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敗兩大強敵,玄空身形一晃,已站到楊公柏面前,手中寶杖倏然點出,心想只要將此人擒下,其餘正派中人無人率領,也就難成氣候。
楊公柏同人僕大戰之時,內力已消耗大半,這時再無抵抗之力,又驚又駭,呆立不動。
玄空的寶杖幾乎要點中楊公柏胸前,忽又聽得“嗡”的一聲琴音,頓時耳鳴目眩,不由自主收回寶杖,向後退了一步。
衆人都爲琴音所震,驚魂動魄,難以自持。有些修爲不濟的,心中砰砰直跳,癱在地上動彈不得。楊公柏也嚇了一大跳,但一回神,立馬連滾帶爬逃到人羣之中。
玄空心頭一凜:“區區一道琴音就有如此威力,此人定有絕頂修爲。可天下之中,如此高手屈指可數,又是何人到此?從未聽說有哪個高手善琴。”想來想去,覺的誰都不像。他知有大敵當前,也不便再去追擊楊公柏。
所有人都四下張望,想看看這道琴聲究竟傳自何處。上千人靜下來,默不作聲,只聽又一段琴音由遠處傳來,嘈嘈切切,抑揚不齊,嘈嘈聲似狂言疾呼,宣泄心中憎恨;切切聲如喁喁細語,傾訴心中哀怨。悠揚婉轉中,充滿着悲涼之意。忽然琴者當心一撥,七絃一音,琴聲大作,又戛然而止。
衆人心蕩神迷,曲終半晌,仍無一人出聲。良久之後,也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是天琴老人!”許多人沒聽過這一名頭,臉上現出茫然之色。
人僕神色大變,縱身躍到玄空身旁,說道:“小心!天琴先生關山潼是我主鐵佛爺的大敵,身具絕頂武功,可比田雄、法相二人厲害很多。想不到他竟還沒有死!”玄空點了點頭,心想:“單憑那一道琴音,此人修爲或許已有絕頂中期之境,的確非同小可。”隨即又聽人僕講述起關山潼與鐵佛爺之間的恩怨。
原來六十餘年前,關山潼還不是武林中人,只是一位尋常的琴師,以賣藝爲生。一日,他帶着妻兒在一間茶館內彈琴。不巧正遇見了鐵佛爺與人交戰。
那時鐵佛爺神功初成,狂妄自大,與人對敵,出手也沒有分寸。小小的茶館根本容不得他大展神威,幾拳幾腳過後,頂棚就塌了下來,砸死了關山潼的妻兒。關山潼自己僥倖活了下來。
從此以後,關山潼一心只念着復仇。說來他也是個武學奇才,三十歲纔開始修煉武功,十年間就練就絕頂武藝。藝成之時,他闖蕩江湖,第一件事就是找鐵佛爺報仇。可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關山潼雖然厲害,卻仍不及鐵佛爺這等曠世絕倫的人物。一番劇鬥之下,關山潼敗下陣來。鐵佛爺問清緣由,才知當年自己無意之間就害的此人家破人亡,不禁心中懊悔,又將此事引爲平生恨事之一。鐵佛爺留下關山潼的性命,更告訴對方可以隨時報仇,自己必讓他三招。
玄空咂舌稱奇,又聽人僕道:“你可不要輕敵,此人數十年前雖不是鐵佛爺的對手,可誰又知道這些年他武功有何進境?”玄空點頭稱是。
這時衆人讓出一條道來,只見山寨門外,有四個琴童擡着一張木板,木板之上端坐着一位風燭殘年的老者。此人身前擺一張琴,他雙手正搭在琴絃上。
五個人緩緩走來。待走近,衆人看清,這老者臉色蠟黃,滿是褶皺,骨瘦嶙峋、形如枯槁。雙腿捲曲,下身已經癱瘓。左眼眶空洞,沒有眼球,右眼眼瞳渾濁,白中發黃,顯然也得了極重的眼疾,估計視力所剩無幾。
衆人心想:“武學深湛之士,一般都面色紅潤,神氣十足。如此行將就木之人,能有多高強的武功?”卻不知曉,這關山潼常年處於憂鬱憤恨之中,心境奇差,哪怕有再高深的內力,也無濟於事。
五人走到校場之上,只聽關山潼一聲大笑甚是悲涼,隨後說道:“鐵井生!老魔頭!你還記的我關某人嗎?”
玄空運腹語說道:“哼!關山潼,想不到你還活着!”
關山潼聞見聲音,點了點頭,似乎已認定對面就是鐵佛爺。又是一聲大笑,嘔啞嘲哳,甚是難聽,與他悠揚的琴音有霄壤之別。笑聲止息,關山潼悲聲道:“我關某人於世間無牽無掛,本早該離去。你可知我苟活四十餘年所爲何事?”
玄空答不上來,只得不說話。關山潼道:“只因爲我知道你鐵井生命硬的很,沒那麼容易死。果不其然,四十年了,你這老魔又重出江湖。今日我找上門來,就是要報殺妻殺子的大仇!”
玄空無言以對,仍不說話。可衆多左道之士卻坐不住了,見這關山潼身有重疾,更加輕視於他。有人出言譏諷:“老東西,你這是來送死的嗎?”有的嗤笑起來。一時間紛擾嘈雜,喧譁聲四起。
關山潼目不能視,耳力則十分靈敏。他心中只有對鐵佛爺的憎恨,聽見旁人嘲諷,也不動怒,淡淡地道:“爾等宵小之輩,以爲我身患重疾,就報仇不得?錯了!錯了!你們四肢健全,耳聰目明,難道就是他鐵井生的對手?”
衆人又想:“你身子完好之時,尚不是鐵佛爺的對手,這時下肢癱瘓,難道武功反而更強了?”喧叫聲越來越響,譏諷之言此起彼伏。
關山潼嘿嘿冷笑一聲,道:“蠢不可當!我的腿是我親自打折的,我的眼是我親自刺瞎的。這條舌頭若非今日要與鐵井生對答,早也該割去了。這對耳,若非今日要聽他鐵井生說話,也早該刺聾了。斷去五感,琴音方能純粹!”
衆人不明所以,只以爲關山潼已經瘋了,不禁羣相聳動。玄空聞聽此言,心有所悟,又隱隱感到一絲威脅。
只聽關山潼又道:“鐵井生,我這幾十年來痛定思痛,終於發覺我報不了仇的原因。你道爲何?”
玄空哪裡猜的出,兀自默不吭聲。關山潼道:“只因我以己之短,攻彼之長!我本是一介琴師,所善音樂,而你本就是江湖中人,所善武學。我竟棄去音樂,轉而修煉武學復仇,焉有不敗之理?今日我便已我之長,攻彼之短,你可敢聽我吟奏一曲?”
玄空驀然醒悟,暗道:“不好!此人果然有大智慧,他竟已洞悉金鐘不滅身最大弱點所在。鐵佛爺石人之軀,萬萬不能自行運轉真氣,唯有依靠金鐘不滅身。此功以外力做引,而聲音無形無質,更無外勁之說。他將內力化在樂曲之中,金鐘不滅身就毫無用處了。是以先前他那一道琴音,我都抵禦不住。”
關山潼接着說道:“我有一無名曲子,只有八個音階,你敢不敢聽?”他心知鐵佛爺心高氣傲,如此當面邀戰,對方絕無拒絕之理。
衆目睽睽之下,不容玄空半分怯戰。他只得爽快地說道:“一首曲子罷了,有何不敢?”
關山潼面帶微笑,點頭道:“好!當年你曾說讓我三招,是也不是?”
玄空道:“老夫從不食言!”心中卻想:“我只聽他彈上三聲,立馬就砸毀他的琴。”
關山潼一張老臉現出喜色,皺紋如溝壑一般縱橫交錯,甚爲難看。他又點頭說道:“我這曲子威力極強,未免殃及旁人,你我去山陰面的谷中一斗如何?”玄空道:“如此甚好!”
關山潼不再言語,四個琴童將他擡起,向山寨外走去。玄空拄起手杖,相距百步,跟在後面。人僕、天地二煞、呂若海、夏天成等左道之士緊隨其後,正派中人也不願錯過此戰,跟在最後方。
一大羣人走到登龍峰腳下,由山坳間穿行,嗚嗚泱泱、浩浩蕩蕩。轉過山陰面,果見前方有一處山谷。谷外雲迷霧鎖,深壑幽秀,谷兩側山石峭立、蒼松覆壁,谷內靜僻幽深,乃是一處與世隔絕的好地方。
關山潼聽見身後腳步聲錯雜,也知有大批武人跟隨。行到山谷口,他朗聲言道:“衆位,關某人這曲子甚爲兇險,隨行入谷者必死,可別說我沒事先提醒。”
玄空知他所言不虛,轉身對左道衆人說道:“諸位約束門人,不可擅自入內。”衆人齊聲答道:“是!”
隨後,他獨自走進谷內,只見裡面像是一個葫蘆,三面環山,唯有谷口可供進出。又瞧四個琴童將關山潼放在谷中一片空地上,便匆匆離去。玄空走到關山潼身前,與他相對而立。
關山潼長嘆一聲,道:“六十餘年了,我妻兒若當年沒死,我關家也該兒孫滿堂了吧。”忽然神色變的無比猙獰,厲聲道:“鐵井生,這都拜你所賜!今日我要殺你爲妻兒報仇!”
玄空心想此人一生活在仇恨之中,委實太過悽苦,今日無論如何結果,他日後也活不久了。不妨說幾句道歉的話,讓他稍感寬慰。想到此節,便低聲道:“當年誤殺你妻兒,確是老夫的過失。但老夫於世間還有恩怨未了,暫不能爲你妻兒抵命,得罪了。”
此言一出,關山潼怔了一怔,跟着冷笑起來,說道:“想不到你鐵井生口中也能說出這番話。唉!”他隱隱感覺哪裡不對,但一想到大仇即將得報,又不願深思,沉吟片刻,說道:“今日不論結果,這段恩仇了結了。”
關山潼說完,一把推開身前的古琴,由身後掏出一支嗩吶。玄空心中驚詫,全沒想到他竟不用古琴,而去用嗩吶奏曲。嗩吶音色高亢嘹亮,但卻嘈雜刺耳,相比其他樂器不免少了些風雅。似關山潼這等琴師,歷來不屑於用此奏樂。
谷中除他二人,還有一些正派中人不聽勸阻,執意入谷瞧瞧熱鬧。這些人見此一幕,不禁啞然失笑。有人道:“看來這老兒是要給鐵佛爺送終!”另一人道:“不錯!嗩吶一響,這鐵佛爺不死也得死。”“哈哈哈!”餘人大笑起來。
玄空凝神備戰,一點不敢掉以輕心。只聽一道嘶嚦的聲音響起,似鷹唳、似雞啼,似鴉叫、似鳳鳴,聲音尖銳刺耳,淒厲之至。關山潼雄渾無比的內力已融進聲樂之中。
玄空頓感天旋地轉,頭暈眼花,腦袋彷彿要炸開一般。一瞬間,他明白了對方兩大用意。嗩吶之聲在衆樂器中最爲悲涼,且聲音似把刀子,穿透力極強,直徹聽者心扉。而山谷之中回聲四起,使得這首悽愴之曲威力倍增。他原想只待關山潼奏到第三個音階,就將其打斷。哪知一聲之後,自己已再無反抗之力。
關山潼第二聲響起,如鬼哭,如狼嚎,其中所蘊含悲憤之情,已非人世間所有。玄空深受其感,沒來由地涌上一股悲意,希望、自信、愛慕、感恩、歡樂、勇氣被一點點剝離,隨之憎恨、悽苦、憤怒之情紛至沓來。他只暗叫一聲:“我命休矣!”最後一絲神智已蕩然無存,全然沉浸在過去悲傷的記憶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