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水已經不記得自己曾有過幾次能像這樣與無涯子肩並着肩的經歷。明明是尋常巷陌,明明已近秋後萬物蕭條,甚至四周的建築已經破爛得降了她的格調,但她心裡卻是無限的歡喜。
微微側頭便可以看見無涯子線條清晰的下顎,還有他那一襲青衣。想到這裡李秋水竟抿脣偷偷笑了起來。
當然,這一些女兒家的情懷無涯子是並沒有察覺的。他只是照着自己那些斑駁的回憶試圖尋找一戶人家。等到了記憶的位置卻發現,庭院空空,房屋破敗看起來根本不像是有人居住。
“呵呵……”無涯子不禁莞爾,“沒準那戶人家早就搬走了也不一定。”他在原地佇立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才搖了搖頭轉身要走。
“師兄?回去了麼?”李秋水有些如夢初醒之感。
就在此時,一個過早顯現老態、臉色蠟黃的中年婦女佝僂着腰緩緩地與李秋水擦肩想要往門裡走。這讓李秋水厭惡地往後退了一步,她甩了甩袖子,想要拍掉那些莫須有的灰塵。
“大娘?”無涯子試探着喊道。
“你是?”那個老婦慢吞吞地轉過身眯着看看向無涯子,試圖將他看得更仔細些。
無涯子笑了起來,他上前一步拉着老婦的手,“大娘還記得我麼?大概是在十七年前,你兒子生病了,我找的一個小姑娘給他看病來着!”怕老婦聽不清,他又大聲地重複了一遍,這一回老婦才堪堪聽懂。她衝着無涯子看了很久,才大笑着說道,“記得記得!沒想到你這個娃娃長得這麼俊了!”說了,她又朝無涯子身後的李秋水伸出手,但是李秋水退後一步,避開。老婦看着自己枯黃嵌着塵土的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才道,“姑娘也長得水靈了。你們成親了吧?”
此言一出,李秋水笑得嫵媚。她想親近老婦,也朝她走近了些但終究沒有朝她伸出手。但是無涯子倒是不介意地拍了拍老婦的手,笑道,“她不是當年那個姑娘。不過,我的確要跟當年那個姑娘成親了!”
聽了這話,老婦很寬慰地笑了。彷彿她臉上的每一條皺褶都舒展開來,她笑言,“我當年就覺得你們兩個合適!真的!”
無涯子抿脣笑着,眉宇間洋溢着幸福的氣息。
“大娘不清我們進去坐坐麼?令郎近來可好?沉痾有否復發?”無涯子波瀾不驚地朝那間破敗的屋子瞥了一眼。看着屋子破敗的樣子,可見老婦的潦倒。難道那小子長大了就忘了孃親,竟捨得如此刻薄自己的親孃。
老婦侷促地將手在身上粗布衣裳上擦了擦,才說,“屋子裡寒酸,我怕弄髒你們的好衣裳。至於我兒……不提也罷,不提也罷……”老婦說着說着便帶上哭腔,她垂頭打開大門,趁着轉身的功夫偷偷抹了把眼淚。
“進來坐吧!”
入得房間,一陣腐爛的惡臭混合着藥湯的苦香的氣味便迎面而來。薰得李秋水以袖掩鼻,坐立不安又不想在無涯子面前表現出自己的厭棄。
這小小的一間房,可真正是家徒四壁。放眼看去除了一個竈臺,一個桌子兩張牀,已經什麼多餘的物件都沒有了。老婦想招待無涯子和李秋水,但卻連一個可以讓他們落坐的地方都沒有。
“他……怎麼了?”無涯子直直地看着躺在靠牆的那張牀上的年輕男子。他消瘦得就像是在骷髏上附了一張人皮,那陣腐臭便是從他的身上散發出來的。
老婦沒有回答,只是轉過頭偷偷抹了把眼淚。
無涯子走過去,掀起蓋住那男子身上的跟破布似得薄被。薄被下的景象看然看着都覺得心驚肉跳。那男子一邊的腿上皮肉漸漸腐爛,隱隱可見白骨但卻筋骨具在。而另一條腿可是真真正正只剩下白骨,筋肉盡失。
“這是……誰……乾的?”無涯子將薄被再度慎重地蓋了回去,順手替那個男子把脈。脈象微弱,且帶着異常的波動,可見他曾經中毒卻餘毒未清。
老婦沒有說話只是抿着嘴拼命搖頭。
“你怎麼了?有話就說啊!”李秋水慢條斯理地打理着衣袖,微睜着美目橫着老婦。
老婦像是忍不住了,終是哇得一聲哭了出來。
她哭訴道,“是山上的人乾的!是那個什麼什麼宮的宮主幹的!他不是人!不是人!他要我們每隔十五天便獻上一個年輕力壯的青年給他試藥……他怎麼可以這麼殘忍!?他就竟是不是人生人養的呀!”
“是不是……靈鷲宮宮主?”李秋水像是來了興致。
“對對!就是那個魔鬼!”老婦瞪着沾滿渾濁老淚的眼睛,惡狠狠地咒罵着,“那個殺千刀的宮主不得好死!”
“呵!”聽了老婦的話,李秋水禁不住輕笑出來。
“請……別這麼說好麼?”無涯子閉起眼深深吸了口氣。片刻後,他輕聲開口,“麻煩您去通知鎮子上其餘的受此苦難之人,就算讓他們統統都去運來客棧,我替他們診治。還有令郎的這雙腿是保不住了,若想保命便須得將腿鋸了。”
………………
夜已深,無涯子在問診完最後一個病人後,疲倦地放下挽着的衣袖。
“呵呵,最近師姐倒是下手輕了不少,下毒也不出人命了。”李秋水斜睨着疲憊地坐在藤椅上的無涯子。見無涯子不語,她又開口,“事實擺在眼睛,現在師兄該不會認爲師姐生性純良,天真無邪,並不會下次毒手吧?就像是我們一路上看見的那些個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妖魔鬼怪打着靈鷲宮的名義燒殺搶掠,你說他們可能是狐假虎威。”
無涯子蹙眉看着李秋水,心情沒來由的煩躁。他檢查過,那些橫遭毒害的人當中不少人身中的便是經過巫行雲改良過的□□,藥性迅猛,霸道非常。
“秋水師妹,我要休息了,你也早些回房罷。”無涯子嘆了口氣,整個人完完全全地癱坐在寬大的藤椅上。
李秋水也沒有覺得意外,冷哼一聲,甩了甩袖子轉身就要離開。
“對了,我明日一早就上縹緲峰去取藥,若要是還有人來,請你先替我擔待着。”
李秋水沒有回答,只是冷眼斜看着屋內的男子。
他總是做着與他身份不合的事情。
如果一切倒回到二十年前,如果他的父親沒有出變故,現在的他一定是國家的棟樑之才。那麼,這就叫做胸懷天下,憂國憂民。
但是以他現在的身份——逍遙派掌門人來說,那不合適。現在的他只能被稱作——婦人之仁。
這世上芸芸衆生,單憑一己之力又豈能救蒼生於苦難?
不過,就這一點也倒順了她的意。
次日上午,巫行雲照常在天機閣內練功卻聽見小余說無涯子已經返回別有洞天,她的心裡突然間產生一種巨大的失落,就像是迷失了目標的空虛。儘管如此,她還是想立刻見到他。提氣丹田,巫行雲拉着裙襬就朝別有洞天飛奔而去。
巫行雲到的時候,無涯子正在留雲閣內的丹藥房內。
那日陽光正好,擡起頭天是純粹的藍,卻讓人睜開不眼睛去看。飛鳥掠過,留下一閃而過陰影和繚繞在耳邊的鳥啼。
兩個人只隔了一扇門的距離,很多時候正是這樣看似渺小的距離隔絕了兩個人所有的可能。
無涯子默默地轉過身收攏握拳的手收進寬大的衣袖,巫行雲急匆匆地喘着氣帶着些不安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襟。
“行雲。”無涯子輕喚。
巫行雲推開門,大步跨了進去。眼前的男人突然令她陌生,說起來他們有多長時間沒見面了?他不再是以前那個瘦高清雋的少年,光是嗓子都變得讓人一聽便怦然心動。可就是這樣的人,周身卻散發着某種疏離的氣息。
巫行雲站在無涯子面前擡起頭仰視着,從沒有發現他們之間竟有這麼大的差距。
“你終於捨得回來了麼?”爲了不表現出自己的慌亂,她變得更加盛氣凌人。
“行雲……”男人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意,他蹲下身寵溺地伸手摸了摸眼前人的臉蛋,珍視地不敢用上半分力道。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是一點沒有變。無緣無故地他生出一種恐慌,自己會在她的面前老去,死去,而多年之後的她依舊如斯。
“抱一抱好麼?”無涯子看着巫行雲,一雙鳳眼流轉出絲絲的風情。
“?”巫行雲有些詫異,她遲疑着點了點頭。
這一個擁抱很緊,傾注了很多不明朗的感情。
一瞬間,兩個人都有些恍惚,分明是兩個最親近的人,但卻又覺得如此陌生,好像一切都不對了。
“行雲,你還喜歡我麼?”無涯子輕聲地問着,像是呢喃。
巫行雲頓了頓,才點頭。
“那你呢?”
“嗯。”
“什麼意思?”
“傻瓜!”無涯子看着巫行雲笑得有些疲憊。
“你拿這麼多藥材要做什麼?”隔得這麼近,巫行雲自然聞到了無涯子身上透出的藥香,“受傷了?”她伸出手,想去搭無涯子的脈象。
“如果我受傷了?”無涯子避開了她的手,但一雙眼睛卻留在她的身上。
“我給你治。”巫行雲接口,“你到底哪裡受傷了?”她皺着眉,伸手扶住他的臉。
“那如果受傷的不是我,而是別人呢?”無涯子笑了笑,將巫行雲的小手拉下,攥在手裡。
“別人的死活與我何干?”巫行雲嗤笑一聲,回答得自然而然。
無涯子側過臉輕笑一聲,接着又問,“那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人……是你的屬下?”
“怎麼?”巫行雲挑眉反問,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丁春秋收編了那些妖魔鬼怪,算起來他們的確算是靈鷲宮的下屬。
“爲什麼縱下行兇呢?”無涯子又問。
其實巫行雲並不明白無涯子究竟在講些什麼,但是他口吻中淡淡的責備她聽得出來。
他無涯子一走就是五年,現在回來了,並不第一時間去見她也就算了;她來找他,他卻開口質問自己。
這讓巫行雲氣惱,她瞪着他,防備的。
鬼使神差地,“那又如何?”這四個字幾乎是脫口而出。
“呵呵……”無涯子苦笑,“那麼鎮子上的人呢?爲什麼這麼做?他們是無辜的。”
“我樂意,你管得着麼?!”巫行雲狠狠地推了無涯子一把,接着轉身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這真是個杯具……我卡文卡得,這一段我改了三遍,才稍微好點。總覺得這兩個人的感情幾乎算是一種執念,已經變質了的愛情,所以就七年之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