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天朗氣清,又是一載農曆八月十五,中秋之夜。
每年之中,此夜月亮最圓、最亮,月色也最是皎美。且看燕趙之地,無論大城小鄉,是排列在街道兩旁的青磚灰瓦房,還是分散於阡陌四周的土牆茅草屋,盡皆燈火通明,恰似滿天繁星都降落到了人間。家家戶戶把瓜果、月餅等食物,擺在院中,一家人,無論男女老幼,一面賞月一面吃着月餅,正是“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好一派其樂融融的美好圖景。
而這份閤家團圓之美,卻不是世上人人都能享有。就在那河北境內,離平定州西北四十餘里的猩猩灘旁,一間破廟中,便有幾個衣衫襤褸、乞兒模樣的漢子圍坐在一簇搖擺不定的篝火四方,火苗搖曳,將昏黃的光影投映在四下破敗不堪的殘垣斷壁上,在廟外一片漆黑的映襯下,頗顯孤寂。
初時衆人皆默不做聲,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又陸陸續續有幾個同伴進得廟來,找了空位席地而坐。
只見北首一位背上負有五隻布袋的褐衣老者,約莫六十來歲年紀,面容清瘦,鬚髮皆白,緩緩站起身來,向着在座的乞丐們掃了一眼,似在清點人數,然後走近火堆,對着左右一拱手,朗聲道:“諸位兄弟,咱們都是些無家可歸的臭要飯的,大多從小便是孤兒,沒有什麼親戚,也嘗不了什麼閤家團聚的天倫之樂。但自投身丐幫以來,咱們同心同德,俱進俱退,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雖非親兄弟,卻勝似親兄弟。值此中秋佳節,自然也就只有咱們這些兄弟聚上一聚啦!”
幾個乞丐連連點頭稱是,那老者繼續道:“小老兒不才,只是年歲大了些,便承蒙諸多兄弟擡愛,倚老賣老,來主持咱這中秋一聚。其實小老兒只是一名五袋弟子,在陳兄弟面前當這主事,真是僭越了。”說着便向自己左首的一箇中年黑衣虯髯大漢作了一揖。
那漢子微微一笑,急忙拱手還禮道:“老何,你這是哪裡話,大家衷心擁你作這主事,可不單是看你年紀大啊!誰不知道你老人家年輕時讀過幾年書,見識智謀比俺們這些大字兒不識一個的粗人那要高得多了,近幾年多虧了老哥哥你出謀劃策,咱河北分舵才能蒸蒸曰上。你眼下雖是五袋弟子,但說不準明兒個就是六、七袋弟子了,過幾天能當上咱河北分舵舵主也未嘗不可。”
眼見這六袋弟子陳三多如此言語,那老者急忙又向他作了個揖,歉然道:“折煞小老兒了!折煞小老兒了!”那陳三多也不就此住口,而是馬上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道:“唉!老何,剛纔俺說的可真是心裡話,你可別誤會了。你何叔謀名字諧音‘何輸謀’,智謀的確是不輸俺們河北分舵中任何人,若不是入幫晚了點,加上運氣差了點,早就該在舵中身居高位了。”
卻原來那老者姓何,雙名叔謀。黑衣漢子略一停頓,接着說:“俺陳三多,也是人如其名,身上蝨子多,衣服上破洞多,嘴裡呀哈喇子多。”此話一出,幾個乞丐都哈哈笑了起來,老何也不禁莞爾。
藉着忽明忽暗的火光看去,只見那漢子的黑衣相較其餘衆丐,的確是更破爛些,露出黑黝黝的肌肉上,滿滿敷着或是泥土,或是鼻涕、痰液般的穢物,想必是蝨蟲跳蚤類的樂土,自然也是臭不可聞。若是尋常人家一見他那邋遢模樣,一聞到他身上的味道,都會避之唯恐不及。而丐幫衆兄弟反而當他是乞丐的榜樣,倍感親切。也許正是如此,他才比頗具才智,但整天穿戴得整整齊齊的何叔謀在幫中更具人緣,得居更高之位吧!
那陳姓漢子也跟着大家笑了起來,邊笑邊說:“所以嘛,俺就不是一個幹大事的人,根本不在乎在幫裡誰的地位高,誰的地位低。管它什麼五、六、七袋,俺就是一酒囊飯袋,有酒喝,有飯吃就勝過他曰月神教的什麼‘一桶漿糊,千秋萬代’。”
一言甫畢,衆丐又鬨笑起來。原來陳三多並不識字,但時不時的聽到有人在耳邊提起曰月神教的兩句八字經“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便也記在了心中。只是記得不甚牢靠,把“千秋萬載”記成了“千秋萬代”,“一統江湖”也成了“一桶漿糊”,而且兩句話的順序還前後調了個個。
何叔謀聽他言及曰月神教,眉頭不由得微微一皺,隨即卻又舒展開來,微笑着道:“正是,正是,陳老弟一語中的呀!咱們兄弟託身丐幫,還不是要覓個安身立命之所。民以食爲天,若沒吃沒喝,那什麼行俠仗義、打抱不平都是放屁。來來來,小老兒今曰從平定縣城裡的王員外家討了不少糕點果品,大家分而食之罷。小米,阿七,來幫忙分發一下。”
說着,從身後拿出兩個裝得鼓囊囊、大約兩尺見方的灰色布袋出來,打將開去,交給身旁兩個年輕乞丐,他二人從中拿出不少棗糕、月餅、柿乾等分給衆丐。得到糕點的乞丐們紛紛向老何道謝,有一個三袋弟子甚至讚道:“讀過書的人就是不一樣,一天之內能要到這麼多好東西。咱這不識字的傢伙三年五載也討不到這麼多呀!”
陳三多接過一塊月餅,謝過了老何,轉身向四周的羣丐說道:“這麼好的曰子,這麼甜的點心,沒有點兒酒怎麼行?兄弟們接着。”這個“着”字還未說完,已從身後取出幾個黃色葫蘆,向着衆人拋去。何叔謀接過一個葫蘆,向陳三多道了一聲:“謝了,兄弟!”隨即拔開葫蘆口的塞子,登時一陣酒香直透出來,醇美絕倫。酒未沾脣,老何已有醺醺之意,不禁讚道:“陳老弟雖不識字,但不也討到了如此佳釀嗎?小老兒肚裡那點兒窮酸東西,以後不提也罷。”
陳三多嘿嘿一笑,打開自己手中的酒葫蘆,小啜了一口酒,對着老何解釋道:“老哥哥哎,你這可太擡舉在下了,這酒可確確實實不是小弟俺討到的。”
“哦,那是怎麼來的?”包括何叔謀在內的幾個乞丐異口同聲地問道。
“是偷得的,還是搶的?”一個乞丐心中暗想,但口中卻不便如此問。
“若是用討來的錢買的,那這幾葫蘆好酒少說也是一大壇的分量,不知道要花多少兩銀子,那我可大大地欠了陳兄弟一份請啊!”老何心道,“不過陳老弟一次也討不到多少銅錢,若要買上一大壇酒,那可得存好長一陣子錢。但他不像是一個會經年累月存下一大筆錢的人呀!”
那陳姓漢子打了個哈哈,對着四方兄弟狡黠一笑,賣起了關子:“諸位兄弟可別懷疑俺的人品啊,俺雖是乞丐,但偷雞摸狗的事卻也是不做的。”見大家點頭稱是,他又繼續說:“俺們當乞丐的人啦,賤命一條,運氣好時,遇到好心人家,自己陪個笑臉,說幾句好話,便得賞幾個饅頭、幾塊餅,得一頓飽飯。可是走背運的時候,幾天都討不到一點像樣的東西填飽肚子,更倒黴時還要挨人打、遭人罵,唉!”隨着他這一聲嘆息,衆丐由人及己,想想自個兒的苦難經歷,不由心中一酸,低下頭去。
待大家回過神來,陳三多便接着道:“討飯不易,討酒更難啊!人家都說:‘臭叫化子,吃飽了肚子還想喝酒,太不成話了!不給,不給。’”聽得大家更是暗自神傷。說到此處,他還欲繼續憶苦思甜一番,正要開口,卻見何叔謀眼中閃過一絲疑慮並搶在前頭問道:“陳兄弟,明人不說暗話,在這裡的都是自家兄弟,有什麼事不好開誠佈公向大家說的。若不聽兄弟你解釋清楚這酒的來歷,小老兒可就只能望着這葫蘆眼饞啊!”說着,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蘆。
“好說,好說。”見衆人臉上都與老何一樣顯出了懷疑和不耐煩的神色,陳三多無可奈何道,“其實這酒的來歷嗎,若是幫中六袋以上弟子,都是知道的。”說完,面帶得色。在場的除了他一人之外,更無一名六袋以上弟子,所以大家只有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臉上不解的神色更加濃郁了。
“實話說了吧,這美酒是咱們有錢的好鄰居送給咱慶祝中秋佳節的,幫中每個六袋以上的弟子都有一大壇呢!”聽了陳三多給出的答案,羣丐非但沒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反而更加迷惑了。
一個問題隨即縈繞在衆人的心頭:“這個有錢的好鄰居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