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西受降城譙樓上,殷辭正站在箭垛後面眺望南邊的五加河,夕陽的光輝讓河面的水閃閃發亮。殷辭在這裡呆了一段時間,鬍鬚長了一些,本來很白的皮膚也黑了不少,北方的陽光不會讓人覺得火辣,因此站在太陽底下感覺不大反而容易把人曬黑。殷辭看起來便更加老練成熟了。
這時一個高壯的武將走了上來,在殷辭身後抱拳道:“末將拜見將軍。”
“宋校尉來了。”殷辭轉過身淡淡地說道,“隨我進來,有躺差事讓你跑一趟。”
名喚宋校尉的武將便應了一聲,跟着殷辭走進了譙樓。殷辭自在正北的座位上跪坐下,宋校尉站於下首。殷辭又屏退了左右,纔開口說話:“宋校尉的武藝好像不錯。”
殷辭坐的這個位置以前張仁願坐過,薛崇訓也在這裡呆過,木板的縫隙中也許還有凝固的血跡,陳舊的建築中默默記載着許多往事。
宋校尉道:“上次與突厥人在陰山南對陣,末將一人斬首級十二,刀法還過得去罷……不過不能在將軍面前班門弄斧。”
殷辭搖搖頭道:“話不能這麼說,我平時不愛練刀槍,只好讀幾本書。是這樣的,明日有件事讓你去辦,辦完回來西門的兩個團就歸你率領。”
宋校尉一喜,忙問:“將軍請放心,縱是登天之事末將也全力辦妥!”
“也不是難事。”殷辭沉聲道,“李適之明天要去中誠,你帶一隊人馬護送過去。”
宋校尉面上一陣輕鬆,笑道:“就這麼一件事麼,也太容易啦。現在胡馬從不過陰山以南,整個河套平安無事,送個人去中城也就是跑一趟路的事兒。”
“不過……”殷辭神色一凝低聲說道,“五加河水深,興許李適之會‘意外’落水,當然你只是保衛他不受敵軍攻擊,意外落水這種事是沒有責任的。我的意思你可明白了?”
“將軍的意思是在路上把李公子給宰了?”宋校尉問道。
這些武將老是把話說得太直接,不過殷辭也習慣了,也很乾脆地點點頭:“你的武藝我倒是放心,不過要用用心,把事兒辦乾淨些。那李適之剛立過功,朝裡的晉升調任還沒來,平日也找不到什麼讓人們信服的罪狀,我便不能公然殺他,只能找我信任的人來辦這事。和你同去的士卒別讓他們知道,就你一個人心裡明白就行,找個恰當的機會。清楚你的差事了麼?”
“末將得令!”宋校尉爽快地抱拳坦然應道。至於爲什麼要殺李適之,他卻不問,武將的性子顯然沒文臣那麼多彎彎繞繞,殺人升官,如此而已。
……次日一隊人馬便離開了西城往東而行,公家的人馬進出本是常事,沒什麼注意。倒是車上坐的一個白衣少年有點惹人注目,在這邊陲之地,實在很難見得如此俊朗的翩翩公子。他正是西城頗有名氣的李公子李適之,一身飄逸的白袍,腰間玉佩寶劍,舉止之間說不出的瀟灑。
人馬順着五加河一路向東,沿途水草豐沃,茫茫草原天大地大。李適之取下酒壺仰頭大喝了一口氣,高聲唱道:“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一個武將問他:“李公子唱得是什麼歌?”
“鐵勒歌。”李適之道。
宋校尉接着搭話:“調子不怎麼好聽。”
“你不懂。”李適之笑道。
一行人慢慢地在草原上走了一天,到了晚上便停下安營紮寨休息。軍士們各忙各的,有的去砌牛糞升火有的去提水有的搭帳篷,隨行的馬匹牲口也要照顧,將士們平日裡幹活過日子和牧民們沒啥區別。不過李適之這樣的貴公子自然是不用做那些活的,他的手指白淨恐怕從來沒做過。
宋校尉走了過來說道:“李公子隨我來,我有話要說。”
李適之毫無察覺,畢竟一路的都是自己人。他便跟着宋校尉翻過一個小草丘來到了五加河邊上,問道:“宋校尉何事?”
宋校尉看了一眼李適之腰間的光鮮寶劍,輕蔑地從鼻子裡笑了一聲,爽快地說道:“李公子得罪了,您自個跳河裡去罷。”
李適之臉色頓時一變,宋校尉正想他會問“爲何”便顯得有點不耐煩,不料李適之卻說:“殷將軍交待你辦的?我明白了……”
他什麼都明白了,倒也省事,宋校尉指着河水做了個請的姿勢,然後從箭壺裡抽出了一支箭羽,從背上取下強弓。李適之問道:“我不跳會如何?”
宋校尉嚇唬他道:“我會割破你的喉嚨,或許半炷香內也死不了,你喊不出來,卻能感受到血慢慢地流出來,力氣一點點從體內消失。”
李適之伸手摸到了腰間的劍柄。宋校尉笑道:“李公子還想反抗,你覺得會是我的對手?本將一戰殺敵十二,恐怕李公子比突厥武士還差點。”
李適之站着沒動,目光盯着他的手腕。
宋校尉毫無顧忌地面帶笑容,把箭羽搭上弓弦,鎮定地擡起手來拉開弓弦。他的手腕上繃緊的經脈剛一鬆,忽然就見李適之向側邊躍起,“唰”地一聲劍光一閃,說時遲那是快人影已飛奔而來。“砰”地一聲弦響被風從河面上吹走,箭矢這會兒才飛出來,自是什麼也沒射到。
“絲”地一聲細響,劍尖破空而來正從宋校尉胸前的空檔中攻來,宋校尉這時手裡拿着空弦連兵器都沒在手上,反應不過來就用胸甲硬擋了一劍。“釘!”劍鋒刺到了他的胸甲上,寶劍太細太輕完全無法破甲。宋校尉伸手拔腰間的橫刀,立刻被李適之快速地伸手按住,還好宋校尉的手勁極大,直接強拔了出來。
可是那橫刀是戰陣上用的雙手刀太長,二人已近身及數寸之遙,一時間宋校尉完全沒辦法用刀砍到李適之。李適之的手法卻十分靈巧,將劍一橫一拉,一面劍刃便從宋校尉的脖子上拉過。宋校尉這會兒才叫也叫不出來,眼睛瞪得老大,丟掉手裡的刀,雙手抱住脖子一個踉蹌,鮮血頓時從指縫中浸了出來。
李適之見狀臉色紙白,說道:“我並未打算對宋校尉下殺手……”宋校尉瞪圓了雙目盯着他,好像在說:你不是廢話麼,老子的喉嚨都被割|破了!
李適之走近了兩步,仔細瞧了一眼宋校尉雙手抱住的脖子,看那流血的程度,他便嘆了一口氣。李適之此人臨變不驚,很鎮定地先把劍在草地上擦了幾下才放進劍鞘,然後丟下還沒死掉的宋校尉向草丘上跑。一般人遇到這樣的變故,也許會嚇得直接逃掉;李適之也認爲只有逃跑一條路,但他沒有反方向跑,竟膽大地往營地那邊急走。
這會兒其他軍士不知內情,還沒發現變故。李適之直接解下兩匹馬,翻身上馬便走。營地上的軍士問道:“李公子去哪裡?”
李適之笑道:“此情此景不策馬縱情一番更待何時?”笑罷便騎馬飛奔而走。
過了一會,軍士們找宋校尉,纔在河邊發現了他的屍|體,草葉子上全是血,屍|體的眼睛還睜着。一個軍士把手指放到他的鼻子上一摸,回頭道:“宋校尉沒氣兒了?”
“誰幹的?”
“剛纔李公子……牽了兩匹馬!”
“李公子殺宋校尉作甚?”
一團謎團,衆軍完全不明所以,但李適之再也沒回來,而且起先有人看見他和宋校尉單獨去的河邊,這樣想來大夥兒覺得可能宋校尉死在李適之手裡。
衆軍本來是跟着宋校尉護送李適之的,現在一個死了另一個不知所蹤,再去中城便完全失去了意義,差事自動取消。大夥兒一合計,便連夜趕回西城,又選了倆體力好的後生快馬先回去稟報上方。
次日一大早,殷辭剛起牀就得到了消息。身邊的部將和幕僚也一併聽到這個事,很多人感到很不可思議,但其中也有見識多些的人大概猜到了原因。只見殷辭眉頭緊鎖,顯然心情不怎麼好,他大概也沒想到一個貴族出身的公子又如此柔弱會是一員沙場猛將的對手。
昨日交待宋校尉時,殷辭不放心的不是對付不了李適之,而是泄|密。不料事情恰恰相反。
他沉吟了片刻,回顧衆人道:“李適之此人心高氣傲,而宋校尉卻是個口無遮攔的匹夫,多半二人發生口角,李適之怒而殺人。”
衆人知趣地附和道:“真想不到李適之竟是如此殘忍之人,爲了一點小事就殺將領兄弟。”
殷辭道:“不過這只是猜測沒有真憑實據,事情原委還得拿住李適之後一問便知。來人,立刻發文快馬傳報各關各道,捉拿李適之歸來!”
幕僚不敢怠慢,馬上按照平日的印象用文字先描述李適之的相貌特徵寫成緝文發出去,隨後再畫像補充。
殷辭心下不快,主要想着薛崇訓親口|交待的一點小事竟然也沒辦順利,不過他心想:雖然沒殺掉李適之,但給他栽上了死罪,可以明目張膽地捉拿,事情也不算太壞。一個自絕於合法身份的人,實在就非常弱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