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後薛崇訓終於打開了書房的門,白七妹正在“借景窗”下的案邊漱口,案上放的一個銅盆已經被她吐了半盆的水。她漲紅了臉,氣呼呼地說:“盡知道哄騙人家,瞧你讓我做了什麼事!”
薛崇訓有些疲憊地坐在那裡,心道白無常不似被抓住的那王妃毫無危險,不能簡單粗暴地對待,確是很費了些口舌。他正想說幾句好話哄她時,卻有個書吏走到門口來了,便只得把到嘴邊的忍住。
書吏躬身道:“典府丞遣小的報知王爺,吐蕃使節送禮來了,想得到王爺的接見。”
“迎使節到前殿召見,我稍後就到。”薛崇訓下令道。轉眼之間,薛崇訓好像就換了一個人似的,一本正經並顯得有些古板,但就是要古板一些才顯得持重,哪裡還想剛纔和白七妹關在屋子裡那般花言巧舌?
書吏走了之後,白七妹果然嘲笑他。薛崇訓便說道:“每個人都得演戲,在合適的場合作出合適的言行才能得體,你也不是嗎?”
白七妹不以爲然地笑道:“那不得體又如何?”
“那你就不適合在官府體系裡面過活,遊走在江湖中比較符合本性。”薛崇訓道。
白七妹冷那張從來都活潑輕鬆的臉頓時閃過一絲黯然,她的眉頭也微微一皺:“薛郎出身高貴,從來都不知道江湖。”
薛崇訓受前世武俠文學的影響,很有興趣地好奇道:“那你告訴我,是什麼樣的?”
她那神情一閃即逝,很快就嬌嗔道:“什麼適合不適合的,人家都受你的當做了那種事,你不準食言,我得在你身邊做官!”
“行啊,一會我讓親王國丞想法給你附籍,雖然有些不合規矩,不過……你每日就到這裡來上值好了,每十天有一次休息,其他時候都得來報道,必須遵守王少伯起草的各種內部政令。”薛崇訓笑道,“現在我要出去見客了,你在這裡歇歇?”
白七妹哼了一聲道:“我要跟着你去見外國使節,就想瞧瞧你在人面前是怎麼裝模作樣的!”
薛崇訓無奈,雖然心裡隨時擔心她做出什麼不合規矩的事來,但身邊有個這樣一個活潑的少女卻一點都不覺得悶,倒也少了許多寂寥。
他便穿戴整齊,出門去了,白七妹自然跟着一路去,她還穿着那身不倫不類的袍服,薛崇訓也懶得管她。府上的人認識她知道是怎麼回事,要是不熟悉的人見薛崇訓身邊有個穿成這樣的女人估計還會納悶。
風滿樓是個二層的建築羣,作爲親王國的主要建築,修在高高的臺基上,雖然和大明宮的宮殿規模沒法比,但坐北向南的氣勢還是足夠的。按照薛崇訓的意思,第一層主要是一些官署,上了外置的石階可直接到第二層,正面最大的就是一間敞殿,只有兩面土夯板築的牆,東西兩面完全沒有阻隔,中間以大柱子支撐。
薛崇訓等一干人到了敞殿,就見殿中間已有幾個人在那裡等着了,他們正在東張西望觀賞敞殿中的擺設器皿。看樣子這幾個吐蕃人是第一次來長安,吐蕃境內就算是邏些城肯定也沒有這麼精巧華麗的建築。
吐蕃人見有人向正北的座位上走去,也就停止了張望,前後站定。薛崇訓在王位上坐了,白七妹自然不能坐只能站在屏風前面,實際上殿中的官吏大多都只能站着,只有一兩個書吏坐在角落裡因爲要用筆站着不好寫字。
進來的吐蕃使者一共三人,站得靠前那個應該就是正使,說得一口口音不純的漢話,至少那句“拜見晉王”說得比較流暢。見面自然先是自報姓名,姓氏是末,至於名字薛崇訓就記不住,因爲是音譯成漢字的名字。他的名字也就能在一些公文上出現,平時要讓薛崇訓等長安貴族叫出名字來實在有點困難。
然後寒暄了幾句,說點無關緊要的話。薛崇訓隨口問他們在長安是否服水土之類的,正使說道:“就是天氣很熱,比吐蕃炎熱多了。”
不料就在這時白七妹竟然插嘴道:“你們穿成這樣,我都替你們熱。”
她一說話全殿都沉默了,氣氛馬上變得十分奇怪,官吏們不禁悄悄看了上來。白七妹見狀臉色也變得尷尬起來,無辜地左右看了看又看向薛崇訓。
別瞧大夥兒一見面就說說水土啊天氣啊之類的,好像很自然隨意一般,實際上以薛崇訓今時今日的地位權勢和外國使臣見面是算得上邦交大事了……國家大政,一個站在旁邊應該是跟班一類的人插什麼嘴,按照常理是要治罪的,這種場合事關禮儀,和平常根本是兩碼事。就比如平常上下頂嘴沒事,要是在戰場上將士對上峰的命令頂嘴,那就是違抗軍令,可以馬上砍了!
吐蕃使者一言不發,好像在等着薛崇訓治這個不知規矩的人的罪。不料薛崇訓沒表示……這就讓吐蕃人摸不着頭腦了,壓根想不明白現狀。
這時有個吐蕃人好言道:“吐蕃氣涼,也不產絲綢,況且我們也有自己的生活習慣,故而今日我們如此着裝並無失禮之處,以前吐蕃遣唐的使者也是這般打扮,也無不妥。”
明明是唐朝這邊的人先失禮“出言不遜”,吐蕃人也不能發火還得陪着好話,真是和他們提到的以往的吐蕃使者差別太大了。十年河東十年河西,自從烏海之戰後,吐蕃人在長安再也牛氣不起來。更何況現在這撥人是末氏的使者,有求於唐朝廷,他們能怎麼樣呢?
白七妹剛纔感受到了尷尬的氣氛,也情知自己失言,這事兒還好乖了一會,沒有再接吐蕃人的話了。
薛崇訓不動聲色地瞧着眼前發生的事,心下已想通了關節,覺得有些好笑……白無常雖然失禮,可人家沒說錯啊,薛崇訓也覺得這些吐蕃人的穿着好生奇怪,看着礙眼。不過他們還是比突厥人要多少文明那麼一點:至少吐蕃人還梳了些小辮,突厥人直接披頭散髮。
這時吐蕃使者掏出一份東西來說道:“這是末氏大人備的一些薄禮,不成敬意,請晉王笑納。”
薛崇訓轉頭對白七妹低聲道:“你不去拿,難道要我當王爺的親自跑下去?”
白七妹轉頭揹着下面做了個鬼臉,只得走下臺階去了。王位後面還有兩個奴婢,她們是能看見白七妹面向這邊做得鬼臉的,差點沒笑出來,倆人的臉都憋紅了忍住。
等白七妹下去拿了禮單上來遞到薛崇訓面前時,又在他旁邊耳語道:“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三娘常跟在你的身邊,你是不是也讓她做過今天那種事?”
薛崇訓愕然,面上卻依然保持着一本正經的樣子,微微搖了搖頭。吐蕃人見到王位上一系列的小動作,真是二丈和尚摸不着頭腦,不知有什麼蹊蹺,又見薛崇訓搖頭心道莫非禮物不夠豐厚?
薛崇訓打開禮單看了看,也沒怎麼看進去,思緒被白七妹影響,腦中不禁浮現出了三孃的樣子。今年初薛崇訓去了安北,因爲是帶兵軍中帶女人有些不便,這回就沒讓她一起去,只讓薛府的家丁侍衛和飛虎團的人擔任近身安全工作。他回長安後三娘依舊追隨左右,只是今天沒當值。聽說她在跟府上的董氏學女紅針線……真是叫薛崇訓難以理解,好像去年她還學做菜來着,不過一直沒想起嚐嚐她的手藝。
……禮單上無非就是一些金銀珠寶和珍貴少見的毛皮及藥材,反正什麼值錢就送什麼。薛崇訓也沒細看,直接就收了,他這樣的身份完全不擔心有人說是收受賄賂。
他放下禮單說道:“末氏首領有心,本王便卻之不恭。”
使者見他收了禮,覺得可以進入正事了,便又掏出一份東西來彎腰說道:“這是末氏大人給晉王的書信,請晉王過目。”
白七妹見狀又得她下去拿了,脫口便道:“這人也真是,既然有兩份東西,幹嘛非得掏得扭扭捏捏的?”
聲音雖然不大,但旁邊附近的人是聽見了的,吐蕃使者好像也聽見了,他們的臉色頓時非常不好看。羞惱的神情就掛在臉上。
薛崇訓照樣沒說要把白七妹怎麼樣,連一句斥責的話都沒有。如果王昌齡在,肯定要正言勸諫幾句的,可是他們都不在,現在親王國的這些官吏份量不夠,也不想忤逆薛崇訓,自然就沒人說句話。見王爺都在縱容,大夥也省得心不想過問,只需暗中瞧樂子好了。
就在這時,終於有個吐蕃人忍無可忍道:“敢問一句,晉王身邊的女子是什麼身份,何以一而再地對我們冷言冷語?”
薛崇訓淡然道:“孤的書童。”
那吐蕃人一聽臉都青了,正使急忙呵斥那吐蕃人道:“休要多問,那是晉王的人,何須你管?”說罷又執禮向薛崇訓說道:“副使未到過長安,沒有見識,請晉王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