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衆人矚目中,她不能一直把臉給遮着。【?]過得一會,薛崇訓總算是看到了模樣兒……他的感覺頓時變得有些意外。不是驚豔,原本在諸如“二十四樓花魁”等名聲光環下,給薛崇訓的期待就夠高了,在這種心理準備下很難再有驚豔;自然也不是失望,她雖然柔柔的,但那股子輕盈美好的氣質非常有感染力。
所以就是意外了。事前薛崇訓聽得她那麼大的名聲,本以爲她會是個非常高傲的女人,但事實她的臉上還帶着一絲羞澀的矜持,一點都不託大。
過得片刻薛崇訓就明白過來,作爲歌妓名聲再大也是要博得人衆喜愛才行,也難怪許多名妓身後都流傳着一段讓人心生可憐同情的辛酸故事;可比不得公主肆無忌憚的高傲,她們的資本來源於出身。
非煙步伐輕盈,緩緩地走來。她就像一抹水墨圖畫一般,把文人筆下讚美的清新脫俗表現到了極致,一眼看去就彷彿能聞到墨香、能感受到文采。那明亮清澈的眼睛未笑卻如含笑,線條柔和的瓜子臉美麗而清新;身段就更不說了,把苗條輕盈的類型演繹到了巔峰,每部分的協調都恰到好處自然而流暢。她整個人就如畫裡走出來的一般,一笑一顰、一步一搖都彷彿能戳到文人墨客們的審美要害。
此時此刻薛崇訓倒感覺有些不太真實起來,心說非煙更像一副畫,一副滿載文化品味的畫;或是一首詩,一首表達人們騷|情感想的豔|詩。就是不太像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因爲太過飄渺而虛無。
不過當她的目光灑來,款款向薛崇訓執禮的時候,如黃鶯一般婉轉的聲音多少讓他感受到了一點活氣兒。
“妾身非煙拜見河東郡王。”步非煙微微一屈膝。她總算還知道今晚的宴會主要是宴請誰來着。
薛崇訓擡了擡麻布做的袖子,笑道:“不必多禮。”
非煙輕輕說道:“王爺想聽什麼曲,想看什麼舞?時下大家愛聽愛看的妾身都會一些。”
薛崇訓沉吟片刻,想了想大抵沒什麼想聽的,這個時代的歌,《長相思》他挺愛聽的,不過這樣的歌曲讓非煙唱不太適合,也就作罷。【?]他便說道:“大夥愛聽什麼,我便聽什麼。”
這時衆人也不客氣,紛紛嚷着自己想聽的曲名,吵鬧一團等宋公出面主持才安靜了一些。
非煙自然是顧不上來,便想了一個法子,讓大家作詩,她覺得誰作得好便用作詞兒唱誰的。這個法子卻是不錯,既可以和粉絲們互動,又可以展現她臨場發揮的音樂才華……看來非煙倒把青樓歌妓裡調動氣氛追捧的手法用得十分嫺熟。
在場的文人墨客相當多,那些門閥子弟、官場人物,個個不缺吃不缺穿的,自然多少會讀書識字舞文弄墨。有道是窮不丟豬富不丟書嘛,你要只有錢不向士族靠攏,大抵是會被當作暴發戶而被鄙視的,相反一個“書香門第”多得勁的名字!
何況人羣中並不乏真正有水準的文人,在今夜這種盛宴下,說不定能產生一兩首可以流傳下去的詩詞歌賦呢。想當年《滕王閣序》不也是在邀請名流參加盛宴的時候誕生的麼?“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物華天寶,龍光射牛鬥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世人能背誦的都不在少數,可謂朗朗上口流傳千古。
雕欄玉砌的富華大廳里人人爭相鬥詩,表現才華還在其次,多半是想獲得非煙青睞,引起她的注意。
當此之時,薛崇訓感受到熱烈氣氛,倒是理解了“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的合理性,在這種場合和氣氛下,爲了虛榮爲了爭強好勝等等,大筆揮霍並不奇怪。
不過今兒沒人鬥財,而鬥起了才華,倒是多少文雅了些。
很快劉家公子的一首《洛陽行》得到了非煙的認可,她便即興發揮邊奏邊唱,引得陣陣歡呼的同時,劉閥的公子爺也是臉上有光,紅燦燦的一張臉高興萬分。
詞兒薛崇訓是聽不太明白,好像生僻詞和典故太多的原因,他心道老子前世還受過高等教育,敢情現在屬於半文盲?
好在非煙的聲音婉轉動聽,完全可以不聽詞的,就當外語歌曲聽唄。薛崇訓作爲業餘音樂愛好者,就算聽不懂一些詩句,也是十分受用一臉陶醉。
一曲罷,很多人又寫好了詩,爭相送上來讓步非煙看,不料她卻說道:“傳言河東郡王文武雙全,今夜不賦詩一首讓大夥見識見識才華,他日王爺歸朝了,我們便不知何時纔有幸見識了。”
薛崇訓忙擺手道:“我屬於打醬油的,讓諸士子賦詩便可,我聽着也很有樂趣。”
“打醬油……”非煙聽到這裡頓覺好笑,噗哧一聲笑出聲來,趕忙用袖子遮住嘴巴。她轉而又道:“王爺曾作《送別》,雖格律韻腳不合章法,可正是灑脫不拘一格的表現,意境也很高。今夜王爺卻要推辭,是覺得無趣呢,還是怕妾身不夠資格唱您的詞兒?”
這話倒是讓人下不了臺了,薛崇訓瞪眼無語了片刻:老子連聽都聽不懂,別說作了!抄詩我倒會幾首,可眼下也不好想到恰好應景的不是。
他爲難之下忙看向王昌齡:“少伯來一首!”
薛崇訓注意到王昌齡之後當下就釋然了,嘿嘿,別看少年瘦,王少伯弄一首出來嚇死你們!我雖不怎麼在行,但手下是有人才滴。
這時王昌齡抱拳道:“請主公恕罪,我閒時雖愛詩賦,但不擅歡宴之詞,作來不應景攪了大家的心情,反倒弄巧成拙,見諒見諒。”
薛崇訓一時也不明白爲啥王昌齡要推辭,他說的是實話?還是故意要把出風頭的機會讓給我?
大廳裡的人們也挺給薛崇訓面子,紛紛附和要他來一首詩,衆人都用期待的目光看過來。薛崇訓窘急:抄什麼好?近兩年心思也不在詩詞歌賦上,一時真不好想,蹦出腦海的唐詩無非就是“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或是“牀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但這些詩在現在的場合唱,實在牛馬不對啊。
薛崇訓多少也有點虛榮,不想給世人以武夫軍閥的形象,但讓人鬱悶的是他左右一看,除了王昌齡,手下全是武將……張五郎、鮑誠、李逵勇等等,讓他們作詩?那還不如讓圓腦袋連“四”字都不會寫的李逵勇裝娘們來得搞笑!
這時薛崇訓看向有些儒將氣質的殷辭,殷辭忙道:“末將雖讀書識字,多讀兵法書籍,於詩賦實在……”
他又看向戶部侍郎劉安,劉安也看過來,兩人面面相覷。
難道在世人眼裡,老子真的是那毫無品味的軍閥武夫?
就在這時,宋公解圍道:“王爺剛從戰場上來,心思未收自然難有閒情,非煙還是先瞧瞧諸公的詩罷。”
步非煙頗有些失望的樣子,也不看薛崇訓一眼了,只對宋公執禮道:“是。”
宋公端起酒杯來,遙對薛崇訓,說了一番勸酒的話……薛崇訓腦子裡忽然想起:《將進酒》!哈哈,不是挺應景的嗎?
廳中的奴兒端着盤子已經在收集衆墨客的新詩了,就在這時,薛崇訓道:“宋公勸酒,我便以此爲題作上幾句如何?”
“哈!王爺總算賞臉,洗耳恭聽。”宋公大喜。剛纔的尷尬雖然掩飾了過去,但多少讓河東王臉上無光,他要真作出詩來,無論好壞,只需一頓馬屁便能讓他更高興不是。
聽說薛崇訓要作詩,廳中諸公少年皆側目看來,雖然大家都說着好話,但也有人想自己表現卻被薛崇訓給搶了風頭內心裡悄悄有些不爽,只待看他的笑話。
非煙笑吟吟地說道:“請王爺賜詩。”
看得出來她也不抱多少希望,只要是詩便唱吧,總算是給人王爺一個面子不是。
薛崇訓也不多言,回憶了一會兒,發現自己還背得,虧得這首詩語句簡單朗朗上口,不然真記不全。
眼見薛崇訓沉默下來,一副冥思的樣子,大家知道他在醞釀情緒思索詩句了,便漸漸安靜下來,姑且聽聽。
回憶罷,薛崇訓便擡起頭來,目光深遠的樣子開口大聲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好!”宋公立刻就讚了一句,“開篇氣勢磅礴,果然只有王爺這樣的胸襟才能吟出此種意境!”
薛崇訓的神色一案,露出淡淡的憂傷道:“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步非煙那含笑的眼睛頓時一點笑意都沒有了,頗爲震驚地看着薛崇訓那張顯得有些黝黑的臉,他此時此刻,配上一身恰如其分的麻布舊袍,彷彿不是一個郡王,彷彿是個真正的憂國憂民的詩人!
薛崇訓語調驟轉,一撫長袖變得一身瀟灑氣度,“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