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傾國自從來到王府,就覺得很不適應,以前他還是家安的時候,在凌雲寺,師父時常教他些拳腳功夫,或是帶着餘祥出去找草藥,化緣,雖然身體上的傷痛讓他痛苦難熬,但日子過得十分充實,師父總是有辦法讓他從封閉中走出來。
而來到京城,他一下子又將自己封起來了,進府之後還未出過門,整日無所事事,讓他覺得內心空落落的。
前面有一座八角涼亭,他信步踏上石級,習習微風帶來陣陣淡淡幽香,似蘭非蘭,沁人心脾。
來到京城有些日子了,他一直不敢走出去,縮在妹妹這座府邸裡,整日足不出戶。妹妹說,父親一直在找他,他並不相信,卻又跟着她來到了京城,難道潛意識裡,他還是想認那個父親?
閉上眼,腦海裡一道聲音傳來:“快點,替老爺除了這個禍害,重重有賞!”
“可是,虎毒不食子,這個……”
“磨蹭什麼?你還想不想在沈府混了!”
……
沈傾國猛地搖頭,每次一想起那夜的事,他就感到透心的涼,身子劇烈地顫抖,痛苦地用手抱着頭緩緩蹲下。
“大哥!”一道窈窕的身影飄過來,他的思緒拉回來,看着她輕盈地向自己走來,腦海裡又浮現出一種印象,好像很多年前,她也是這樣一步一步向自己靠近,甜甜地喚他“哥哥!”
“妹妹!”他朝她擠出一個笑容,沈傾城連忙快步走過來,將他扶起來坐下:“又想到什麼不開心的事了嗎?怎麼出了這麼多汗?”
沈傾國搖搖頭,“沒關係,老毛病了。”
沈傾城心頭一動,這大概就是他說的一年前那場火災鬧的後遺症吧。沒想到在他心裡留下這樣重的創傷。
沈傾國臉色恢復了些,看着眼前這張臉,跟以前的他有幾分相似,那次見到,他竟然沒有認出來。
小時候他們兄妹很親,縱然是這麼多年過後,經過最初的不適應,他看見她,還是心頭一暖,她就像一道暖陽照進心裡,驅散心中的寒意,有這樣一個妹妹,真是他的福分。
沈傾城看他臉色不好,讓浣紗去拿了熱茶來,回頭見他又在發着呆,臉上便綻開了笑容道:“怎麼一個人在這裡?餘祥呢?”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所以沒讓他跟着。
沈傾城明白,他此刻心裡一定很亂,所謂近鄉情怯大概就是這樣吧。
她向旁邊跟着的浣紗使了個眼色,機靈的丫頭立即行了禮:“王妃,奴婢去外面守着!”說完退了下去。
“這丫頭不錯。”沈傾國呷了口熱茶,臉上漸漸有了血色。
沈傾城點點頭,想到沈伯陶還在等着,試探地去看沈傾國,“我去過沈府了。”
他目光下意識地閃了閃,手中的茶水灑了出來,有些不自在的樣子,卻沒有說話。
“爹很想你,他想來看看你。”沈傾城注視着他的眼睛,不讓他隱藏自己的情緒。
沈傾國只覺得自己在這個突然出現的妹妹面前一點僞裝都沒有了,很有些難爲情,他側過臉,看向遠處茂密的樹木,幽幽道:“他既然決定將我送走,大家還是不要相見的好,現在這樣或許對大家都好。”
“可是他已經來了!”沈傾城聳聳肩,目光轉向遠處,沈傾國心猛地一跳,不敢相信地盯着她。
沈傾城含笑點頭,伸手一指,沈傾國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真有人往涼亭這邊走來,腳步急促,眼睛擡起正直直地望着他,見他回頭,腳下忽然一滑,險些摔一跤。
“岳父莫急!”冷嘯風忙伸手扶着他,沈伯陶藉着他的手臂站起來,目光依然只盯着前方,心頭思緒萬千,猶如潮涌一般劈頭蓋臉地襲來。
“孩子!真的是你!爲父終於看見你了!”他嘴皮動了動,卻沒能說出話來,沈傾國也看着他,那就是他的父親吧,小時候的記憶已經模糊了,不過從那面容上還有些依稀能辨。
下人們早已遣走了,沈伯陶三步並作兩步飛奔到亭子裡,沈傾國不由自主站起來,兩人的神情均是難以置信。
沈伯陶愈發顯得小心翼翼起來,突然緩下來,一步,兩步……腳上似有千斤重,每挪動一下都耗盡他的力氣。
“傾國!”他終於走了過去,顫着手扶上兒子的肩膀,端詳着那張臉,心頭一陣絞痛。
傾城說過,他樣子已經跟以前不一樣了,的確如此,但是那雙眼睛,像極了他的母親,他還是一眼就能確信,這就是他的兒子!
沈傾國無所適從地被他上下打量,他的神情瞬息萬變,似有喜悅、難過、傷心、糾結……難道他的存在讓他有那麼難以接受嗎?
他側過臉,冷了臉道:“對不起,您認錯人了!”
沈伯陶見他如此疏離,心頭一酸,“孩子,我是你爹啊!傾國!”
沈傾國忽然摔開他的手,退後幾步:“我不是,我是家安,沒有什麼傾國!沒有——”最後一聲,他是用力吼出來的,身體顫抖着,沈伯陶想要過去安撫他,沈傾國忽然一側身,沈伯陶撲了個空,一個趔趄栽到涼亭的欄杆上,身子失去平衡。
“岳父!”“爹!”冷嘯風腳下動作快,一個箭步上前拉住他,纔將他拽了回來。沈傾城忙上前去,“爹您沒事吧?”
沈伯陶氣喘吁吁的,卻連看都沒看他們一眼,眼睛直直地盯着沈傾國,“孩子,爲父知道將你一個人丟在外面對不起你,能不能讓爲父彌補一些對你的虧欠?”
沈傾國看見沈伯陶摔下去,心中有些不忍,他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但沒想過傷害他。
“大哥!”沈傾城忍不住上前一步,擔心地叫道。沈傾國歉疚地看她一眼,“對不起,我……”
他不知道如何說,轉身就想走,沈傾城一把拉住他,注視着他的眼睛,堅定道:“大哥,我知道你心裡的苦,但是,他是我們的父親,縱使當年他做得有些欠缺,如今他知道錯了,你看你就不能試着原諒他嗎?”
沈傾國冷笑一聲,“我原諒?那娘呢?”他忽然紅了眼,暴怒地指着沈伯陶,吼道:“你可知道,娘是怎麼死的嗎?她離開之後,鬱鬱寡歡,落下了病,拖了幾年,終於撐不住了,最後那幾日,她時醒時睡,竟是連人都不認識了。有好幾次拉着我的手喊他的名字!他至死都沒有忘記你這個負心漢!”
沒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沈傾城黯然,她的母親真是執着,竟是認定了沈伯陶,就算是被他傷得遍體鱗傷,遠走他鄉,依然如是。
沈伯陶悔恨愧疚,一行清淚從眼眶滑下,看着盛怒中的沈傾國,心頭千般滋味一齊涌上來。
沈傾城見狀,十分不忍,她從來沒有見過父親這樣,再看沈傾國依然雙目赤紅,像是要將人吃了才甘休。
“大哥!”她小心地喚了聲,想勸勸,冷嘯風卻拉住她,小聲道:“讓他們自己處理吧。”
拉着沈傾城就往外走,沈傾城還想回頭,冷嘯風給了她一個安定的眼神,“相信我!”
沈傾城沒來由地放棄了反抗,由他半擁着離開了,冷嘯風看了眼沈傾國,拍了拍他的肩,“大哥,把話說清楚也好。”
沈傾國心一顫,大哥?他如今不是一個人了,他有妹妹妹夫,還有……他擡起頭,眼前這個兩鬢染了白髮的中年男子,是他的父親?
沈伯陶見他平靜了些,期待地看着他,沈傾國目光一閃,小聲道:“你沒事吧?”
雖然沒什麼誠意,沈伯陶還是感動莫名,忙道:“沒事,爹沒事。”跨前一步拉住沈傾國,緊緊抓住他,眼裡滿是沉痛之色:“孩子,爹以爲,再也看不見你了!”
竟是潸然淚下。
沈傾國冰涼的心有了一絲起伏,看了看他的手,終究沒有再推開他,而是轉了臉:“當年的事,也不完全怪你。我只想問一句,你是否真派人來——”他頓了頓,心頭又是一揪,“取我性命?”
沈伯陶方纔見他對自己恨意很深,卻沒想到他會問出這句話,不敢置信道:“孩子,你說什麼?虎毒尚且不食子,爹怎麼會做那禽獸不如之事?”
沈傾國不相信地看着他,眼中的質疑與敵意慢慢消散。他也不相信,但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對沈家甚至整個沈氏一族都是隱患,如今聽他親口否認,長期壓在心頭的一塊大石終於一輕。
沈伯陶看他猶如受傷的小獸一般,忍不住抱着他的頭,沈傾國沒有動,胸腔不停地震動,久違的父親感覺排山倒海襲來,竟如孩子般哭出聲來。
沈傾城和冷嘯風在不遠處看着,有些瞠目結舌。
“他哭出來就好了!”蕭婉不知什麼時候站在兩人旁邊,沈傾城詫異地看她,蕭婉悽美一笑:“這孩子就是倔,從小就沒怎麼哭過,他太壓抑了。”
沈傾城明白了,看着涼亭中的父子倆,感慨萬千,真希望他們一家再也不要出什麼狀況了,可是既然父親當年沒有辦法纔將大哥送走,這次回京就註定會有一場風暴,她不禁有些隱隱擔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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