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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崔百泉如此反應,黃眉僧輕嘆一聲,道:“唉,老衲曾有一件親身經歷,不妨說將出來,供各位參詳。四十五年前,老衲剛出道不久,護送一位任滿回籍的京官和家眷,從汴梁回山東去。在青豹岡附近的山坳中,我們遇上了四名盜匪。老衲當時年少氣盛,沒什麼慈悲心腸,一出手便是辣招,使出金剛指力,都是一指刺入心窩,連斃四名匪徒。”
“老衲當即志得意滿,大吹自己的金剛指如何了道。就在此刻,有兩人騎着花驢從路旁經過。我轉頭看去,見一匹驢上坐的是個全身縞素的中年婦人,另一匹驢上也是個服着孝的少年,儒雅俊朗,卻指摘我的金剛指力。”
黃眉僧的出身來歷,連保定帝兄弟都不深知。但他在萬劫谷中以金剛指力劃石爲局,陷石成子,和延慶太子搏鬥不屈,衆人均十分敬仰,而他的金剛指力更無人不服,這時聽他述說那少年之言,均覺小小孩童,當真胡說八道。唯獨東方不敗暗自想:“這孩子天不怕,地不怕,倒是像極了小時候的自己。”
不料黃眉僧輕輕嘆了口氣,接着道:“當時我聽了雖然氣惱,但不想和一個黃口孺子計較,只向他怒目瞪了一眼,也不理睬。卻聽得那婦人一口道破我的師門淵源,還說我的金剛指力只三成火候。一聽之下,我自然又驚又怒,大不服氣,便要她和我比試比試。那少年勒住花驢,想過來與我交手,卻被那少婦制止了,兩人騎驢便走。”
“我卻不服,縱馬追了上去,出口揚鞭挑釁。那少年實在忍耐不住,回身一指,蕩飛我的馬鞭。這一下可將我嚇得呆了,他這一指指力凌厲,遠勝於我。那婦人道見少年出了手,便叫他了結我的姓命。那少年道勒轉花驢,向我衝過來。我伸左掌使一招‘攔雲手’向他推去,突然間嗤的一聲,他伸指戳出,我只覺左邊胸口一痛,全身勁力盡失。”
黃眉僧說到這裡,緩緩解開僧袍,露出瘦骨嶙嶙的胸膛來,只見他左邊胸口對準心臟處有個一寸來深的洞孔。洞孔雖已結疤,仍可想像得到昔曰受創之重。所奇者這創口顯已深及心臟,他居然不死,還能活到今曰,衆人都不禁駭然。
黃眉僧指着自己右邊胸膛,說道:“諸位請看。”只見該處皮肉不住起伏跳動,衆人這才明白,原來他生具異相,心臟偏右而不偏左,當年死裡逃生,全由於此。
黃眉僧縛好僧袍上的布帶,說道:“似這等心臟生於右邊的情狀,實是萬中無一。那少年見一指戳中我心口,我居然並不立時喪命,將花驢拉開幾步,神色極是詫異。那婦人當即斥責兒子辱沒了姑蘇慕容家的名頭,然後我就暈過去了。”
崔百泉顫聲問道:“大……大師,以後……以後你再遇到他們沒有?”
黃眉僧道:“說來慚愧,老衲自從經此一役,心灰意懶,只覺人家小小一個少年,已有如此造詣,我便再練一輩子武功,也未必趕得上他。胸口傷勢痊癒後,便離了大宋國境,遠來大理,託庇於段皇爺的治下,過得幾年,又出了家。老僧這些年來雖已參悟生死,沒再將昔年榮辱放在心上,但偶爾回思,不免猶有餘悸,當真是驚弓之鳥了。”
段譽問道:“大師,這少年倘若活到今曰,該有好幾十歲了吧,他就是慕容博嗎?”
黃眉僧搖頭道:“說來慚愧,老衲不知。其實這少年當時這一指是否真是金剛指,我也沒看清楚,只覺得出手不大像。但不管是不是,總之是厲害得很,厲害得很……”
衆人默然不語,對崔百泉鄙視之心都收起了大半,均想以黃眉僧這等武功修爲,尚自對姑蘇慕容氏如此忌憚,崔百泉嚇得神不守舍,倒也情有可原。
崔百泉說道:“黃眉大師這等身分,對往事也毫不隱瞞,姓崔的何等樣人,又怕出什麼醜了?在下本來就要將混入鎮南王府的原由,詳細稟報陛下和王爺,這裡都不是外人,在下說將出來,請衆位一起參詳。”他說了這幾句話,心情激盪,已感到喉乾舌燥,將一碗茶喝得碗底向天,又將過彥之那碗茶也端過來喝了,才繼續道:“我……我這件事,是起……起於十八年前……”他說到這裡,不禁往窗外望了望。
他定了定神,才又道:“南陽府城中,有一家姓呂的土豪,爲富不仁,欺壓良民。我柯師哥有個朋友遭他陷害,全家都死在他手裡。”
過彥之道:“師叔,你說的是呂慶圖這賊子?”
崔百泉道:“不錯。你師父說起呂慶圖來,常自切齒痛恨。你師父向官府遞了狀子告了幾次,都被呂慶圖使錢將官司按了下來。你師父倘能動動軟鞭,要殺了這呂慶圖原不費吹灰之力,但他在江湖上雖然英雄氣概,在本鄉本土卻有家有業,自來不肯做觸犯王法之事。”
“我崔百泉可不同了,偷雞摸狗,瓢舍賭錢,殺人放火,什麼事都幹。這一晚我惱將起來,便摸到呂慶圖家中,將他一家三十餘口全宰了個乾淨。可在一座小樓一間書房之中,見一對男女正並肩坐在桌旁看書,那男子四十來歲年紀,相貌俊雅,穿着書生衣巾。那女的年紀較輕,背向着我,瞧不見她面貌。”
“我一口氣殺了三十幾個人,忽然見到這對男女,覺得有些古怪。呂家中的人個個粗暴兇惡,怎麼忽然鑽出這一對清秀如斯的男女來?我有點奇怪,倒沒想動手就殺了他們。卻聽得他們在討論什麼‘從龜妹到武王’的。” щщщ⊙ TTkan⊙ C ○
段譽聽到“從龜妹到武王”六字,尋思:“什麼龜妹、武王?”一轉念間,便即明白:“啊,是‘從歸妹到無妄’,他們在談《易經》。”登時精神一振。
只聽崔百泉又道:“我聽他夫婦二人講論不休,說什麼烏龜妹子、大哥、姊姊,不耐煩起來,便大聲罵他們。不料這兩人好像都是聾子,全沒聽到我的話,仍目不轉睛地瞧着那本書。”
“我又繼續罵,正要舉步上前教訓他們,卻見那男的忽然笑着說什麼‘這一步可想通了’,順手抓起書桌上一個算盤,不知怎樣,三顆算盤珠兒突然飛出,我只感胸口一陣疼痛,身子已然釘住,再也動彈不得了。”
段譽心道:“大哥?姊姊?啊,那是‘大過’、‘既濟’。”跟着一驚:“這二人說的明明是‘凌波微步’中的步法,只不過位置略偏,並未全對。難道他們和神仙姊姊竟有什麼關聯?”
言念及此,忍不住向東方不敗望去,只見她臉色如常,沒什麼波瀾起伏,渾不在意對這二人的描述,便覺是自己想多了。
崔百泉繼續回憶:“這兩人對我仍不加理會,自顧自談論他們的小哥哥、小畜生,我心中可說不出的害怕。在下匪號‘金算盤’,隨身攜帶一個黃金鑄成的算盤,其中裝有機括,九十一枚算珠隨時可用彈簧彈出。可是眼見書桌上那算盤是紅木所制,平平無奇,中間的一檔竹柱已斷爲數截,顯然他是以內力震斷竹柱,再以內力激動算珠射出,這功夫當真他奶奶的了不起。”
“這一男一女越說越高興,我卻越來越害怕。我在這屋子裡做下了三十幾條人命的大血案,偏偏僵在這裡,動是動不得,話又說不出。這兩個多時辰,真比受了十年二十年的苦刑還要難過。直等到四處雞啼聲起,那男子才笑了笑,叫那女的走。”
“那女子卻早已知道我的匪號和姓名,而那男子則說下次遇見我就要取我姓命,因爲我罵了他們。二人說着收起了書本,跟着那男子左掌迴轉,在我背心上輕輕一拂,解開了我穴道。這對男女就從窗中躍了出去。我一低頭,只見胸口衣衫上破了三個洞孔,三顆算盤珠兒整整齊齊地釘在我胸口,真是用尺來量,也不容易準得這麼釐毫不差。喏喏喏,諸位請瞧瞧我這副德行。”說着解開了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