“四……四哥哥……”阿紫哭得話不成音,“吊……吊在……柱子上示衆,他們不讓我放四哥哥下來……”
蕭峰聽罷,心如刀割,他一把拉起阿紫,怒目圓睜,咬牙道:“我去把他們都殺了!”一個飛躍,翻身上了阿紫的馬,朝北面飛奔過去。蕭峰雙目通紅,彷彿要噴出火來,馬蹄過處,驚得路人失聲尖叫。蕭峰狠命地打着馬往前衝,什麼也不顧了。
轉眼功夫,已奔近示衆之地,蕭峰擡眼望去,只見一個人被高高吊起,掛在柱子上,披頭散髮,身上白衣隨風飄舞,那身形不是柳如浪又是誰?蕭峰大叫一聲,眼前一黑,從馬上摔了下來,他跌坐在地上,全身發軟,幾乎沒有勇氣再擡頭看那柱子上生死之交的兄弟。
示衆場上裡三層外三層地圍滿了人,忽聽得鑼鼓聲響,一人大聲道:“大家聽着,這個人叫柳如浪,通敵賣國,罪大惡極,本應斬首,但皇恩浩蕩,念柳家先祖於我大宋有功,特賜他一個全屍,今吊屍示衆,以示天下!希天下人以……”
蕭峰又痛又怒,“霍”地站起身來,拔地而起,朝那說話之人撲去,他閃電般地從衆人頭頂掠過,一腳踩在那說話之人的頭上,那人當即腦槳迸裂,摔在地上。蕭峰一腳踩死那侮辱柳如浪的傢伙,身子繼續向上躍起,圍觀之人嚇得目瞪口呆,還沒回過神來,蕭峰已像天神一般飛上高高的柱子上,右臂一伸,把柳如浪的屍體攬在懷裡,一股冰涼的感覺傳過來,蕭峰淚如泉涌,左手一拉那吊在柳如浪身上的繩子,那繩子立即碎得像棉絮一樣,散落下來。
蕭峰抱着柳如浪的屍首落回地上,柳如浪的頭軟軟地垂在胸前,頭髮披散下來,蓋住了整張臉,在衆人驚駭的目光中,蕭峰伸手輕輕地拔開柳如浪覆於面前的頭髮,彷彿怕弄疼了他一般。頭髮開處,露出一張英俊而蒼白的臉,旁觀者中傳來一陣嘆息之聲。蕭峰垂首看着柳如浪的臉,想起他往昔的音容笑貌,想起兄弟間的情義,目中又滾下淚來,滴在柳如浪的臉上,彷彿他也在流淚一般。
林煙碧與阿紫她們也已趕到,拔開人羣,林煙碧一見柳如浪的屍首,悲痛難當,叫了聲“柳大哥!”身子再也支撐不住,撲倒在地,丹桂和江春藍邊痛哭着,邊奔過來將她扶起。林煙碧掙扎着跪到柳如浪的面前,想起往事,直哭得肝腸寸斷。
一時間人羣裡也盡是低低的哭泣之聲。
忽然馬蹄聲響,還跟着重重的腳步聲,兩隊官兵衝了出來,領頭的一人喝道:“是誰如此大膽,竟敢公然殺害朝延命官?”
蕭峰伸手拭去滴在柳如浪臉上的淚水,把他從懷裡輕輕放下,低聲道:“四弟,爲兄今日替你報仇!”他緩緩站起身來,猛然回頭,目光駭人,他一字一頓地道:“是誰害死我四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