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薛崇訓見到了杜暹的兩份奏疏,第一份是描述武功縣製造的大炮實戰效果,在營州之戰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缺點是機動運輸不便以及材料不佳,前後只使用了兩次就報廢了。
這份奏疏到達長安後毫無聲息,大臣們基本不關心,就像一粒小石子投進了太液池中完全激不起浪子。但薛崇訓個人卻很重視,正如杜暹在奏章上所言,若是沒有武功炮那種完全超越東夷兵的武器,打下營州絕不能那般容易、付出的代價也不可同日而語。不過朝廷裡的官僚們並不這麼認爲,他們用大義、謀略、兵制等一番大道理來總結營州之戰的勝利。
晉朝建立後,因爲薛崇訓的個人好惡,在對外政策上幾乎與前唐背道而馳,完全廢除了和親等穩定局面的外交手段,轉而謀求以軍事優勢爲基礎的國策。薛崇訓認爲要維持這種“霸道”策略,需要保持武力的代差,而維持武器的領先相比在兵制、吏治上的複雜治理要簡單得多,這也是他那麼重視幾門炮的原因。
依照杜暹的信息,薛崇訓做了兩件事,先是將武功縣研製生產鐵炮的作坊、校場以及兵卒工匠等全數編入北衙體系,建立與甲坊署衙門平行的“神機署”,專門研製新式武器,隸屬北衙禁軍總部。此時薛崇訓已掌握天下至高權力,辦起事來就容易得多,這樣一件事只不過在溫室殿的一間書房裡就輕描淡寫地安排了。
負責具體的是宦官楊思勖,薛崇訓先授權讓楊思勖全權張羅此事,然後描述自己的設想:“繼續收羅有才能的人,將以往獎賞鑄炮有功者的法子用法令固定下來,形成賞罰規矩。前期四門大炮在營州不堪使用而報廢,應該是冶鐵及鑄造上工藝不夠,提高獎勵規格,無論是官吏還是工匠在技術上有突破便不吝重賞……”
眼前這個又黑又瘦的宦官認真地傾聽和揣摩着皇帝的心思,他將會把這些零星的信息綜合起來辦到自己的差事。漢人講究悟性和舉一反三,就像官吏們想要工匠做出什麼東西來,只需要大致描述便能達成效果。
除了這事兒,薛崇訓還專門在批覆營州的奏章上下旨:銷燬廢炮,勿落入他族之手。
薛崇訓最近取消臨朝的時候越來越多,看起來有怠政之嫌,其實他每天都會接見一些人不動聲息地處理正事。就像今天早上在含元殿的大朝他又沒去,當時有許多外藩使節要朝拜皇帝,後來太平公主在宣政殿臨朝聽政代薛崇訓接受了各國的朝賀,又在麟德殿設國宴,熱鬧非常……導致很多第一回來長安的外藩人只對太平公主有印象,對皇帝反而沒啥概念,連見都沒見過。有的人還尋思中原又回到了武則天以來的女人執政的局面。但真正朝裡的人心裡卻清楚得很,中原王朝不會再出現第二任女皇。
杜暹的第一份奏章悄無聲息,但第二次上書卻引起了軒然大波。他按照以前未出國門時和皇帝私下議定的東北邊略,攻佔營州之後上書提議在河北修復長城,以工事鞏固俞關(山海關)內的地盤,保障晉朝東部半壁江山的防線。這事兒在長安立刻招來了沸沸的反對聲,已在意料之中。朝臣們反對的原因很簡單:花費太多。
唐朝不修長城而四方來朝成爲了大夥引用的例子,並有一些人引經據典用大道理上書勸諫,保有社稷的根本在於施仁政得人心、整吏治修武備,而不在於長城。雪片般的奏疏中無意中顯露出了對唐朝的肯定態度,這直接導致了薛崇訓產生下旨着手修編《唐史》的想法。
因爲而今的歷史已變成了“唐以強亡”,上層的問題導致了改朝換代,不像原來的歷史上唐朝糜爛到極點之後才衰亡,以至於一些隱藏問題沒有暴露出來。現世人們的見識自然很難預見到一兩百年之後的問題,反倒認爲唐朝實行的國策尚可,只有經歷了唐末軍閥割據、首都幾經易手、後世河北等地完全落入胡人之手無險可守的慘狀纔會讓世人醒悟那些隱患吧。
薛崇訓對於修築河北要塞工事產生的不利影響早就已經考慮過了,無論朝臣們如何爭論也無動於衷,打定主意要構築一道屏障,將胡人完全隔離在關外,並以此穩固地盤爲根基向外擴張,形成更寬廣的戰略縱深。
於是官僚們將不滿情緒轉移到了杜暹的身上,認爲杜暹受寵煽動皇帝出的餿主意,輕則罵他誤國,重則有心理比較陰暗的人暗示杜暹在東北實力過大可能謀逆。這樣已是非常誅心,自古做皇帝的人最擔心的就是被下面的人把他從皇位上趕下來,這種疑心已經不能用常人的心理度之,薛崇訓也不例外。但在杜暹這件事上他總算保持了理智:杜暹在唐朝時根本不算重要人物,卻在戰場上和薛崇訓有過生死之交,他這號人是完全沒有復辟唐朝的動機的,而且家眷在長安就不說了,女兒還是宮裡的妃子,他爲什麼要造反?
在河北方略上薛崇訓的看法和大部分官僚完全相反,連內閣的嫡系都不贊同大興土木修邊塞工事,他也找不到辦法來說服那些滿腹經綸的大臣。於是薛崇訓又是半個月不上朝,三品以上南衙大臣十多天都沒見過他的面。
秋季已經來臨,就算是成天生活在宮廷中也能從石徑上的落葉和空中的涼風感受到秋的氣息。或許是季節的氣氛影響,薛崇訓在思索:自己心裡的一系列革新和佈局,會不會太急了點?會不會造成相反的效果?或許有時候一個大權在握的人,什麼也不幹反而比干了很多事要好,比如王莽、崇禎。近幾日他又開始不厭其煩地重溫起《王莽傳》來。
一日他在蓬萊殿的浴池中偶然見到金城公主在沐浴,便制止宮女驚動她,在簾子後面偷看,只覺她肌膚勝雪美不可言,果然不愧爲大明宮中第一美人……不過他一想自己怎麼就恰恰碰到金城在這兒洗澡?多半是她刻意爲之,但他覺得這些都不重要,因此住進了金城的寢宮不出來了,既不上朝也不處理奏章。
好在內閣和政事堂的中樞結構已經逐漸成熟,薛崇訓不管政事早樣能勉強維持下去,只不過各種政令不再是聖諭而是內閣政事堂聯名簽署。而且太平公主也在干預朝政,並通過河中公主幹涉奏章批覆。總之是沒出什麼大問題。
造炮造槍推進兵器技術、增添機構佈置新的政治格局、發展君主集權、以進取營州爲開端的新的對外國策、稅制……等等設想都是薛崇訓登基之後想幹的事,但真正幹起來總是會遇到輕重不等的阻力和擔憂,另外還有一件他在考慮的事:科舉。
武則天之後一直都保持着科舉這條取士之路,薛崇訓想做的是完善制度,進一步削弱士族的影響力。因爲他的政權不太能得到士族門閥擁護,甚至有一些士族對新政權有仇恨情緒,但統治國家總得要人才,如今薛崇訓一黨是以安撫人心拉攏士族的國策來維持統治。要想進一步鞏固政權,完善科舉纔是治本之法。
現行的科舉制度,各方面都很不完善,相比明清時的一套體系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名爲科舉,實際上士族門閥及朝中大臣掌握着大部分資源,得到有權者的賞識和舉薦比實際的才能大小更加有效,缺乏比較公平的競爭規則。
薛崇訓有記憶裡的超前見識,他當然很容易就能想到怎麼完善這套東西,只是心中有一個疑惑:當今天下我說了算的時候,還要去照搬“明經八股”麼?有沒有其他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