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里被召見到溫室殿面聖,剛剛從那邊走回政事堂的他又得走回去。像程千里這種重臣又是皇室的外戚,是享受宮中騎馬的榮譽的,不過進內朝時他們都比較自覺,通常是走路。他在宦官的引領下去的地方是溫室殿的一間用作批閱奏章的書房,見了皇帝依然是俯首行叩拜之禮,論輩份程千里是薛崇訓小老婆的輩份,不過在朝爲官君臣之禮是最大的。
“來人,給程相公搬條凳子來。”薛崇訓用很隨意的口氣說了一句。
只見薛崇訓已經換了一身棉布衣服,旁邊有個宮女拿着扇子正給他扇風。此情此景程千里甚至產生了錯覺,好像還是在晉王府裡見面,也沒有宮廷裡的那麼多規矩。
一個宦官很快搬來了一條腰圓凳,程千里道一聲“謝陛下”,便坐下等着被問話,一面在心裡琢磨皇帝召見會說些什麼。
“張說今天沒有表態,不過朕看得出他想舉薦你到河北道主持軍務。”薛崇訓此時的語速偏快,同樣是開門見山直接說事兒,沒有多少天子的架勢,卻顯得更幹練爽快,“程相公爲何要當衆推辭?”
程千里欠了欠身,字正腔圓地答道:“回陛下,張相公私下裡確是對臣說過舉薦的事,臣此前也有過到河北爲國效力、立功的想法,但昨天淑妃接見後,臣頓悟之下臨時改變了主意。”
薛崇訓道:“我知道程夫人見過你,說了些什麼?”
程千里說道:“她說陛下讓程家光耀門楣重振家勢,已是恩隆至極,要臣以國事爲重勿有私念,更不能隨波逐流做於公無益之事。”
薛崇訓聽罷腦子裡浮現出程婷那個小女人的影子來,真不知這樣一個女子板着臉說大道理是怎麼一個模樣,他的嘴角便露出一絲笑意:“她真是對你這麼說的?”
“是這麼個意思。”程千里的表情保持得很自然,哪怕薛崇訓在打量他。他又道:“淑妃的話如醍醐灌頂,讓臣恍然醒悟,回頭三思自己,更覺汗顏。進攻營州的方略,臣心裡是一點把握都沒有,爲何還要去爭,於國何益?若是陛下當真委以重任,臣自當肝腦塗地竭盡所能,但若是臣不是最妥當的人選,也不願作無益之爭,不如在兵源糧草方面善加布置,讓前方大臣無後顧之憂。”
一席話真叫薛崇訓聽着十分舒坦……但他當然不會全部當真,心下倒覺得程千里是政事堂幾個人中的老辣之輩。他明白政事堂同僚和後宮之間誰對他更重要、更長久,優先保證後宮的地位纔是他的目的,眼光可謂明亮長遠。
不過薛崇訓倒覺得程婷的城府沒那麼深,比她叔父卻是差遠了。程千里在程家以前揹着謀逆罪的背景下從偏遠的西域重振旗鼓,出將爲相在相位上歷幾任皇帝,數年紋絲不動,自然是有點真本事的。
薛崇訓也點破,淡然道:“程相公有此忠心,朕心甚慰。你且安心爲國效力,朕心裡記着你的功勞。”說罷揮了揮手。
程千里便起身拜別:“臣謹遵聖諭。”
他離開後,薛崇訓又沉默着枯坐了一會,然後看了一眼下首香案邊正在熟悉奏章的妹妹,還有侍立在一旁的當值宦官魚立本。這兩個人都是常常在太平公主身邊走動的人,他忽然覺得好像身邊一直都有人在監視……太平公主確是沒怎麼幹涉自己施政,不過她是那種想對所有事情都瞭如指掌的霸道性格,薛崇訓也不想反抗。
“程千里和杜暹,誰更能把差事辦好?”薛崇訓不動聲色地問了魚立本一句。魚立本忙道:“奴婢不敢妄論。”薛崇訓又道:“又不是在朝堂上,你就隨便說兩句,我不會責怪你。”
魚立本這才說道:“依奴婢自己看來,杜學士上書提出方略自是成竹在胸,已想好了具體該怎麼辦;程相公則多次言營州難取,心裡並沒有譜。”
“呵呵……”薛崇訓指着魚立本笑了一聲,魚立本一時也沒弄明白是什麼意思。
魚立本是大明宮的老宦官了,頭髮已花白,可是他的臉上卻沒什麼皺紋,五官還清秀,一副半老不老不難不女的樣子,要不是薛崇訓看習慣了肯定會覺得很“妖”。
“哥哥,這裡的奏章是先寫‘准奏’再蓋玉璽嗎?”河中公主瞅空問了一句。薛崇訓一副耐心的樣子說道:“拿到香案上的奏章我都大概看過,全部都批覆。不過你們也可以再看看,如果有什麼疏漏之處就告訴我。”
過得一會,他又對魚立本說:“你去差人叫宇文孝過來見我。”
魚立本應聲出去辦事,薛崇訓隨即便看似閒適的樣子從軟塌上站了起來,走出後門,身邊的幾個近侍跟在後面。他走到走廊上時,忽然轉過身對三娘說:“你過來,我有話給你說。”然後看了其他宮女宦官一眼,他們也知趣地站在原地沒跟上來。
“郎君有什麼事吩咐?”三娘冷冷地問道。薛崇訓笑道:“那幾個人我也不知是從哪個宮調來的,一會宇文孝來了我不想單獨和他談談,隨口支開他們罷了。”三娘聽罷也就沉默不說話了。
薛崇訓和三娘在院子中四處散步,等了許久才聽見有人稟報宇文孝覲見,便傳旨讓宇文孝到院子裡來說話。
書房後門出來這地兒已經能勉強算薛崇訓起居生活的一處場所了,院子裡面還有浴池澡堂,宇文孝進來時顯得有點拘謹。他正待要跪拜,薛崇訓伸手託了一下:“免了,宇文公最近可好?”
宇文孝那張溝壑蒼老的老農臉上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紫宸殿角落裡的內廠衙門平日也無多事兒,老臣偶爾不來也無人過問,常在家中種菜。”
聽到“種菜”兩個字薛崇訓的腦海中就條件反射地出現了滿院子蔬菜的情形,不覺笑了一聲:“入苑坊那邊沒有異動?”
宇文孝嘿嘿一笑:“陛下放心,裡面明的暗的老臣早就布好人了,那些個李家王爺每天十二個時辰每一刻在幹什麼老臣都一清二楚。真道是李家氣數已盡,那幫人每天聲色玩樂不亦樂乎,別說乾點正事,連書都少見有人讀。廢帝(李承寧)甚至與其母同寢**,極盡荒誕,老臣前月遞過密奏上來言此事的……”
薛崇訓聽見這種見不得光的事兒,忽然心裡產生了一種難以言表的情緒,忙打斷宇文孝:“此事不用提了,由得他們罷。我若是真想治他的罪,隨便都能找到把柄,不差這一樣。我今天找你來是有另外一件事。”
宇文孝忙道:“請陛下儘管吩咐,老臣正閒得慌呢。”
宇文孝到底不是正規仕途出身的人,說點話確實沒那些正兒八經的大臣得體有規矩,不過薛崇訓也不計較。他想了想便說道:“仍是你管內廠的事,不能只侷限於入苑坊等小地方,得擴大規模擬出建制,做到摸清各州道掌軍政大權地方官的動向……包括朝中大臣。原晉王府親王國內留守的官吏全部編入內廠,你挑選幾個忠心有才能的人到紫宸殿這邊的衙門來,協助你佈局。我再叫蓬萊殿的宦官張肖到內廠去,有事讓他直接進內宮向我密奏。”
“天下十五道都要派人?這得撒多大的網,需要不少錢……”宇文姬驚訝道。
“經費你不用擔心,也無需向左庫(南衙國庫)支度,直接從內侍省的內務局支取皇室經費,但是要管清楚帳目向內侍省交代。以前親王國管財政支度的那幾個官員,你可以讓他們在你手下當差。”薛崇訓頓了頓又降低聲音道,“你想辦法弄出一套建制需要時間,先挪點人暗中監視杜暹。”
宇文孝聽到杜暹的名字感到有些詫異,正想說話,不料薛崇訓馬上又道:“別輕舉妄動,只是放幾雙眼睛,明白麼?”
“是。”宇文孝最終沒多問,他雖然在官場上混得不多,卻是經歷過江湖的人,知道有些事兒不該問就別問。
薛崇訓忽然嘆了一口氣,仰頭看着屋檐想了一會兒,又轉身對彎着腰站在身後的宇文孝道:“用心將這事兒辦好,等張肖過去上值了,你隨時讓他向我稟報進度,他是宦官可以進出蓬萊殿。”
宇文孝忙道:“臣定然盡力爲之。”
薛崇訓又獨自踱了好一陣子將此事在腦中再理了一遍。宇文孝對江湖上那套拉幫結派的組織方式比較內行,又在官府裡多少見識了正規的官吏制度,在幕僚的輔佐下應該能搞出一套體系來,是不是能嚴密完善不敢肯定,但薛崇訓認爲他至少能弄一個框架基礎出來。要人有人,要錢支皇糧,這事兒也不是很困難。
現在交代宇文孝的事兒應該沒別人知道,但要不了多久還是會見光的。因爲這樣大規模的事務參與的人數一多不可能做到密不透風,再說他還得從內務局領錢,首先知道這件事的應該就是內侍省、進而是太平公主,南衙可能暫時無從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