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還未戒嚴,但市井之間已是流言四起,人說流言止於智者,但此時也沒見有某智者出來起到作用。京兆府的捕快們如今正忙着抓那些散發檄文的人,聽說發一份能得兩匹絹,需要錢財的窮人很多,就算是提着腦袋的活也有人幹。捕快們抓也抓不完,只好主要對付那些組織發錢的頭領,抓獲一個就能有不菲的賞金,所以也不能避免被冤枉的,這樣卻是讓城裡更加人心惶惶。
薛崇訓以爲只有現代纔會用發傳單的手段搞宣傳,聽到李隆基他們也這樣大肆煽動當今朝廷不合法,倒是感到有些意外。
他剛剛和衆京官一起在含元殿參拜完皇帝走出來,只見官員們陸續從龍尾道上下來,宮廷侍衛一本正經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大明宮裡乍一看去一切都井井有條,連程序都幾乎差不多,逢五便到這裡參加大朝……唯一不同的是宰相們大朝以後再也不去紫宸殿了,因爲太平公主在寢宮人事不醒,再去她經常舉辦宴會召見大臣們的地方也見不着人。
現在大臣們朝拜之後便各自回衙門,宰相們去政事堂;每當這時薛崇訓不是去玄武門見見飛虎團的兄弟就是出宮幹自己的事兒,他掛的左衛大將軍銜,但從來不去南衙。
不過今天卻是例外,剛出含元殿,便有個宦官過來傳旨,說是皇后娘娘召他去蓬萊宮見面。這宦官薛崇訓不認識,乍一聽還有點納悶,一開始他沒來得及多想,直覺有些擔憂……如今這時局,不得不步步小心。
太平公主昏迷後,薛崇訓的心態在短時間內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以前再怎麼着,自己的母親總不會沒事就想暗算自己不是?上邊有把傘心裡總歸要踏實一些,現在他靠誰去?
以前的事兒明擺着,中宗皇帝在位那會,武三思本來是政權中一股比較重要的力量,結果沒栽在皇帝或是政敵手裡,栽在一個乳臭未乾的李崇俊手裡了。那太子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就發動政變,武三思死得那叫一個冤啊。薛崇訓就怕這種事:混亂之下某些人如果胡來,萬一老子莫名其妙地被人暗算了,找誰哭去?
就在這時,宦官又道:“皇后娘娘想見見您,她老人家說沒什麼要緊的事,說都是一家人,應該常常來往纔對。”
老人家……薛崇訓的腦子裡浮現出高皇后那濃妝豔抹下帶着稚氣的臉,心下感覺十分突兀。
這時候薛崇訓才從胡思亂想中回過神來,一面應付道,“我這就過去。”一面心道:高皇后不可能這時候想對老子不利吧?
太平公主在時,把宮中掌控得嚴嚴實實的,高氏雖名義是皇后,連一丁點說話的餘地都沒有,在宮裡連親信勢力都沒機會培養起來,就算現在有啥壞心思,靠誰去辦?薛崇訓自覺就算空手三倆人想把他放倒還是不容易的。
更何況她現在根基都沒打穩,就想對付薛崇訓這樣在長安已經有不小勢力的人,圖什麼啊?
薛崇訓思量之下這才稍稍安心,便跟着那宦官往北而行,正走到一輛御輦之旁,宦官躬身道:“此去太腋池畔路途甚遠,王爺本是皇室出身,皇后娘娘便讓咱們用車來接王爺。”
“哦……”薛崇訓微微吃驚了片刻,便裝作無事一樣不動聲色地上了車。
如此狀況看來,高皇后確實沒有要樹敵的意思,恐怕是鐵了心想結盟,藉以穩固她的地位……這女人倒是不傻,薛崇訓真怕像武三思那般遇到一些自以爲是的蠢|蛋。
衆宮人護着御輦一路來到太腋池南岸時方纔停下,薛崇訓下車後又見到了一個熟人:魚立本。
魚立本見到薛崇訓,忙小跑着上來招呼,他看了一眼薛崇訓乘坐的皇帝車駕,說道:“王爺是來見皇后娘娘麼?”
薛崇訓點點頭反問道:“魚公公換差事了?”
魚立本忙道:“沒,這不還是內給事麼……殿下(太平公主)在星樓上,讓玉清道姑照看着,雜家連人都見不着一眼,皇后娘娘便叫我到陛下面前侍候着,陛下平日也沒甚事兒要吩咐雜家,倒是皇后娘娘常常要見。”
這魚立本跟了太平公主好多年了,高氏讓他到跟前走動,這不明擺着表明態度麼?薛崇訓聽罷很欣慰地說道:“皇后娘娘賞識魚公公的才能,纔會如此安排不是。”
魚立本還想說什麼,可週圍都是蓬萊殿的宮人,他便沒多說,只道:“王爺要是見皇后,雜家帶您過去。”
“正是。”薛崇訓便和魚立本一塊兒上石階。兩人有說有笑,關係一如既往地親密。
進了正殿,欄杆上方的正榻上沒見着皇帝李守禮,只有高氏坐在哪裡。薛崇訓走上前去,納頭便拜:“微臣拜見皇后。”
本來他是郡王,在外頭稱孤寡的派頭,平日見了皇帝也可以不跪,但這時候他想既然高氏多方表態急切地想結盟,自己也非常需要新的同盟,何必故作高姿態,不若全力迎合,這盟友關係不是能迅速如膠似漆了?
高氏欠了欠身,忙道:“薛郎快快請起,不必行此大禮。咱們是親戚,又是平輩,私下裡無須如此多繁文縟節。”
薛崇訓這纔不緊不慢地從灰白的磚石地板上爬了起來,又聽得高氏有模有樣地說道:“薛郎如此年輕,便能在隴右立下奇功大振國威,果真是年少成器。”
她那口氣就如對比自己小的人進行誇讚一般,算起來李守禮比較年長,李家這家子的王爺們以前就得叫聲“汾哥”,那麼高氏就是他們的表嫂,對待薛崇訓等奔三的老小子也該是對弟弟一樣的關係……可是她本身年紀不大,這樣的口氣聽在薛崇訓的耳朵裡便覺得分外詭異。
他只是心裡這麼想,口上卻一本正經地說道:“皇后過譽,臣汗顏之至。”
“你上前來說話。”高氏道。
大明宮各殿中的格局,大殿靠北的地方分成了高低兩層,下面是大臣們呆的地兒;左右有兩副臺階上去,就如一個樓臺一般的空敞地方,邊上還有欄杆。如果是有歌舞宴會的時候,欄杆後面的臺子上就是舞姬們表演節目的地方。皇帝的御座便在那臺子後面,隔得遠遠的,平日裡上面除了皇帝皇后,站的都是宮人。
於是薛崇訓聽得高氏的旨意,便從左邊的臺階上走上去,向前走了幾步,便更看得真切了。高氏身作金黃色調的禮袍,頭戴鳳冠,眉毛畫得很濃,嘴脣也是血一般的紅,手指上還戴着一副又尖又長的珠寶指套,在身後的三面巨大屏風襯托下顯得華貴大氣;只是她那飽滿緊緻的天庭和尖尖的下巴卻是顯得有點小家子氣,面相的威嚴程度和太平公主完全沒得比。就近一看,方知高氏身材有些柔弱,寬大的衣裙撐不起來顯得空蕩蕩的……不過呆在臺子下面遠遠一瞧,那般排場打扮卻是能唬得住人的。
高氏屏退左右,侍立的宦官和身後拿玉扇的宮女退下,只剩了魚立本還站在御座前側。欄杆下面還有一些宮人,不過遠遠的就聽不清上面說話的內容了。
高氏用音量不大的聲音說道:“昨日政事堂的竇相公來蓬萊殿見了我,說朝廷要調兵出關平息李三郎作亂,但程相公和張相公各執一詞爭執不下,政事堂拿不定主意是要調衛軍還是官健。但朝廷不能對叛亂坐視不顧,應儘早拿出決斷,左相在宣政殿見了陛下拿主意,可陛下只讓相公們商議……所以竇相公來見我,是想讓我拿個主意。”
薛崇訓一聽馬上就明白了竇懷貞那貨的算盤,無非是要在新主子面前套近乎了……聯繫到竇懷貞以前那些醜事,爲了巴結韋皇后娶了人家七老八十的奶|娘,他的那點心思薛崇訓就太容易猜到了。
薛崇訓不動聲色道:“如今長安流言四起,平叛之事確實是拖不得了,當此關頭,皇后何不拿個主意?”
高氏皺眉沉吟道:“聽說政事堂七個相公都拿不了主意,此事牽涉甚多,而我只是後宮之人,如若貿然對朝政指手畫腳,倒給人婦人干政的口實了……我是想幫諸公也無能爲力。”
她這番話雖然說得簡簡單單,語調不驕不躁的,卻是大有玄機:前面是她意識到了參政的困難和阻力(所以纔要拉攏盟友),後面那句“想幫也無能爲力”卻是暗示自己有那個心思。
薛崇訓聽罷大爲受用,對自己這個新盟友的水準十分滿意,當下便趁熱打鐵道:“皇后憂慮,臣心不安,微臣倒是有個辦法以解皇后之憂。”
高氏忙道:“請薛郎明言。”
薛崇訓道:“政事堂無法口說一詞,皇后出面定策本是於國有利之舉,並無不妥。但您要是在張、程二人中選擇,卻是要無故牽連進外朝的紛爭之中,豈不有損皇后的尊貴?皇后如若信得過微臣的能耐,不如讓左相提案讓微臣帶兵討伐如何?”薛崇訓怕高氏年齡太小思路不寬,又更明白地暗示道,“皇后出面定論,是微臣的進諫;誰要說您干政,不也是說薛某人胡亂進言?”
其實他很想說咱們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可如今這場和,卻不能太過粗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