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靈運和阿蠻回到冶城山,已是下午近傍晚時分,距離西山道院還有一小段路,就聽到院內傳來的一陣陣開懷笑聲,師傅、頑空師叔的聲音赫然在內。
“哈哈哈,我感覺自己一下年輕了二十歲,配得上玉芝師妹了”頑空師叔的大笑聲,“仙藥就是仙藥,說不定再過一天,我又年輕十歲,明天就返老還童嘍。”
“師叔,那到時候你大還是我大?”恆寶逗趣問道。
“師叔不知道啊,不過在後天,我就會變回嬰兒,那時候你能抱起我呢
“我們回來啦”在衆人的談笑聲中,兩人快步踏入大廳,謝靈運望向神采奕奕的師傅二人,興奮的問道:“師傅、師叔,情況怎麼樣?”
“阿客,爲師好極了。”南陽子撫須而笑,清朗和善的半百面容、白亮的頭髮,以及那富有精神的雙目,跟之前花甲老頭的模樣,大是不同了。
而頑空師叔更是精神爽利,一頭原來摻雜着白絲的頭髮全然烏黑,沒了枯槁皺紋的臉龐也顯出了原來的帥氣,雙目如星。很多年前金陵人都知道冶城山有一個風度翩翩、俠義爭勝的美男子,名叫玉陽。
時光彷彿回到了多年前,謝靈運心頭涌起了一股熱流,眼眶忽然有點溼潤,的確,好極了
恆寶興沖沖的道:“師哥,師傅說他的命功恢復了大致六七成,按照以前的衰落速度,怎麼都可以撐個三五年的”
“那算什麼我傷得更重,卻恢復了八成——”頑空師叔十分得意,上去大拍謝靈運的肩膀,大笑道:“謝謝你啊阿客,師叔能多活六七年,都是你給的”
“師叔、師傅,你們這個時候怎麼就悲觀起來啦,不會衰落的,你們的命功只會越來越好,越來越厲害”
謝靈運也是哈哈大笑,滿懷的豪情壯志,師傅和師叔以前巔峰時命功都已經到了道胎境中後期,現在恢復過來後,大概可以發揮出結丹後期至道胎初期的實力,少年羣英那樣,以後他們師徒兩代人一起努力,把朝天宮帶到天下第一的位置
笑說了一陣,他又把明崖真人的意思說出,玉芝師姑果然大喜,連聲說好,朝天宮現在正缺盟友,得了鐵柱宮的助力,乃是久旱逢甘雨。
大廳裡的歡笑持續了很久,到了入夜,衆人才散去,南陽子和頑空師叔又回靜室,繼續的穩固命功。
月色下,一道矯健身影靜悄悄的溜進了道觀靠近西山的藏經閣,鬼鬼祟祟的張望四周,見沒有人,才潛向那一列列書架……
是誰?博佑師叔冷汗直冒,縮手縮腳地往閣外走去,他剛纔分明感到了一股強大氣息,賊人不是他可以對付得來的,所以眼下的萬全之策是找內門的人來
幸好直到他來到外面,那賊人都沒有察覺而追來,更幸運的是,他只走了一小段路,就看到阿客在前面散步
“阿客,阿客,出事了,有賊人潛入藏經閣”
“道可道,非常道……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又說不貴,又說是難得之貨,說的什麼東西?”
與此同時,藏經閣的一個老舊書架前,那道黑影雙手捧着一本線裝典籍,輕聲的念讀經文,不時疑惑的嘀嘀咕咕:“看不懂真的不明白這些聖人,不是想教化萬民麼,爲什麼就不能把話說清楚,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你都不知道是誰的兒子你還說,難道我會知道麼……”
雖然閣內光線灰暗,卻不礙那雙碧眸光亮如火,黑影正是阿蠻。
今天她着實見識了紫仙的藥效一把,看得是食指大動,好想把整株紫仙吞進肚子從得到紫仙到現在,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她一直沒有吃半點,一來是因爲一直閒不下來,二來則是害怕像之前那樣吃了仙飯卻等於沒吃,前幾天又見識過元神大戰,所以她想……
或者還是修煉一下性功比較好?
先前自己可是一直不屑的,她也就不好意思跟死淫賊說這心思,不然不得被笑死,但看來看去,看不明白吖
以前許夫人以“《道德經》雖然是道家基礎聖典,卻也是最難明白的一本書,你暫時不要學,免得誤了自己”爲由,始終沒有教她,也造成現在的尷尬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當又讀下一列經文,阿蠻突然停住了,雙眸亮起一片熾光,她好像找到了什麼……她的道心,她的誓願?
天地不仁拿萬物當狗?哈哈她看得最明白也最喜歡的一句《道德經》,就這樣驟然出現。
她喃喃唸了幾遍,越念越感覺很對滋味,說得對,這賊老天就是這副德性說旱災就旱災,說水災就水災,不是把萬物當狗是什麼可然後的“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是什麼意思?聖人不是好人麼,爲什麼會把百姓當狗?
阿蠻頓時又是皺眉,又是撓頭,突然恍悟的道:“哦,我明白了,聖人其實是虛僞的壞人”
她突然又想,如果被父兄他們看到自己當下的樣子,真不知會作什麼反應
“是誰?”
還不待她多想,那邊驟然傳來一聲暴喝,來人又肅道:“閣下闖入朝天宮藏經閣,不知所爲何事?爲免造成誤會,還請速速現身。”
哎氣人阿蠻合上《道德經》,無力的舉起敲了敲頭,這藏經閣沒有窗戶只得一個大門口,她知道這回逃不掉了,撇撇嘴的喊道:“緊張什麼,是我啦
“阿蠻?”謝靈運震驚的聲音傳來,隨着急速的腳步聲,他和博佑師叔都出現了,瞪大眼睛的愕然模樣。
“笑吧笑吧,沒錯就是我,我來這裡看看書不行麼?”阿蠻哼了聲,大大咧咧的重新打開經書,低頭看了起來,臉頰卻生起了羞窘的紅暈。
然而想象之中的爆笑聲沒有響起,謝靈運對博佑師叔說了句:“師叔沒事了,你先回去休息吧。”就微笑的走過來,說道:“行啊,看的什麼書,《道德經》……有什麼收穫嗎?”
“你不笑我?”阿蠻訝然。
“爲什麼要笑你?”謝靈運說道。
“因爲,因爲我阿蠻竟然看書哩”阿蠻的羞紅更甚,反而自己噗的笑了出聲,“我竟然看書哦,偷偷的溜進來看書,哈哈,不好笑嗎?”
“不,我很爲你高興,這說明你的心性長進了。”謝靈運上前走到她身邊,輕摟着她的肩膀,讚道:“很可愛。”
“就會嘴甜。”阿蠻翻眸一笑,又聽他問起有什麼收穫和有什麼不懂,她就興致勃勃的講道:“有好多都不懂,什麼吾不知誰之子,什麼難得之貨,但我好像找到自己的誓願了:‘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
呃謝靈運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便聽她繼續認真道:“要像天地聖人那樣理所當然的,拿別人當狗不過我還沒定下來,你不是要永拔三界苦嘛,那樣好像互相沖突……”
“噗”他突然爆笑出聲,忍不住的哈哈狂笑,當狗,當狗……
阿蠻的臉色頓時變了,一道兇光從雙眸閃過,酥胸起伏不定,有什麼好笑她暴怒的推開他,把手中的《道德經》狠狠地砸向他,“我就先把你當狗
“喔噢”謝靈運驚呼的雙手夾住經書,幾乎被砸中臉龐,以她的蠻力,那可能會英俊不保。
“人家是認真的”阿蠻大喊,暴怒過後,滿心的委屈,雙眸竟泛閃着淚光:“你以爲我爲什麼看書啊,還不是因爲你是大才子,張口閉口子曰女曰的,要不是你,我呼嘯山林的不知多快活管它當狗還是當貓你還笑,都你害的”
“對不起,我不該笑,我不笑。”謝靈運連忙道歉,感受到了她的柔情,這真是難得之貨,溫聲道:“你誤解了這句經文。”
“那你說啊,我怎麼誤解了”阿蠻更加氣呼呼,握拳的走向閣外,不理他了。
“你不必生氣,這句經文向來費解,乃是《道德經》最難的經文之一,流行於世的解釋數不勝數,誰都不知老子的真正意思是什麼。”謝靈運喊着跟了上去,又笑道:“我笑,不是笑你,只是因爲我小時候也曾經誤解過,以爲是說天地是壞蛋,後來問了師傅,才明白不是。”
阿蠻立時又變了臉色,柔和了幾分,好奇問道:“怎麼?”
“我先說說幾種常見解釋吧,‘天施地化,不以仁恩,任自然也。……,意思是說天地生養了萬物,都是一視平等的,看誰都好像看芻狗一樣,無所謂仁,也無所謂不仁,並不指望什麼報答。而聖人也是這樣,無論是王侯將相、士農工商,都是一樣看待。”
聽了他這番話,阿蠻咦的一聲:“那不就是衆生皆平等麼?”
“這本來就也是道家的思想。”謝靈運笑了笑,又道:“再一種,《中庸》曰‘仁者,人也,,‘天地不仁,即‘天地不人,,天地沒有仁義恩愛等等的人性,這與‘民意即天意,,‘天人感應,,還有一脈傳承的墨家說的‘天志,是截然不同的,天道沒有任何意志,只有運行規律,就好像春天過了是夏天,然後秋天、冬天。”
“上天不會因爲大家討厭寒冬,就不讓冬天降臨,不管萬物想什麼,它還是照着規律去做,把萬物視爲芻狗,沒有偏袒,不受任何影響。後來荀子的‘天論,也說:‘天道有常,不爲堯存,不爲桀亡。,人間是太平還是動亂,是豐收還是失收,與民意無關。”
“所以聖人也不會順着常人人性去做,而是順其自然,不去違背天道,瞭解並且掌握天道的各種規律和原理,比如丨星隨旋,日月遞焐,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搞清楚星辰方位的變化、日月的更替、四季的變換、陰陽的生化、風雨的施放到底是怎麼回事,發展所有這些學術,再因時制宜,像春種夏長秋收冬藏,則‘天不能貧、天不能病、天不能禍,,明天金陵地震,大家今天就跑了,怎麼禍?如此,而不是指望上界的神仙來打救。”
謝靈運自個兒談得起興,阿蠻的雙眉卻越皺越高,越聽越糊塗,又天志又天論……
這時候兩人走出了藏經閣,皎潔的月光灑下,也不知有沒有意志,阿蠻忽然問道:“其實話說,你怎麼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