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發動進攻的兩團校尉和旅帥全都看着薛崇訓一個人,等待着他拿出一個辦法。事到如今,進攻受阻,後面的大股敵軍兩刻時間便到,是進退維谷,能有什麼辦法?
“郡王,決斷吧!”形勢緊迫,一個將領忍不住催促道。
薛崇訓緊握着拳頭,心絃繃緊,幾乎要斷掉。如果繼續打石堡城,不僅拿下它的希望渺茫,很快就會遇到前後夾擊插翅難飛的境地;如果就此放棄,將去何處?以步對騎,並不是不能戰勝,唐軍的陌刀陣專搞騎兵,可是幾百步軍對幾千到二萬騎兵,如何戰勝?打不贏、跑不掉。
但曾經有個人說,當你握緊拳頭時什麼也抓不住;放開胸懷,卻能擁有整個世界。
如此猶豫不決的心情讓薛崇訓很不適應,他漸漸鬆開了拳頭,回顧衆將道:“維今之計,只有設法逃生了……”
衆人默然。薛崇訓回頭看了一眼東面那灑滿清清月光的道路,攻擊石堡城大約有一個時辰了,金城他們應該遠去,他們有充足的馬,應該能脫離危險。想到這裡,他竟不絕望,反而生出一絲欣慰。
這時三團的校尉道:“斥候已經收攏,我們還有十來匹馬!郡王騎馬先走,我等在此與吐蕃追兵決一死戰!”
薛崇訓聽罷情緒複雜地看着那將領。一方面他確實受到了誘惑,生的誘惑,此時此刻,只要忍着不要臉的一瞬間,便能得到後半生的生;但另一面他又籠罩在強烈的負罪感中,這種負罪感難以言表,比殺幾個無辜的人更加強烈。
雖然在吐蕃境內,幾個人單獨跑遇到吐蕃散兵遊勇都得完蛋,但總歸是個機會。
那將領道:“兵部有我等的名冊,郡王到京之後,記得爲兄弟們的妻兒爭取撫卹。”
此時他的耳邊又響起了孩童的讀書聲: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
以前我聽到這讀書聲時,毫無心理壓力地棄之不顧……而此刻他也應該如此嗎?他頓了頓,竟然冷冷地說道:“傳令,進攻城池的兩團撤退。馬,給能騎馬的傷兵,一人二匹,先跑幾個算幾個。”或許是因爲情況變了;又或許是他自己變了?
“郡王……”衆將都頗爲不解地看着薛崇訓。在他們看來,尊卑有別,有身份地位的人的生命更加重要。但實際上,生命都是平等的。
薛崇訓斷然道:“就這樣決定!馬上傳令撤退。”
鳴金收兵,唐軍在山坡上留下了一兩百具屍體,沒有取得任何有價值的進展。集結之後,薛崇訓與將帥們商量道:“不能再向東面谷底走了,過去就是平原,開闊之地遭遇騎兵無路可去。前幾日斥候探的地形,南面是山地松林,四五月間枝葉正茂,可以隱蔽。我們現在就出發,向南!”
衆軍遂整裝出發,列隊向南開進。石堡城兵力在昨兒白天的阻擊戰中傷亡慘重,現在更是空虛,又怕調虎離山之計,並沒有出城追擊。
翻過一道不高的山脈,山脈縱深很大,全是起伏的山地和松林,唐軍便鑽進了林子裡,繼續向南行軍。這種地形不便騎兵行軍,暫時沒有被馬上追上的危險。
松樹是落葉松,葉子像針一樣細,從林間穿過時,那些葉子在臉上一掃,刺得皮膚生疼。
薛崇訓道:“行軍圖上這附近有條小河叫日月溪,派人向左右展開,尋找這條小河,不然沒有水源咱們自己就得完蛋!”
從赤嶺倉促撤退時,裝備輜重盡失,現在他們是工具糧草全無,跑了一天半夜,現在大夥都是又飢又渴,只能忍着咕咕亂叫的肚子。薛崇訓又下令把盔甲脫了扔掉,減輕負擔。
走了一陣,大夥索性把長兵器都扔了,只帶橫刀和弓弩。幾百人已是丟盔棄甲,狼狽不堪。
就在這時,斥候來報:“找到日月溪了!”
衆軍大喜,隨即叫那軍士帶路,向北平移了一段路,果然見着一條蜿蜒的小河在衆山之間。人們興高采烈地奔向小河,一時忘記了情況不妙的煩惱。
軍士拿着水壺打水上來,薛崇訓喝了一口,回顧左右道:“咱們就順着這條河的方向直走,先向南,等河流轉向向東時,咱們便往東翻山回國。”
一個老將帶着憂慮的表情道:“吐蕃人恐怕也會想到咱們會找水源,他們跟着河搜尋,便能容易地發現咱們的蹤跡。”
薛崇訓道:“無妨,此地崇山峻嶺,本來吐蕃就沒有佈置多少兵力,我們防範的只是後方的郎氏部,只要加緊行軍,便可避免被追趕上。”
他說罷沉吟不已,水源解決了,糧草如何解決?這林間倒是有些小動物,但是他們要行軍,自然沒有多少時間去打獵,無法滿足幾百人的糧草問題。
他一個人想了許久,忽然喃喃道:“這麼大一片地方,不可能完全沒有人煙吧……”
不錯,薛崇訓想到的辦法便是以戰養戰,掠奪戰區的平民自足。有時候他心存良知和廉恥,但很顯然他完全不是什麼壞事都不做的一個濫好人。
衆人又走了一天一夜,已餓得肚皮貼背,薛崇訓自己都餓得兩眼發花了。但天無絕人之路,這時,斥候及時發現了一個村莊。
活該他們倒黴。薛崇訓對衆將說道:“咱們去徵點軍糧。”餓得半死不活的人們聽罷又看見了希望。
軍隊爬上一個山坡,俯視下面的村莊,日月溪之旁還有人在洗衣服,忽然發現一羣衣衫襤褸手執兵器的人,以爲是盜賊,頓時驚惶失措地奔跑起來。薛崇訓靜靜地看了片刻,說道:“上衣下褲,帽子好像是鮮卑帽,這是個吐谷渾人的村莊。”
因爲馬上有吃的了,大夥兒的心情都好了些,有人不忘附和道:“郡王好見識!”
“圍了!”
一聲令下,一個隊正帶着部隊衝下山去,在村莊四面布兵張弓搭箭。薛崇訓爲防萬一,讓主力佔據高地並未下山,只在上面列陣以待。然後自己又帶了一隊人下山去看情況。
村裡的建築多是土築草頂,大約只有二三十戶,在這邊陲之地,算是不小的村落了。很快有些獵戶拿着弓箭出來了,躲在圍欄後面往外瞧。
薛崇訓大喊道:“有會說漢話的嗎?爲防流血,出來談談!”
過了許久,一個長鬍子帶圓帽的老頭兒和兩個年輕人走了出來,那老頭兒喊道:“不要放箭,老夫來和談。”
在歷史上,鮮卑人和漢人交往密切,漢化也很嚴重,會說漢話的不在少數。況且八世紀的東方世界,漢人王朝便是中心,漢話相當於通用語言,就如今天的英語一樣,隨便走在哪裡總有些人會“鼓搗摸你”幾句。
老頭兒等三人小心翼翼地走到薛崇訓這邊,回顧左右,見到衆軍穿的衣服和帶的兵器,已然猜到是唐人,而且剛纔他們還說純粹的漢話。
“天兵駕到邊陲小地,我等受寵若驚,不知有何事可以爲貴軍效勞?”
薛崇訓道:“我們軍糧損耗殆盡,欲徵些糧草,老丈幫忙籌措籌措,我軍定不犯秋毫。”
老頭兒道:“天兵駕到,我等禮應以牛羊勞軍,但不知需軍糧幾何?”
“你們這兒,二三十戶人家是有的,一戶徵一百斤糧草便是。”
老頭臉色大變,忙道:“將軍請看,我們這窮困村落,百業凋敝,實在囊腫羞澀……”
薛崇訓神色一冷:“無論是醃肉還是糧食,一戶人家連一百斤存糧也沒有?休得羅嗦,如是野蠻之族,會和你討價還價?”
老頭道:“邊民活路困苦,勉強能半飢半飽,請將軍明察。”
薛崇訓很沒耐心地指着一個胖子道:“你看我的兄弟都餓得面黃肌肉了,你不交糧試試。”
老頭無語地看了一眼那胖子,臉色難看道:“兩三千斤糧食……交不出會怎麼樣?”
薛崇訓揚了揚手裡的橫刀刀鞘,狠狠地說:“咱們飢腸轆轆,手裡還有兵器,您說是等着餓死還是怎麼着?想想會如何。”
老頭愕然道:“容我回去和村民們商量一番再作答覆如何?”
薛崇訓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陽道:“一炷香時間給個答覆,一炷香之後沒有結果,咱們便自己動手!”
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其實沒啥好商量的,很快那些村民就認了,從家裡搬了好些醃肉、粟米、松子等吃食出來。餓得發昏的唐軍當即便分發食物就地燒烤大吃大喝起來。
吃完一頓,大夥來了精神,又“徵”了他們兩匹騾子,糧食、砍柴刀、箭矢等東西,等於是逼迫洗劫了一通,這才準備滿意而去。
但這時有個校尉進言道:“隴右這邊的吐谷渾人早已成爲吐蕃的附庸,如果留他們活口,待吐蕃兵一到,咱們的行蹤全被他們說清楚了。不如……”
薛崇訓尋思了片刻道:“屠村也沒用,吐蕃人來了一看,不是咱們乾的是誰幹的?反正是躲不了,何苦壞了咱們唐軍的名聲?算了,啓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